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双生
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向林生。
那张与陈励一模一样的脸庞似乎出现了裂缝，面具之下仍是那一张脸，却比陈励更加阴鸷，凶狠，残忍。
不知过了多久，林生忽然笑了。
起先只是在嗓子中低低沉沉的，后来越来越放肆，越来越荒唐。
林生的身形几乎都要站不稳了，他笑得嗓子几乎失声，一双眸子却还是那样凌厉。
他大吼着质问：“你又凭何这样说！”
“证据么，很多。”江户冷冷出声，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
江户的眉眼中一片冷漠，身后的士兵阻拦他上前，他便立在原地，却浑身一片强大而镇定的立场。
“比如你惯用右手而陈励用左手，比如你儿时被困于冷宫而陈励衣锦无忧，比如……”
“雁江的那场戏。”
那场诡戏让江户把所有的线都串在了一起。
彼时所有人都抓不到林生的踪迹，他生性狂妄，自然得意忘形，要在几人的面前耍耍，近在眼前却浑然不知，这种戏耍对方，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让林生爽得浑身战栗。
可这也偏偏，是他露出破绽的第一步。
“你还记得那场戏吧，”江户说，“如果没猜错，你就是那个最开始被嫌弃后来重夺家业的大儿子，圣上则是那个受尽宠爱却死于你剑下的小儿子。”
林生轻笑一声，并不否认：“那又如何。”
江户垂下眸子，笑得淡雅：“不如何，你说你是陈励，只是你可能忘了，在二十年前，前太子才是那个受尽淳熹帝宠爱的天之骄子，而圣上……”
陈勘眼眸中的光黯淡了些许。
“所有人都知道淳熹帝宠嫡子而冷次子，为什么在你的戏里却偏偏反了过来。”
陈励当年受尽宠爱，刚生下来就被册封为太子，淳熹帝对他从未有过冷言厉色，甚至放手将大半朝堂都交给了他，淳熹帝允许陈励不必跪拜，允许他自由出入前廷后宫，甚至允许他在自己的龙椅上坐那么一坐。
有人说淳熹帝对陈勘的宠溺，源于他对皇后高氏的深爱。
这一推测并不是毫无道理。
淳熹帝的后宫如同虚设，即使有几位嫔妃，他也从来不召见侍寝，向来进后宫便直奔高皇后的柔仪殿。
直到陈励七岁那年，高皇后因病去世，淳熹帝伤心了近两年，才堪堪从嫔妃中随便重选了一位立为新后，却也几乎不踏进后宫。
陈勘的生母只是一个小小的良娣，凭借着与高皇后相似的侧颜和一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她成功上了龙床，生下了淳熹帝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许是淳熹帝觉得自己愧对高皇后，在陈勘降生后，良娣便被赐死，陈勘被养在一位婕妤那里，淳熹帝没有再看他一眼。
陈勘很聪明，记事又早，他无时无刻都记着宴会上淳熹帝是如何关怀陈励的，更记得淳熹帝是如何对自己冷眼相待的。
这是前廷后宫所有人都知道的，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在林生看来，他与弟弟的角色竟然相反了过来，这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道理。
他竟然对淳熹帝是那样的恨，恨不得剥皮抽筋，食其肉饮其血。
为什么，就因为那场大战中，淳熹帝没有让位么？
还是说从一开始，林生就是恨淳熹帝的？
一模一样的脸，截然相反的性格与经历，让在场的众人都想到了同一个骇人的念头——
林生与陈励……是双生子！
双生子同人不同命，这是流传了上千年的传说。
传说双生子中，先出世的婴儿三星高照，天有吉相，是难能一遇的命格。
而后出生的婴儿则是天降煞命，万不能仔细抚养，只能任由其自生自灭。
“林生，你不承认么。”
林生的嗓子发紧，他的尖牙紧紧咬着嘴唇，明明已经狼狈不堪，却还是强装着镇定。
“推测而已，我为何要承认！”
玉旒剧烈地摇晃着，林生的前胸都发着红，脖颈却还是高傲地仰着，努力将语气抑制得平静无波。
陈勘闻言低头轻笑，从袖袋中又拿出一块褚黄色的锦布。
“这是父皇的遗物，”陈勘慢慢展开锦布，“说来也巧，若不是您当时要去取皇兄的骨灰，我可能这辈子都发现不了真相。”
右手一挥——锦布完全展开。
刹那间，陈勘的脸色严正，素色的长袍衬得他削瘦却庄严至极。
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那锦布，像是掌握众生生杀老死的神明。
“父皇在此清清楚楚记载，林生，你与陈励是双生子，出生后便被养在冷宫，十九岁陈励自杀后你逃出冷宫不知所踪，后又潜回皇宫利用父皇对皇兄的愧疚让奸臣当朝，甚至——”
陈勘的喉咙酸涩，语气哽咽，几度要说不下去。
“甚至……你给了父皇一瓶毒药……你要他……自尽……”
林生笑得荒诞，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至极的表情。
似恨之入骨，似爽快酣畅，似痛如刀绞，似欣喜若狂。
如果不是淳熹帝从生病起就是自己在跟前照料，陈勘真的要以为淳熹帝糊涂到将林生的毒药当做蜜糖一饮而尽。
林生垂下眼眸，那样魅惑的杏眼此时却肿胀不堪，被恨意与不甘侵蚀着，他的嗓子如同被万剑穿过，声音竟是如此残破。
“他没能喝，这可是我最大的遗憾。”
一阵猛烈的风卷起，林生的冕服被吹得张牙舞爪，玉旒“叮叮当当”响得他头疼。
他一把扯下发簪，将冠冕随意又泄愤一般扔在地上，双眼在那张禅位诏书上停留片刻，他忽然想起了些好玩的，嚣张地勾起了唇角。
“弟弟，你可以不把这皇位给我，但是你忘了吗。”林生纯良无害地歪了歪头，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你身体内的剧毒今夜就会发作，届时你拿不到解药，就只能七窍流血，浑身疼痛而死。”
“你确定你想要这样死么，弟弟？”
一众朝臣闻言失色，他们并不知晓陈勘的毒这样猛，今日竟然就是毒发之期。
如今整个皇宫被裴家军包围，皇宫内陈勘与朝臣孤立无援，若是陈勘毒发，天下无人知，林生虽为双生子，却是淳熹帝最后的血脉，他即位就算是无奈之举，却也是合情合理，符合国制。
而若是陈勘禅位，那即位的也同样是林生，但是陈勘还能得到解药活下来。
如此盘算下来，有些大臣便起了别的心思。
“圣上，为了您的性命考虑，还请您禅位吧！”
“是啊圣上，还请为您自身考虑，来日方长啊！”
不想林生竟然如此容易便蛊动了人心，陈勘面色骤冷，瞳孔猛然一沉，恐控制不住场面。
他抬眼望向江户与柳杜衡，只见他二人同样脸色铁青，这一出戏码实在是超脱出三人的所想范围。
“你放屁！他林生算个屁的皇嗣，你别忘了他的芍花道害死多少人，把渝国搅成一团浑水！”
“遍地伪币，被贪污几十万两白银的日子你怕是忘了！我记得你娘家也有人在西北当军，你忍心他们因为林生没粮吃活活饿死？”
大臣们逐渐分成两派，又开始指着鼻子骂了起来。
林生望着殿下的一团浆糊，他现在只希望越乱越好，好给他足够的时间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望着满脸冰寒的陈勘，林生忽然把那隐晦的，不轻易放出脑海的念头拿了出来。
要不然……立刻杀了陈勘……完事都可以得到解决，他也不必等到明天。
陈勘似有所感，猛然转身对上林生玩味嘲弄的眼眸，他轻轻柔柔地启口。
“哥哥，你真的觉得这皇位本来就该是你的么。”
林生说：“你忘了，我说这话的身份是陈勘，我要替他，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陈勘双眸一眯，他与林生已经无话可说，自从知道这个人不是自己真正的皇兄，他便觉得极其恶心。
元旦宴时自己冠上的发簪就被握在手中，陈勘的血液沸腾，他默默度量着自己能几步冲到林生对面，将银簪狠狠插入他的太阳穴。
手指渐渐收紧，在陈勘要鱼死网破的前一刻，江户突如其来的平静让陈勘回复了理智，却让林生变得疯魔。
“林生，你真的以为淳熹帝做的那些是因为他对陈励愧疚吗。”
林生哼笑一声：“不然呢。”
江户垂首，凤眸中尽是平静的温柔，仿佛着外界的一切血雨腥风都不能使他沾染衣襟。
“淳熹帝一生对陈励可谓是宠溺至极，就算陈勘逼宫他甚至都不想降罪，你以为他为什么愧疚。”
林生的睫毛颤了颤。
“你难道不知道陈励为什么要在校场叛反，不惜背上弑父的罪名也要这个皇位吗。”
林生的双唇颤抖，他的瞳孔紧紧缩着，心里几乎要猜到事情的真相，但他不敢想，不敢听。
他不能接受……
林生的身形忽然有些不稳，江户勾起唇角，硬生生撕开林生心中最后一层伪装，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陈励他——是为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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