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胭脂海棠(48)
沙谷是一处幽僻的谷地。
这里有起伏的山,隔着一段路程就是一座。
山的高度都不算很高,山边上和山脚处多少地生着些矮壮的沙棘和梭梭,每逢风沙吹刮而来,低扒扒的茎杆上缩得针一样的叶片就左右地晃动,扑棱棱像欲要飞离地面的鸟。
沙谷,就是这起伏的山脉之间最阔大的一处地方。
当许棠舟和伏击小队的队员们到达时,天上已经缀满了闪烁的星辰,他解开蒙着口鼻遮挡风沙的布巾,只有眼睛周边鲜明地泛着一圈黄土。
众人俱都如此,但他们早已习惯,此时背着箭囊极快地聚拢过来。
“去高处隐蔽,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许棠舟发下命令,他用力地一挥手,围在身边的人就四散而去。
沙罗还留在原地。
这个平日里做惯了探查任务的女护卫执着地挡在许棠舟身前,没有移动分毫。
“你怎地不去?”许棠舟头也没抬,从马背上取下陨铁剑,语气平静。
沙罗双手抱拳:“我是侯爷的贴身护卫,侯爷在哪,我自然就在哪。”
她不卑不亢,简单而干脆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许棠舟也没生气,他知道沙罗的意思,自从当年救下她之后,这个瘦弱的少女就把他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牵着缰绳将马掩藏到隐蔽处,他走,她也便如影子一般地跟着,直到一步步地踏上沙谷两侧的高地上。
白日里的酷热此时已经散去,空气里层层堆叠的是温差极大的寒气,让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受到针扎一样的刺痛。
夜幕上繁星点点,一颗颗忽闪忽闪地亮着,银河如同一条玉带,其间盛满斛珠样的星辰。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扯开土黄色毡布盖在身上,立时人身便被掩藏于其下,与周遭土石融为一体。
做好了伪装之后,许棠舟扑到在地上。
他的腰间放着那把陨铁剑,背上背负箭囊,手握长弓,眼睛逡巡着下方的谷地。
犀利的目光时刻凝聚,如同一只振翅在天的警醒的苍鹰。
沙罗也一样地匍匐着,就在他的身侧。
她微微地侧过头看着他,那张瘦削俊俏的面颊在星光下留有分明的棱角,而双眼里依旧是冷厉中带着压抑极深的愤怒。
仿佛跳入一颗火星子,就会顷刻间熊熊燃烧起来。
他有一双冷的眼。
他有一颗热的心。
许多年过去,依然如故。
风从谷中穿行,呜咽着似亡魂悲哀的哭泣,星光落在土黄的砂砾上头,折射出一片黯淡。
原野空旷,那些风声萦绕在耳际喋喋不休,沙罗沉默地看着许棠舟,忽然间想起了许久许久之前那段血色的记忆。
那是她与他的,第一次相见。
沙罗本是行脚商家的女儿。
娘在生产时死去,只留下这一个女孩,自幼聪慧活泼。
待人和善的爹爹把自家女儿看做掌心的珠子一样,到哪里去几乎都要带着,于是又一次地往塞北行商时,也如往常一样地捎上了十岁的女儿。
沙罗还记得,那天长长的车队碾压过砂砾留下的车辙印,扭扭歪歪得像一条土黄色的蛇。
她就坐在车里,穿着新做的好看的衣裳,畅想着等爹爹做完这单生意,又会带自己去哪里见识不同的风景。
虽然四处漂泊,但只要跟爹爹在一起,不管走去哪里都可以。
年幼的少女很是满足。
但这一切,这所有可能拥有的美好与未来,却在一刹时破碎。
突厥来了。
他们骑在马上狂嚎着挥舞弯刀,不管不顾跪地的商人与脚夫,只砍瓜切菜一般地收割着人头。
一颗颗头颅从颈子上断裂掉落,一簇簇血液从腔子里喷涌如泉,一声声哀嚎在眨眼间没了声息。
沙罗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马车就在眼前被砍成两半,她跌坐在地上脸色仓皇,被浑身颤抖的爹爹死死抱住。
爹爹不住地说着话,他在哀求。
血腥气味熏得人头昏脑涨,小小的少女几乎要呕吐出来,但一阵嘲讽的嬉笑声打断了她的动作。
“噗——”
爹爹的身子僵住了,那张历经风霜的熟悉的脸从脖子上脱离,上扬之后坠落着躺在她的脚边上。
鲜红的血像簇盛开的花,喷涌了少女一头一脸。
甚至还来不及恐惧,她便呕了出来。
呕得心肝都要化作脓血。
关于那天的记忆,沙罗只记到这里,随后就像是被风吹走的车辙印,空白的茫茫一片。
当她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被绳子绑缚了双手,如牛羊牲畜一般地丢弃在突厥不知哪个部族的窝棚里。
窝棚很小,处处是马羊的粪便和尿骚味,小小的少女身处其间,就像是身处地狱。
沙罗成了一个奴隶,被人殴打,被人淫乐,被人践踏,被人拴着与周遭待宰的羊无异。
窝棚里总是黑的,黑的她只要一想到那些曾经鲜活的亮堂堂的日子,就疼得几乎要死去。
咬碎了牙齿,吞进肚里。
沙罗的一生,也许很短暂地就要这样度过,如牛马一般地被虐待,在某一日孤零零地死去。
可是,她还不该死,冲天的恨意让她不愿意就这样死去。
后来,她遇到了他。
那天,风沙狠厉。
笃笃的马蹄踏破了猎猎北风,一阵熙攘的嘈杂过后,外面又重归寂静。
沙罗麻木地瑟缩在窝棚的角落里,被几头羊绕在身边,蓬头垢面的脸埋在膝头上。
似一个死物。
暗黑的空间里羊儿惊恐不安地咩叫,隐隐传来一股熟悉的血腥味道。
接着门被推开,一个小兵走了进来,四处地查看着,冷不防在羊群里见到一双直直不眨的眼睛,他啊呀一声抽出刀来,冲着外面大喊:“队长,有人!”
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年轻俊秀的少年人走近,彼时他年岁不过十几,面白如玉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冷得吓人。
“你是谁?”少年伫立在门边上,沉声发问。
光从门外照射进来,似大雨冲刷窝棚里这片浓重的黑暗,刺得她眼睛生疼。
许久许久之后,沙罗怔住的头脑里才回忆起来,眼前的少年人说的是汉人官话。
是她以为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和族人的语言。
麻木的双眼被光照着,蓬头垢面的脸上流下一滴泪,沙罗看着他,一字一顿:“我—要—报—仇!”
她声音干涩得像是塞了一把黄沙,许久未曾说过话的咽喉里浮着血腥味道,缓缓地站起身来,瘦弱的身子比羊也高不了多少。
少女晃晃悠悠地走向他,破碎褴褛的衣衫下是布满青紫和鞭痕的血肉之躯,没人知道这个汉家的女子经历了些什么,所有的兵卒俱都把一切看在眼里,沉默着。
沉默得想要杀人。
少年人解下身上披风,裹住她一身的破碎与伤痕,而后抽出腰间的配剑,递了过去:“人被捆起来了,还没死净。”
他看着她,冷厉的眼底埋藏着跳动的火焰。
沙罗接过剑来,身子趔趄着几乎要摔倒,她急促地喘息了片刻,又倔强地拖着剑往外走。
外面,一具壮硕的躯体横在路上,血涌了一地,一只胳膊掉落在边上,胸口急促地喘息着。
正是那个掳劫并欺侮她的男人。
而旁边的地上坐着几个被捆起来的妇人孩童,他们此时倒是惊恐地瑟缩在一团,像是待宰的羔羊。
反倒是把平日里打骂的力气,把平日里如牲畜一般对待这个汉人少女的狠辣给消没了。
沙罗觉得好笑,于是她真的笑了起来。
笑声像是桀桀的夜枭。
她看着这几张脸,就会想起爹爹的头颅,就会想起夜夜的奸淫侮辱,就会想起暗无天日的窝棚。
想起,之前为人的日子。
想起,之后为畜的日子。
血液涌上脸颊,沙罗颤抖着举起剑来,对着那个男人,用尽全身的砍下。
却是踉跄着挥了一半便垂下,双手颤抖着如同无力地枯枝。
他走了过来,站在身后慢慢地握着她瘦弱的双手。
剑身缓缓被抬起,坚定得没有一丝颤动,而后举到高处,锋利的剑身映射着刺目的白光。
“看好了,人,是这样杀的。”
他在她耳边说着,语气里都是森森寒意。
然后一股大力传来,长剑簌簌而动,两双手共同地对着那男人的脖颈挥下。
任由惨嚎入耳,任由血液迸溅,沙罗眼睛眨也不眨,鲜红的腥味笼罩全身,仿佛从地狱里走出的复仇修罗。
他松开了手,然而剑身也不再颤动了。
染血的长剑转向捆作一团的几人,毫不迟疑地砍下。
当面前的几人尽皆死去,沙罗坐倒在地上,发出了第一声干涩而痛快的哭声。
她好像又活过来了。
少年人走了过来,单膝跪地平视着她:“愿意跟我走吗?”
这句话,沙罗记到了现在。
自此,她便跟在这个冷峻的少年人左右,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一个隐在光与暗交界处的贴身护卫。
为他可以杀人,为他可以豁出性命。
他,便是她此后唯一的信仰。
他,就是许棠舟。
星光如银纱铺撒,印在山谷与高地。
沙罗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许棠舟,眼中是罕见的温柔。
即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即便她也练成了无双的暗器和手段,但只要在他身边,她就似乎还是当年那个窝棚里的女孩。
一身伤痕之际,逢见他来。
沙罗始终地感激着许棠舟,始终地没有忘记那一剑的恩情。
她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风又呜呜地吹刮着,从沙谷中流窜向远方。
星垂平野阔,无尽的星光之中,还夹杂着一些其他的响动。
许棠舟眉头蹙起,他将胳膊伸出掩藏的毡子,紧接着忽地垂下。
沙罗目光凝重起来,看向幽谷里头。
那里,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这次伏击的目标,突厥主将阿史那别的秘密行军队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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