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寻人
这修士是否修习过扰乱人心神的术法,秋眠不知,但当他听见对方回答的一刹,却切实感觉到了心脏突兀地一疼。
仿佛那一团跳动的血肉骤然崩塌了下去,塌到比断魂崖深渊还要深的地方。
“这里没有你弹琴的徒弟。”秋眠迎上他的目光,淡声说:“你来错地方了。”
有时一个人的双眼,比搜魂术还要会讲真话。
方才他便妄图从修士的眼里,辨出其中虚假谎话的成分。
现在他已有了判断。
——这人并没有说谎。
夏风将庭中的花木吹开,花叶相抚,沙沙作响。
秋眠将木枝从陌尘衣喉间撤去,行了一个修士的礼节。
“多有冒犯,还请仙君见谅。”
陌尘衣挑眉。
忽然就这么懂礼貌了吗?
他没有立即应声,而是放出了灵识。
直到此时,皦玉色衣衫的修士好似才想起要观察这院子。
偏僻、老旧、外路荒凉、灵气匮乏,与奢靡成风的晏氏八竿子也打不上。
偏偏这座小院就这样出现在了这里。
犹如金玉中的一颗顽石。
可谁说顽石内不是另有乾坤?
他收回探查的灵识,重新落向面前仍在端正合兵行礼的少年。
……比如眼前这位深藏不露的小道友,不正是如此么。
“无妨。”青年这才好整以暇地说:“毒也不必你解,你用毒不差,可也别太信任毒物。”
少年一改之前的剑拔弩张,十分乖巧地听训。
可他越是摆出寻常小辈的恭敬的样子,陌尘衣反倒越不得劲儿。
他看的出,这小家伙分明曾受过良好的教养,他那修士执兵刃时的拱手礼,动作流丽大气,从容如高山流水,非幼年功力不可得。
即便他的“兵刃”不过一根木枝,也无半点的违和逊色。
真要说美中不足,就是他似乎并不敢与人对视,总半垂着眼睫。
陌尘衣还发现,小家伙的眼睫浓长,扇子似的扫下,刚好掩住其眸中神色。
他记得本任的晏氏家主在发妻离世不久后,便续弦迎了新人。
于是修士的脑海中,一下子就哗啦啦冒出了一段情节——
含金汤匙出生的嫡长小少爷,养尊处优了许多年,突然娘亲亡故,不久后爹新娶了个妻子。
后妈刻薄,有了两个儿子后,更是对他百般刁难,不让他住好房子,逼他做脏活儿累活儿,收走了他漂亮的裙子,某一天皇宫要具备一个舞会……呃不对,这个走向怎么这么熟悉?
陌尘衣拍拍自己的脑门。
他的识海里,总是莫名其妙跑出来一些桥段,而他却记不起在哪里看过。
不过没关系。
陌尘衣无所谓地想。
他的徒弟是不会嫌弃师尊的。
陌尘衣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面前的少年身上。
“你这附近没住人。”他不放弃琴音的线索,大胆猜测,“你是不是会梦游?”
秋眠:“……”
修士有理有据推理:梦会映照白日见闻,没准少年见过他徒弟弹琴,就不自主在睡梦中浮现。
他逻辑通畅,听在秋眠这里简直就是大无语,难不成自己会瞪眼做梦不成?
可他还是容让了这位关心则乱的师尊,问道:“敢问仙君是几时听见的琴音?”
“唔,约半个时辰前。”
“半个时辰前。”秋眠卷上一边的袖子,露出青紫一片的手臂,笑道:“那便不会是在下了,因那时,我正与一群狗闹纠纷呢。”
修士沉目在那一臂青紫上。
风盈入袖,似不忍见这片斑驳伤痕。
末了,陌尘衣叹道:“好罢。”
这小主子的心思未免太弯弯绕绕了。
他这样多此一举,是在示弱,却不是在向他求助。
少年的笑容如明月。
明月皎皎,总也凉冷。
他是在劝告:请离开这个是非地吧,我没有利用价值,也不要问我太多。
陌尘衣对生灵的灵气有天生的敏锐,每个人的灵息皆是不同。
在少年身上,他感知到了一种气息。
陌尘衣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个花里胡哨的小布袋,布袋子里装了沉甸甸的灵石,鼓鼓囊囊,满的快要掉出来。
他完全不在乎所出巨款,把布袋放在秋眠手中,说:“有钱,快乐,买什么都可以。”
秋眠一愣。
旋即又是展颜一笑。
天亮后月亮便要消失,某些时刻,月魄也会融化在烟色的朝霞中。
如此奇妙的景致,陌尘衣却在这截然不同的笑中一望即见。
“好。”秋眠也不客气,收下灵石,转而问他:“仙君的徒弟什么模样?我若见了便与他说,他的师尊在到处找他,莫要再走动,等您去寻。”
陌尘衣听了他的话,感激之色溢于言表,俊朗的眉目愈添生动,“那真的多谢你。”
修士叹了口气,状似无奈地说:“他才十几岁,头一回去出任务,是很难的任务,迟了一日没有回来,不知是受伤了还是去哪里贪玩。”
秋眠静静地听,颔首表示理解。
“我宗门里的与我说不打紧,我其实倒希望是他去人间玩忘了时辰,可这是他头一回离家,我总也不放心,就出来找找。”
修士描述起自己弟子的模样:“他没有你这样高,大概……”比划了一个不到秋眠肩膀的高度,“大概就这么高。”
“喜欢穿淡色的衣裳,脸颊有婴儿肥,圆滚滚的,不是太特别漂亮,可又会暗暗在乎自己的容貌,如果你见了他,夸他可爱就对了,他还……”
修士的眉头慢慢锁紧,像是记忆出现了断流,重复却说不下去:“他还……”
秋眠已发现陌修士言辞中的矛盾。
他先时说找徒弟许久,现在又说不过一日,而他口中形容的分明是个小孩子,却又说是在出危险的任务。
偏偏他讲的那么真。
秋眠没有修士那么好的感知。
可他也曾与疯狂近在咫尺,再熟悉不过那种迷幻和颠倒的体验。
所以他认真地去接了对方话:“他是不是还喜欢人间的小玩意儿,爱吃那些于修行无益的东西,每每换季时,要裁一身新的淡色的衣裳?”
“对!”修士困惑的眼眸忽然亮了起来,“你说的都对!”
秋眠再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会留意这样的孩子,他也一定很想您。”
“我要快点找到他。”陌尘衣笃定道:“我就快要找到他了。”
“那祝仙君早日寻回爱徒。”
秋眠再度合枝在掌。
陌尘衣回了一礼。
既然这里没有线索,他也不会久留。
修士的行动力极好,画了一个阵圈给少年,转眼又提气跳上房顶,对秋眠说:“多谢你帮我留心,再有人欺负你,你就捏碎那个阵圈。”
挥了挥手,道:“也希望你开心一点啊。”
送走了这修士,秋眠回到了房中。
他迈过门槛,抹掉颊边的凉意,拂袖将两扇古旧的木门自身后关上。
有些年岁的木门门轴不大灵光,不论怎样轻的动作,都会发出刺耳的声音。
“嘎吱”拖长的一声,像是一把锥子深深没入心房。
与人交流之后,秋眠好像才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
自己确实又活过来了。
夏日绮丽的光影以他的并不宽阔的背部为宣纸,肆意作画,泼墨的面积愈来愈大,明亮的庭中光景被收地越来越窄,由一片变成一块,又压成了一线。
风挣扎地挤了进来,追上少年垂腰的青丝,又颓丧地散开。
再之后,就什么也不剩了。
秋眠在门后直愣愣站着。
半响后,他哼起了一个调子。
少年就这样哼了几个七零八落的音,无声无息地走去这具身体的卧房。
理智告诉他,该探查周围环境了。
于是他把所有的柜子都拉开。
空屉一个个,线索果然很少呢。
“系统——”
他忽然唤了一声。
翻箱倒柜,灰尘扑天。
绵软的嗓音响在空荡的室内。
“α507,下一个剧情点在哪里?”
没有回应。
“系统,穿书局是什么样子?”
秋眠又把被翻出来的零碎的东西原样放回,连摆放的角度都复原地分毫不差。
他神经质地自说自话,耳边嗡起笔直是长鸣,如通讯频道紊乱后尖利的杂音。
“统子,你见过我师尊吗。”
“给我说一说〈迷仙〉里的鹤仪君。”
秋眠将一个个空木柜关上。
“讲个故事吧系统。”
“再讲一次鲛人的故事。”
不会有声音回答,系统α507,早在喧宾琴毁前,就已经调岗离开了。
总指挥人也很好,可是他太忙,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
他们就和方才那位仙君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砰。
砰。
砰!
秋眠合上了最后一方木屉。
“……怎么搞的嘛。”
他抬手盖住眼睛,用力咬住下唇,慢慢往下滑去。
淡淡的腥味在舌上蔓延开,而他依然固执地在问:“怎么搞的啊……”
“说好了的,你们说好了的。”
“变异指数极高,通过率无限接近于零……”
“没有转圜余地,没有保留可能。”
“骗子!穿书局,你个大骗子!”
疼痛从唇上、从另一只手的掌肉抵达到心,无限疼痛,又无限趋于麻木。
“我是谁啊?”
浑身都疼,膝盖也好后脑也罢,哪里都发青发紫,胃也因那一脚火燎一般,无处不难受。
是这孩子的躯体在疼。
秋眠对自己说,不是杀人无数的血厄宫主在疼。
他仍在说话,不然耳边就只剩下那忽高忽低的长鸣。
“系统,你在哪儿……”
“我怎么可能再去当一个正常人。”
“我是谁啊……”
是云明的备受宠爱的小师弟,还是书中承上启下的一个角色;是流落街头的乞者,亦或那万人唾骂的血厄宫主?
少年背靠墙壁,抱膝坐在了地上。
他恨不得把自己缩进矮木柜的缝隙。
时光翩跹一甲子,溯回而上,血厄宫主仍似乎是那不堪一击的十几岁的少年。
陌修士的出现,唤醒了他内心的深处的一片尘埃死地,令那自以为的木然开出一条鲜红的裂口。
他多么希望,师尊也能像那个修士一样,来找一找自己。
他保证不胡闹了,再也不闹脾气了,他其他什么也不要了,只要师尊把他带回云明宗,他愿意付出一切。
可是他又哪里来的“一切”。
空空如屉,连性命都不被稀罕。
重生于他而言,没有喜悦。
只有厌倦。
花冬不知在何时去而复返。
方才她去大厨房讨了该分到他们院子的菜,打算回去后做两个拿手小炒。
她已经从最初的惊诧中缓了过来,心想主子大好了,可是他又那么难过。
冬儿姑娘胡乱地猜其中缘故,又想起每回自己伤心,便想大吃一顿。
也许这个方法于主子也有用。
刚走半路,她却被一个俊朗的青年修士截了道。
青年有飞檐走壁的功力,却独独停下对她说:“你家小主子可能要个人陪陪,他戒备我,但应当不提防你,与他说说挂念他,或者他挂念的人。”
花冬匆匆赶回,撞见了那翻箱倒柜、尘埃飞扬的一幕。
她在窗外听了许久。
那些听不懂的便罢,听的懂的部分,句句诘问皆充斥着无限的绝望。
她完全相信,她这小主子很可能在下一刻就会去做傻事。
花冬掌心冒汗,她不知自己能不能说服他。
但终于,她还是鼓足勇气,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早夏的阳光尽力从门后生长,却也照不到角落里的少年人。
花冬放下了臂弯间的竹篮,轻手轻脚走到主子面前。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秋眠的发顶,如一位温和的长姊。
其实还是有些手足无措,但想起那青年修士的话,她便柔声道:“主子,你叫晏司秋。”
“你是家主的第七个孩子,你的娘亲,我以前听人说,是位又漂亮又温婉的女子。”
缓缓回忆道:“擅弹筝,写得了一笔好字,最喜秋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那种喜欢,当年的阿婆说,夫人有孕时早早定了主意,说孩子不论哪个时节生下,都要叫这个字……”
她哽咽并坚持道:“秋主子,冬儿不懂什么术法灵根,但至少,主子你曾经是被盼望被喜爱的啊……”
“后来怎么样,那都过去了,翻篇儿了,活一天是一天,也没有别的办法。”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花冬说着说着居然把自己说哭了,她一面落泪,一面道:“这个宅子的怪病又起,朝不保夕的,我们更要好好待自己。”
“吃饭咱们顿顿不落,说说话,唠唠天,也是很好的,主子,我没有人喜欢过,但总要有个活法……”
花冬哭的不能自已,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回过神来时,却发现秋主子在拍自己的背。
他的衣袍逶迤在地上,如鸟类展开的羽翅,却被打湿了重重的羽毛。
“我没事。”秋眠把帕子放在花冬姑娘的手中,朝他抿出了个宽慰的笑来。
花冬抽了几下鼻子,尤在哽咽:“呜……主子你不哭了。”
“你帮我哭了啊,小姑娘。”秋眠垂眸哑声道:“辛苦你了。”
秋眠把她扶起来,听这姑娘的话,便知其经历定有坎坷,可才宣泄一次,就先不去再碰了。
天地如熔炉。
他若一死了之,眼前这无处可去的丫头又该如何?
秋眠念及她的话,转移话题说:“不如我们讲点别的吧。”
想了想,问道:“你方才说的怪病,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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