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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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底,成都地铁一号线三期开通。
南起科学城,北到韦家碾。
从广州路到麓湖,刚好是一中到附中的距离。
2019年,大年初四。
燕啾坐在地铁上,脚边行李箱卡着边缘,即将开始她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
戴耳机太久,耳朵有些疼。她摘下来休息时,听见身边同样穿着校服的女生三三两两成堆,压低声音,兴奋讨论。
“太帅了吧,我直接:嗨!老公。”
“那个鼻梁是真的吗,我感觉都可以坐在上面滑滑梯了。”
其中一个女生望着隔壁车厢的人深思,沉吟:“但你们有没有觉得,他气质变了不少?”
“他以前很有少年气,张扬肆意。现在还是帅,但是感觉……沉静了不少,情绪都藏得很好,看不出什么起伏。”
“上学期那件事之后,他一下子就收敛了很多。”
“……”
燕啾不感兴趣地抬眼,微微仰头,看屏幕上闪动的到站信息。
垂眼时漫无目的,随意下落,不经意间,顺着她们的目光,落到隔壁车厢那人身上。
滞了三秒。
少年身形清瘦,穿着熟悉的蓝白色校服,松松靠在车门边,耳朵里塞着耳机,随意又挺拔。
校服衣领往上,修长流畅的脖颈线条,起伏明显的喉结。利落的黑色短发,一双漆黑又偏狭长的眼,眉骨和鼻梁高挺。
蒋惊寒偏头,波澜无惊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们隔着半节车厢,对视了一眼。
心跳停了一拍。
蒋惊寒有一瞬的错愕,很短,没有任何肢体表现。甚至连顿一下都没有。
但燕啾感觉到了。
他们谁也没有动,只是安静地隔着喧闹的人群,沉默地对视着。
刚才那个女生好像说的对。
他眼底深邃得像一池夜潭,让人看不出情绪,又似装下了一整片海洋的汹涌波涛。
他从前也是这样。
这么多年的情意,一声不吭,掩在吊儿郎当的皮肉下,让人产生诸多错觉。
燕啾看着他缓慢地站直了身体,不紧不慢,重心从右脚换到中间,然后微微仰头,抬手把耳机摘了下来。
下颌线清晰锋利,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指骨非常明显。
他好像瘦了。
机械女声响起:“广州路到了。上下车的乘客请……”
他到站了。
燕啾率先移开视线,垂下眼,抿着唇,低头滑动根本没有新消息的手机。
飞速行驶的地铁缓慢停下,右侧车门打开。
那人似乎在人潮中停留了片刻,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又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多久没见了呢。
燕啾缓慢地眨了眨眼。
记不清了。
也不想数。
这个数字的后续,应当会与她剩下的人生等长。
她重新把耳机塞进耳朵,音量调大。
再抬眼时,已经看不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轰鸣的声音盖过了耳机的音乐,地铁一路飞驰,形形色色的人如潮水般上涌,又落下。
她安静地看着终点站到站,人群陆陆续续散开,只剩她一个。这时才终于听清耳机里在唱什么。
“并未在一起亦无从离弃,不用沦为伴侣,别寻是惹非。随时能欢喜亦随时嫌弃,这样遗憾或更完美。”
陈奕迅的《失忆蝴蝶》。
多么应景。
那些信箱里没能寄出的信,书柜深处没来得及被看见的故事,留在海螺里的诗句,未曾坦白的心意。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
让他们只差半步成诗。
高三下学期,是疯狂的忙碌。
通常是凌晨睡去,五点半起床,日复一日地背书、刷题,每天过得像有四十八小时。
但不得不承认,在无数知识的灌输与了解下,形成和重塑三观,有种异样的成就感。
燕啾后来回想这段时期,觉得大抵再难以寻找出这么高强度,充实又饱满的日子了。
纵然灰暗又无趣,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熠熠闪光的。
六月五日,高考前两天。
气温三十度往上,烈日暴晒,闷湿燥热。
燕啾在黄昏时分出了校门。
吴兴运看着她一阵风就能被吹跑的纤细身体,竟然没有多问,挥挥手就批了病假,只是说,喊个人陪她一起。
于是她在校门口,沉默地站着,和宋景堂面面相觑。
宋景堂盯着她手里的乐队live现场门票,“……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吴老师的。”
“……嗯。”
宋景堂似乎被她无言的模样逗笑了,很轻地勾起嘴角,“那不知道你同不同意,我跟你一起去?”
燕啾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他无奈道:“一个人在外面晃荡,太无聊了。回去太早,怕穿帮。”
的确。他们没有手机,无法联络,回校时间不同步,难以解释。宋景堂还因为她,或被动,或主动地,放弃了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
更何况,一场live而已。
如果身边不是想要的人,那就谁都一样。
燕啾最后垂眸,轻声道:“好。”
livehouse外,人头攒动。
六月盛夏,气温本就高,空气沉闷,一眼望去全是穿吊带、短裙的漂亮女生。穿着校服短袖的两个高中生,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燕啾素着一张脸,高马尾,发梢微微卷曲,蓬起一个朝气的弧度。蓝白色短袖下是细白的手臂。
宋景堂落后半步站在她身后,身材高挑挺拔,气质温润,像守护者一般,帮她挡住拥挤的人群。
“天呢,高中生小情侣。好嫩好甜啊,我母爱泛滥了。”
“怀念跟我高中同桌一起坐在操场上,一人戴一边耳机听周杰伦的日子了。”
“现在高中生颜值这么高的吗?看起来好配啊。我当年班上都是些什么臭鱼烂虾。”
“就是。刚看到个一中校服的男生,也很帅啊。只恨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燕啾像没听到似的,缓慢拨开人群,往前走到检票处。
宋景堂看着她手里明明握着两张票,却仍然现场给他补了一张,把剩下的,原本和她的门票挨在一起的那张,折了三折,妥善地装进了包里。
他没有问。
燕啾也没有解释。
不断变换的灯光从高处打下,蓝紫色光芒闪烁,气氛梦幻迷离。
舞台近在咫尺,鼓手和贝斯手正调试设备,主唱背着吉他站定,引来台下一阵惊呼。
主唱握着话筒,声音很低。
“晚上好。”
轻轻几个字,便引来一阵欢呼尖叫。
他笑了一声,手随意又散漫地一拨,身后架子鼓、贝斯默契地跟上,熟悉的前奏如流水般流畅,倾泻而来。
复古又迷幻的蓝调,慵懒优雅的嗓音,恰到好处的鼓点,极致的词曲浪漫,让人仿佛一瞬间置身夜晚的海边,卷过礁石的海浪,温柔地扑上小腿。
燕啾难得放松,虽然眉目间的沉寂还未完全散开,但指尖扣着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节拍,是少见的生动。
宋景堂望着她眼里细碎的笑意,被绚烂灯光照亮,移开后依然在黑暗中闪着明亮的光芒,有些出神。
几首歌罢,全场的气氛都被调动起来,心情轻快得好像飘在云上。
“相信大家已经知道,这是luner乐队解散前的最后一次大陆巡演。”
“所以,在这首《月神》里,和你旁边喜欢的人,说句悄悄话吧。”
台下甚至有情侣开始拥吻。
主唱低声笑了起来,“拥抱也可以。你们开心。”
燕啾身前的情侣抱成一团,女生完全离地,两条腿盘在男生腰上,亲得难舍难分,还发出了声响,堪比晚自习下课后的女生宿舍楼下。
燕啾对这些倒是见怪不怪,只是余光里——
宋景堂微微偏头,看她的目光真挚又专注,仿佛要说出什么话。
傻子也知道在这样暧昧又热烈的氛围里,他要说出什么来。
人与人告白,大概都讲究一个气氛和水到渠成。
这是成年人的共识。
燕啾偏头,在他亮着眼眸开口之前,礼貌又周全,“我去个洗手间。”
那一瞬间,宋景堂眼里的光倏然熄灭,像盖上盖子的酒精灯,顷刻从云上扯回现实坚硬的水泥地。
可他依旧笑着,说好。
他停在原地,看燕啾单薄的身影,缓慢地走出人群。
主唱安静低头,听着台下众多的哀求挽留,仍慵懒又散漫地勾着笑意,却清晰地唱起歌词,没有丝毫回旋余地。
温柔又坚定。
像她一样。
燕啾在洗手间外站了一会儿,盯着镜子发呆。
失策了。
暧昧光影,浪漫歌曲,欢快气氛,太适合表白。
音响声音够大,人群热浪沸腾,穿透力极强,几堵墙也隔不住。
燕啾安静听着,约莫那首歌已经结束了,才稍稍偏头,把头发散下来,迈开步子,往回走。
“唰。”
踏出门的那一刻,走廊的灯闪动两下,忽然灭了。
她顿了一下,花几秒钟适应黑暗。
人倒霉的时候,连好好的灯都会灭掉。
走廊深窄幽长,靠近后台,边上还堆着些许纸箱包装和宣传物料。燕啾小心翼翼,摸索着往前走。
光线昏暗,道路窄长。
纸箱挡着路,燕啾费力地跨过,手撑在墙壁上,蹭了一手白灰。
正脑补着有人摔倒的惨案,她迈出去的步子被横亘在地面的低矮门槛阻住,踉跄一下。
手臂下意识伸出去,想要稳住身体,却没抓到任何东西,只在虚空中无力地闪了一下——
身体重心骤然失控,猛地前倾,往前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摔。
燕啾下意识紧闭双眼,电光石火间,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还分神嘲笑自己的想法竟然如此不着边际。
完了。
千万别摔到脑子和右手,不然就得复读一年了。
她不想再在附中待一年了。
——一声闷响。
意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燕啾闷头栽进一个怀抱里。
那人被撞得低低闷哼一声,似乎完全没想到,双手抬起又落下,最后虚虚扶着她的腰,礼貌又克制。
燕啾懵了一瞬。
她感受着他被力道带得往后,反应很快,伸出左手扶住墙壁,把她虚虚圈在怀里,免得撞上身后的物料纸箱,脑后还多了些许温热柔软的触感。
光线昏暗的环境里,嗅觉和触觉格外灵敏。
他衣服上还残留着一些洗衣粉的香味。
似乎是青柠味的。
面料熟悉,混杂着阳光的暖意,像刚晒过午后太阳的蓬松棉花。
额头触及的胸膛坚硬,隔着一层布料,依然能感受到炙热的温度。领口的纽扣磕着她额头,有些不舒服,却又将她从怔然发神中拉回来。
燕啾背靠着墙稳住身体,下意识迅速拉开距离,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冷静致歉。
“不好意思。你没伤到吧?”
那人半晌没动,后脑勺温软触感消失,他将手收了回去。
燕啾这才发现,刚才万分情急之下,他竟然还分心为她挡住脑后。
颀长挺拔的身影隐在阴影里,沉默地站着,像富士山的影子。
燕啾迟滞地眨了眨眼,缓慢抬眸,眯着眼,看昏暗环境里那个隐隐绰绰的轮廓。
主唱的声音从一墙之隔的舞台上传来,依旧随意慵懒,干净清澈,台下无数粉丝跟唱尖叫,音响和脚步带动地面轻颤,似乎能感受到扑面的热浪,热闹又喧嚣。
墙的另一边,灯光昏暗,长廊幽静,呼吸交错,急促失控。少女背靠着墙,长发散在肩头,面前的人微俯身,单手横在她身侧。
剪影晃在墙壁上,像极了一对热恋爱侣。
心脏跳到喉咙口,喉舌都不听使唤。
燕啾却依旧缓慢又笃定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个,根本看不清的身影。
——“蒋惊寒。”
她喊。
声音很轻,尾音还带着颤,咬字散在风里,沉在黑暗里,消失在喧闹里。
熟悉的青柠清香,昏暗环境下费力打量的眉眼,领口处有两颗纽扣的蓝白色短袖校服。
连扶住她的手都和从前一样,分明想触碰,却又收回。
那人转身离去的动作一滞,半晌,偏过头来。
眼眸在黑夜里发亮,几乎似月光照耀湖面,闪着粼粼波光。
吉他依旧在弹奏《lunar》,不能再熟的曲调,可是燕啾却听不清。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在她要摔倒时,恰好出现在她身前。
这一切都太过理所应当了,好像她稍有不如意的时候,蒋惊寒就一定会出现。
燕啾伸出去的手,快要触及他的脸。蒋惊寒很轻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只手倏然顿在半空中,然后无力地垂下,经过无数次不为人知的自我拉扯与内心挣扎后,她轻轻拽住他的衣角。
蒋惊寒没有再动。
沉默蔓延。
一墙之隔,舞台和走廊,热闹和冷清,欢欣鼓舞和欲言又止。不同的悲欢在这世界的每一处,同时上演。
燕啾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的信我看到了,好多好多封。谢谢你愿意给我回应。”
“其实我也给你寄了很多明信片,但是山长水远,不知道最后真正到你手里的,有哪一些。”
“对不起。盖有邮戳的约定,是我忘了。”
要说这些吗?
还是……
她难以自抑地急促喘息,想起山间的沉沉暮霭,星光灿烂,想起海边的暮色水波,悠长渡轮。想起记忆里,从小到大,那么多年的林荫和盛夏。
她知道她想说什么。
巨大的悲怆从她心里升上来,好似心悸般,她缓慢开口。
“蒋惊寒。”
这个再三在她唇舌间辗转的名字,舌尖触及上颚,又缓慢推出。一念出,竟然像触碰到了什么开关——
少年倏然倾身而下,一手撑在她耳后,动作迅速准确,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另一手轻捂住她的嘴唇,温热鼻息扫过她的眼睫,停了两秒。
燕啾呼吸一滞,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
……一种温软的触感落在她额头眉间。
很轻,很轻。
轻到好像他觉得,她是什么馆藏的宝藏,极其珍贵,易碎。
动作的迅猛和落下时的小心翼翼形成巨大的反差,但并不影响它的本质。
……一个吻。
一个隐含着惊涛骇浪的,轻柔又酸涩的,吻。
少年身体滚烫,声音很低,哑着声应:
“……嗯。”
三百零九天。
近乎一年的漫长光阴。
高墙倏忽倒塌,光阴顷刻流转。
那些没能喊出口的名字,没能收到回应的念想,仿佛都随着他低声的应答,尘埃落定。
耳边依然是浪漫的英伦摇滚,主唱依旧低声,慵懒又散漫地唱,“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而燕啾此刻终于懂了氛围的影响。
她微微闭眼,许多想说的话,飞快从脑海中闪过,如大浪淘沙般,最后只剩下两句。
她忍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酸涩,在心里无数次重复。
——“我喜欢你。”
“我从小就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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