第15章 开卷
用餐礼仪是在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苏裕和每天在宋姨娘那边吃饭的时候,长者次次都要强调的事物。
因为若是闺阁女子想要在京城公众前露面,除了那些女儿家的聚会,便是各种各样的宴席。
然而不管是哪一种,吃东西是永远都避免不了的。
宴席上什么都有可能出现。
除了面条,馒头,糙米,炒米等各种主食,还有鱼肉,虾仁,鸡牛等各种肉食。除此之外,更有各种花式菜肴及各色糕点。
为了让苏裕和不仅吃相好看,还不摧毁食物本来拥有的美感,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姨娘专门托关系找了京城那家最大的酒楼里顶级的厨师。
仅仅是因为,市井都传,那厨师曾为皇帝做过宫宴。
于是,虽不能将酒楼里的特色菜全部买回来让苏裕和尝一遍,但在宋姨娘亲眼见过那厨师制作的菜肴和流程后,每天除了正常的教学外,还尝试用低配的食材,为苏裕和仿制宫廷宴食。
一日三餐,顿顿如是。
再加上苏裕和本身就有一种往上莽的冲劲,故而,女子成功从一开始啃个馒头如同狗啃,成为了最后随便一口咬下去,都整整齐齐的一个弧度。
不止如此。她还为自己多制定了一条规则,每一口吃到嘴里的食物,都要定量。
不能一口多一口少,每一口,都要在一个差不多的范围。
后来她在吃东西时养成的肌肉记忆,成功让她每一个步骤都精准不差,完美到每一口都像是复刻一般。
除了这些近乎残酷的要求外,苏裕和并未告诉别人,如今她的后背上,那些斑驳交错的紫色鞭打印记。
在姨娘那儿吃饭的时候,但凡背弯一点儿,那位教管礼仪的薛嬷嬷便会拿着教鞭,对着她弯起来的地方就是一鞭子。
哪怕是在临走之前,宋姨娘仍旧将她拽到了她的院子里,告诫她:“头可以低,但是绝对不能把背弯下去。”
这所有的一切,明明极大的违背了她的意志,但是却又无可奈何。
并且清楚地知道,自己非做不可。
于是如今的苏裕和看着满桌的饭食,特殊的肌肉记忆再次被唤醒。
哪怕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也只能控制着自己全身吃饭要用到的部位,克制着自己。
一口一口,精致又雅观。
却丝毫没有刻意的痕迹。
—
一开始,并未有人注意到。
众人都沉浸在自家的品尝食物的氛围里,偶有坐不住的,也不会在意这样的一个小地方。
直到坐在上首的蒋乐窈习惯性地在人海中寻找自己的伙伴,然后一眼就在那糙汉与俗女的海洋里,发现了独树一帜的苏裕和。
几乎是瞬间,眼睛就发了光。
然后不由自主地,将刚刚弯下去稍作休息的脊背又挺直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下面的苏裕和,有意识地模仿她的所有东西。
本来她家的家教就极严,论吃食方面,在苏裕和出现之前,她一直都是京城中达官贵族赞不绝口的人物。
只是在吃东西的时候,也难免会为了吃到好吃的东西,而向前伸脑袋。
可苏裕和不一样。
她就安安生生坐在那里。寻常人吃个东西就当是放松,小姐公子总还装装样子,却也显得心不在焉。
她却能做到心无旁骛,两眼丝毫不斜视。
一品是最接近皇权的权宦之位,故而一场宫宴,在座都或多或少注意着上面的动静。
一开始只是蒋乐窈身边的人注意到她的变化,再后来,那一片都发现,如今她的吃相与往日有所变化。
这才开始顺着蒋乐窈的视线往下摸索。
于是苏裕和顿时感觉到,刚刚好不容易被吃食吸引了注意力的众人,视线再次卷土重来。
她趁着将碗端起来喝粥的时候,借着勺子的遮挡,叹了一口气。
还未从那种深陷舆论的阴影中抽离,她心中还是有些发憷。
坐在上面的蒋母往苏裕和那边瞥了两眼后,收回了视线:“原来你一直说的那女子便是这么个人。这吃相确实可圈可点,就是刚刚面见皇上的时候。”
蒋夫人顿了顿,找到了个较为确切的说辞:“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她说话的时候,视线虽未往后看,但蒋乐窈知道,这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便忍不住为苏裕和辩解:“她自小是在戚州长大的,来京城才两个月,除了府里基本上哪儿都没去。我觉得她刚才那番已然可以了。”
蒋夫人没说话。
于是蒋乐窈继续看着那下面坐着的苏裕和,颇有些为她得意。
而莫名其妙因为她的视线成为众人眼中紧盯着的对象的苏裕和,虽然一直都想要屏蔽掉那些视线,只当是自己一人默默在吃。
可满堂的歌舞奏乐声中,还是时不时有声音从其他夫人那边传来。
苏裕和一边吃着,一边谨慎地总结了几个比较有代表性的话。
有不屑的:“刚刚在大殿之上说成那个样子,现在知道找补了?”
“吃的都是什么东西,作秀!”
有劝诫的:“你看看人家的吃相,再看看你。”
“坐没个坐像吃也没个好样子。”
还有疑惑的:“听说之前她那父母都不教她的,不该是个蛮人吗?”
“哪儿学的这些东西?”
她一边听着,一边将悬着的心缓缓地放下来。
虽还是略微有些忐忑,但大抵,没有之前那么恐慌了。
然而,在那些仍旧不断打量过来的视线里,有两道视线过于露骨直白,让她全然没心思好好吃东西。
苏裕和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以后,顺着较近的一条亮光看过去,对上了那边探寻过来的□□裸的视线。
“薛中丞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苏裕和有意忽视另一道较远的视线,然而坐在她身旁的林宿鸢,却追随着那道视线而去。
坐在皇帝下首的白面少年俊朗如画,圆润而挺立的鼻头上,两只暗沉却带着少年气的双眼,穿过了满大殿的柱子,落在这处。
听见身边人的话,林宿鸢这才从少年的视线里回头,看向对面薛中丞一家的位置。
“薛程惜。”
苏裕和没想到林宿鸢会搭理自己,故而没有听清这句话,便又问道:“什么?”
林宿鸢有些不耐烦:“她父亲姓薛,母亲姓程,故而,取名为薛程惜。”
她说完这句话,又回头看向高台。
却发现那人不再看这边了。
神色略微有些懊恼。
苏裕和没注意到。
她得到了明确的回答后,重新将视线放回到了那个并不怎么友善的人身上。薛程惜手里拿着一个馒头。
她看过去的时候,女子正恨恨地撕咬那个馒头。
宛若正在啃咬苏裕和一般。
隔着远远的大厅,苏裕和听见了薛夫人对她的唠唠叨叨:“我跟你父亲怎么教你都不行,吃饭就像跟饿了多少年一样。你看看人家,才来京城多久,都吃得比你好看。”
一旁那看着稍年长些的男子也跟着笑道:“哪是好看啊,简直好看太多了。”
苏裕和微微皱了一下眉。
那边的人没看见她面容上的小动作,薛夫人在听见那男子说的这句话后,立马楞过去了一个瞪眼。
“好端端的少年郎,看人女孩子做什么?我可告诉你,你明年年初就要成亲了。别给我在外面乱瞟女孩子。”
她说着,歪着脑袋打量着对面那女子:“这孩子要是在我家,我第一天就把她给弄到我们族谱里。我一定天天教导,也就他们林家,不知好歹。”
那妇女说着,联想到了自己女儿,斜着眼睛看向了薛程惜。
“你再看看你,我从小教你,也没见你学成过。”似乎是越想越气,连自家女儿吃馒头的动作都看不下去,说道,“你注意点形象,那苏裕和可没这么吃过馒头。”
“那小口小口,慢条斯理的,看着多喜欢人啊。”
几个人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讨论声飘到了苏裕和这边。
她憋住自己想笑的心思,甚至将刚刚勾起来的唇角也努力压平。
耳朵里,那夫人还在训斥着自己的女儿。
“行了你,给我吃得好看些。最好是人家苏裕和吃什么你吃什么,背给我挺直了。活像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一样。”
那夫人说完这句话,正好苏裕和刚放下了手里正在吃的东西。
她将原先端起来的碟子放下,顺势捞起之前便盛好的汤。
微微低下头,抿下了勺子里的液体。
待放下后,用手帕轻轻擦干净了嘴。
手帕下,是遮盖失败了的窃喜。
如今这情况,她倒是应该好好感谢一下宋姨娘。
放下手帕后,那原先便被所有人都关注着的女孩子抬起了头,被姨娘养得极为娇贵的面容上,笑容正温柔地绽放。
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等再抬起时,终于想起来一直被她刻意忽视的那道远远打量过来的视线。
女子微微侧了脑袋,循着那目光看去。
对上了那少年的眼睛。
苏裕和神色微凝。
她什么都没说,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分毫。
重新将脑袋转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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