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芦花深处（3）
英英有些惊讶。
即便是在闭塞的小村，锦官城里头黄家的名号她还是听说过的。
爹爹每次打上许多鱼，就会和村子里的叔伯们一起送到城里去，这些年来也算知晓些外头的事情。他又很喜欢跟人说话，所以每每都会把新见识到的讲与村里的其他人听，绘声绘色的。
英英就听过许多。
而锦官城与黄家，就是爹爹讲过的这诸多见闻中，令英英印象深刻的一部分。
据说锦官城是个很大很繁华的府城，那里的街市上总有往来不息的人和数不清的没见过、没听过的新奇玩意儿。人人都穿锦衣华服，楼宇遍地鳞次栉比，高得几乎要触着天上的云。
其中最高的一座，名唤“摘星阁”，似仙宫里的琼楼玉宇般极尽奢华，。
摘星阁的主人，就是名震天下的豪商——黄隽。
说起黄隽此人，他的经历倒也堪称传奇。
黄隽原本并不姓黄，而是姓周，本名周隽，是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在又一次科考失败后，他郁郁寡欢地背上行囊返家，结果在路上正巧遇一帮贼人在劫掠。
被劫者是个英姿飒爽，身骑白马的年轻女子。
当是时，白马身上伤痕累累，马背上的女子被四五个蒙面大汉围堵，身边已经躺着七八具尸体。看起来有一半是蒙面的恶人，余下的是家丁和丫鬟模样，想必这几个忠仆是为了护主而被贼寇所害。
虽是情形危急，但女子并未束手就擒，反而是拿着佩剑与山贼周旋，她身姿轻袅灵活，显然是有一定的功夫傍身。
虽一把长剑舞得虎虎生风，但女子毕竟只身一人无暇分神，最终还是落入了下风。
周隽就躲藏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借着树影草窠蹲伏下身子，心惊胆战地看着这场恶斗。
就见贼寇中一个身量高大者越众而出，余下几人皆以其为首，拱卫左右。这贼首手中握一尖顶长刀向女子连连狠劈直砍，似是打算速战速决。
女子力战不敌，只能将剑横亘在身前以求自保。
贼首步步紧逼，直到一刀穿透女子的肩胛骨，眼看就要殒命当场。那女子倒也坚韧，一声不吭地受下这一刀，同时极为快速地向着贼首出剑。
她想以命搏命。
贼首反应迅疾，当时便想要偏转侧过，然而却还是受到了波及未能完全地躲过去。
“咔——”
一声骨裂的轻响后，半空中随着剑尖上挑扬起一节小指。
十指连心。
断指之后是钻心的疼痛，贼首顿时冷汗连连，捂着手上被削掉的地方半跪在地。
其余的贼人都望向了贼首，马背上的女子趁着他们分神的时机策马狂奔，竟真的生生闯了出去。
很快便一骑绝尘。
而贼人们不知是为了治贼首的断指伤，还是感觉女子骑马太快已经追不上，又或者觉得她伤也极重活不了了，总之是匆匆地搀扶着贼首离去了，并未对女子进行追赶。
藏身在草窠里的周隽目睹了一切。
见贼人已退，他又想到那个受伤的女子，担忧她在这荒郊野外也不知能否逃脱，于是定了定神就追着女子骑马离去的方向而去。
他想要救下她。
然而马跑得可比人双脚走的要快多了，尽管那匹马也被贼人所伤，但论起脚程来，周隽可远远比不上。
他就靠着路上的痕迹一路追踪，在暮色四合时，于路边见到了已经倒地昏迷的女子。
那匹驮着主人逃出生天的白马，已经倒毙于不远处。
女子的肩膀处简略地缠了几圈布，殷红的血浸透了布往外渗，而裙子的下摆处被撕下了一块，看样子是趁着自己清醒的时候忍痛包扎的。
刚包好不久，就昏了过去。
周隽急忙过去，蹲下探了探鼻息，幸好人还有气。他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有一间废弃了的茅草屋，眼下也不顾不得男女授受不清了，将她抱起后赶紧进了屋子里。
夜色降临，他为她的伤口进行了重新的清洗和包扎，而后守着她过了一夜。
等到天亮的时候，女子悠悠醒来。
当家仆寻到这处草屋时，看到的是自家小姐与一个书生正如故友一般地聊天，二人言笑晏晏，彼此间有某种情愫在蔓延。
后来，周隽被当做救命恩人一起回了锦官城，当他站在偌大的黄府门前，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救了个了不得的人。
那个被救的女子，正是江南玉器富商黄家的大女儿，黄星露。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星露，人如其名，面如辰星玉露，清丽出尘。
再后来，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为了迎娶心爱之人，周隽毅然决然地接受了黄老太爷的要求，改换了姓氏入赘黄家。
自此，周隽便成了黄隽。
黄隽在仕途一道上没什么运势，但对于商道反而是颇有天赋，进入黄家短短几年就获得了老太爷的认可，逐渐地接管了南边的部分生意。
他的经商才能得以彰显，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当黄星露诞下幼子黄炎朝时，黄家的声名已经不仅仅是在江南盛传，更是全国上下皆知。
黄家真正成为了数一数二的豪商家族。
再后来，黄家的少爷，也就是黄星露的胞弟黄星沉病亡，黄老太爷忧思成疾没过多久也故去，黄星露自小性子活泼不喜读书学商，所以黄家偌大的家业就交付予了黄隽。
他从原本的落魄书生成为黄家赘婿，此后更是一跃成为黄氏的掌舵者。
黄隽其人的盛名，在摘星楼建成时达到了顶峰。
摘星楼是一座宏伟而辉煌的建筑，楼名据说是因夫人的名字而来，可见其夫妻恩爱。而且这座楼内有诸多珍贵玉器珍宝，非达官显贵者不能进，哪怕是见惯了奢华的豪商巨富进去了，出来时也会因惊叹而啧啧称奇许久。
那是个梦幻瑰丽的地方，天下无双。
自此，锦官城的黄家名满天下。
因着这样堪称逆天的经历与运气，黄家的事情就成为平头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所以英英的爹才会听城里的人讲说过，而后又讲给村里人听。
英英也就知道了这些故事。
在听故事时，她也会艳羡不已，但是当故事里头的人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英英只剩下了震惊。
她看着眼前的黄炎朝，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个富甲天下的小少爷，怎么会跟自己落得一样被囚禁虐打的田地。
实在是不可想。
而英英与妹妹音音的经历，说起来也不复杂，和之前她总是做的那个梦其中的情形相似。英英带着音音在村口玩耍时，见到一辆马车从远处来，她二人处在偏僻小村极少见到这样好的马车，而且赶车人看起来也陌生，英英有些害怕就拉着音音藏进了不远处的芦苇荡里。
可是，噩梦随之来临。
那马车上下来三个粗壮凶悍的男人，直接朝着苇丛而来，将两个小小的女孩抓走了。
英英被蒙着眼封住口塞进了马车里，旁边是颤抖的音音。不知走了多久，当她睁开眼时，就已经被关进了这处暗房里。
音音则不见了踪影。
英英并不知晓这是个什么地方，她只是隐隐想到了爹爹口中说到过的专门拐骗孩子的拐子，所以那些陌生人就是拐子么？
可黄炎朝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身边也不缺护卫家仆，又怎么会被拐子拐走？
“你怎么会被拐子拐了去？”英英看着黄炎朝，目中疑惑。
“拐子？哼哼”黄炎朝头靠在墙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黑漆漆的屋梁：“他们可不是拐子，他们比拐子还要恶上千倍万倍。”
“那他们是什么？”英英追问，愈发不安起来：“爹爹说过的，拐骗孩子的就是拐子，我跟音音都是被他们强抓来的。”
“他们啊……”
黄炎朝顿了顿，空洞洞的眼睛里扑闪着恶心与恐惧交叠的情绪：“他们是地狱爬向人间的活鬼，是平白害人性命的夜叉，是冷血无情的魔物。”
他一字一句，慢慢地将脸转向英英，口鼻中的血迹还未完全干涸，可这都比不上话语里的颤抖更让人胆寒：
“他们，是造畜者。”
英英愣住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造畜者。
黄炎朝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鼓荡起来的胸腔能让叙述得以喘息一样，那些隐秘的幽暗的见知所闻，被缓缓地说与眼前的少女听。
“造畜者，顾名思义，就是造出牲畜的人。”黄炎朝垂下眼帘，低声道：“他们大多从偏僻处搜罗孩子，然后使用一些手段将孩子致残，砍断手脚、剜出眼珠、拔了舌头、吞下火炭、削掉十指……”
黄炎朝例数着这些残忍的法子，声音愈加地低哑：“总之，人为地把孩子变作身有残疾的怪物，更有甚者还会……”
说到这里，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抬起眼看见英英揪心害怕的模样，将话又咽了下去：“他们都是恶人，靠着这些孩子去偷抢或者做乞丐，因为残疾更能获得同情，从而得到许多的钱财。
可那些孩子每日里还是吃残羹冷饭，被他们严密地管控着。再加上这些孩子大多是从偏远地方掠来的，不听话的嗓子就被火炭烧毁，跑也跑不脱，说也说不出，此生也无法见到家人和亲友。
很多都活不过几年，就死去了。
而这种折磨人的手段，就叫‘采生折割’。”
说到这里，黄炎朝的眼中尽是厌恶，他的胸腹又塌了下去，干涩的嗓子里冒出血丝来。
经了一场毒打，终究还是被伤着了。
英英被话里的信息所慑住，她瘦弱的双臂紧紧地环抱住瑟瑟发抖的身子，往黄炎朝身边靠近了一些。
两个少年人都不说话了，无言的恐惧在暗漆漆的室内弥散。
“你……你怎么会被他们抓着呢？”英英小声地问，企图用这个话题转移注意力，从而驱散一些惧意。
“我？”
黄炎朝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而后自嘲一笑：“我不是他们强抓来的。”
“我是主动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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