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胭脂海棠(44)
镇北军的大营里。
“小月儿,快给俺看看,这伤耽误喝酒不?”石闻虎扯着粗豪的嗓子喊,一双眼瞪得溜圆:“那个老冬瓜非拦着,说得要死要活的。
哼,还拿自个儿医师身份说事儿,天天叨叨,早晚得揍他一顿!”
说着气咻咻地一拍桌子,震得那条多灾多难的桌案抖动不已。
见他小孩子脾气一样,正在诊脉的水胭月不禁抿起了唇,故意地拉长了音调逗他:“哦~那要是我也这么说,虎叔叔会怎样?”
“那不能!”
石闻虎立马急了:“你可是棠舟媳妇儿,是咱自己人,俺可从来不揍自己人!”
见他几乎要跳将起来,水胭月只得眉眼弯弯地安抚:“虎叔叔说的是,咱们都是一家人,胭月还得多谢叔叔们这些年来对棠舟哥哥的照顾呢。
您坐着,我先给您施针,这样就能喝酒也不影响了。”
说着从药箱里掏出一副布囊来,里头都是长长的银针。
见水胭月忍俊不禁的样子,石闻虎咧着一张嘴,也跟着嘿嘿地笑:“客气个啥么!
棠舟也是在俺们这群老家伙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说句老实话,俺可是把他当子侄看的。”
说着长长地感叹,似是想起了许多往事:“棠舟他打小就身子弱,在军营里吃了许多苦,偏偏又是个要强的性子,这些年里也是苦了他了。
话说在他刚来塞北的时候,水土不服,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水胭月的手很稳,迅捷地在穴道上扎了下去,安静地听着那些关于许棠舟的往事。
在提及这个命途多舛的少年将军时,石闻虎粗粝的嗓子似乎也温柔了下来,他就像是在说一个极亲近的子侄一般,一点一滴地回忆着许棠舟的这十年。
在他的叙述里,那些鲜活的往事里笑泪交织。
水胭月听得入了神,银针已经稳稳当当地扎好,但她震荡着的心儿却在轻轻地颤抖。
原来棠舟哥哥刚入伍时,还犟脾气地跟队长吵过架啊。
原来他曾经顶着大雪,在野外侦查敌情三天三夜啊。
原来为了习得剑术,他每天都在半夜里偷偷地出去练习啊。
原来,在分离的那十年里,他过得这般辛苦啊……
水胭月听着石闻虎的话,在心里勾勒着许棠舟一年一年里的模样,只觉得无比酸楚。
酸楚得她恨不能穿越时间的节点,去军营里,去大雪里,去黑夜里,去拥抱那个倔强而孤独的少年。
去奔跑着告诉他:“未来我们还会遇见,你还有我。”
许棠舟的故事渐入尾声,石闻虎看着沉默不语的水胭月,牛一样浑圆的眼睛里都是感激:“小月儿,幸好老天爷让棠舟遇着了你,俺真的为他高兴。”
他说得很是诚恳,水胭月转过身去,借着提笔写药方的时间擦拭着眼睛。
“能遇着他,我也高兴。”
她喃喃低语,眼底眉梢都是温柔。
许棠舟来的时候,正逢上石闻虎满头银针地晃着脑袋。
像只挨了豪猪刺的老虎。
水胭月眼角余光早就看到了帐篷外许棠舟的影子,她故作不知,一根根地把针拔了下来,将药方子递给了石闻虎:“虎叔叔,记着按时熬药喝,明日里我再来给你施针!”
石闻虎连连点头:“好嘞好嘞!”
然后背对着许棠舟,向水胭月得意地眨巴着眼睛。
水胭月回以一个微不可见的点头。
这是二人商量好的,水胭月想要留在军营里看诊,以期能帮上自家夫君的忙,毕竟她当初学医术的初衷就是源于此。
可是又怕许棠舟不答应,所以就借着石闻虎伤了的契机,这样就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听到她的请求,石闻虎很爽快就答应了。
所以也就有了眼下这幕医师与病人的“戏”。
“虎叔的伤还需要多久?”许棠舟掀开了帐篷门帘,声音沉静。
水胭月摇了摇头,神色担忧:“不好说,反正得十天半个月的,我用银针针灸,会好的快一些。”
石闻虎也在一旁帮腔:“对呀对呀,今天这一针灸吧,我还真觉得好了很多。
棠舟,小月儿可帮了大忙了!”
他连连地点头,翘起大拇指来。
水胭月笑眯眯的:“虎叔叔客气了。”
二人一唱一和,配合得极为默契。
许棠舟默然。
“小月儿,俺的命都在这里了,你明天可还得来嗷!”石闻虎笑得欢畅,拿着药方子往怀里一塞。
许棠舟看着他离去,又转过头面向一脸无辜的水胭月,正要说些什么。
就听得帐篷外头一声厉喝:“石闻虎,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为何帐中医师向我哭诉,说你要揍他?”
正是王岐豹的声音。
随即石闻虎大喇喇的嗓门就传了过来,只是语气似乎是弱了不少:“俺……俺就是逗他呢,俺不打人……”
王岐豹似是被噎住了,片刻后才冒出来一句:“你自己亲自去跟医师说,快去!”
随即一番拉扯,二人脚步声渐渐远去。
水胭月噗嗤笑出声来,感慨道:“虎叔叔还真是有趣,也就豹叔叔能治得住他了。”
被这么一搅和,许棠舟原本严肃的气势也是停滞,只留下哭笑不得。
水胭月正好想要岔开话题,于是便道:“说起来,虎叔叔跟豹叔叔关系好的真像是亲兄弟一般呢,就连名字也这么相似。”
许棠舟却摇了摇头:“虎叔和豹叔的名字,还是我父亲给取的。
他二人与我父亲,是几十年的情分,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水胭月倒真的好奇起来:“哦?这怎么说?”
许棠舟目露追忆之色,轻声道:“这还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在年轻时候,曾经救过两个少年……”
在许棠舟的叙述里,几十年前的往事被揭开一页。
许家世代为将,年轻时候的镇北公许光在十几岁的时候到军中历练,他第一次与突厥作战时,追索敌军奔袭千里。
就在这一路上,途径一个村庄。
那是个处在边境上的小村子,在连年的战事里勉强过活,虽然贫苦倒也努力靠一把力气活着。
但这一切被战争所打破。
突厥连连败退,到了这偏僻的村子里时,为了泄愤便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劫掠与屠杀。
当许光带着人马到达时,所见只有焚烧过后的残破。
焦黑大破的房门里,有死不瞑目的老者,有被开膛破肚的孩童,还有一脸贫苦风霜早已死去的男子。
女人都被当做牛马掠走,村庄被大火付之一炬。
许光走在尸山血海中,年少的眼睛里燃烧着对无辜往死者的悲哀和对于施虐者的愤怒。
他几乎是用脚丈量了这不大村庄里的每一寸土地,与兵卒们一起挖下坟墓,将亡者一一埋葬。
就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发现了一个还有一口气的少年人。
少年人被家人的尸堆掩住才躲得一命。
他清醒过来后见到满地坟墓,当时几乎要疯了,大喊大叫嘶吼着,虎一样的圆眼里都是咬牙切齿的恨意。
这个粗壮的少年人双膝跪地,为全村的亡灵许下复仇的诺言。
他就此跟了许光。
许光的队伍一直追索突厥追了很远,在路上遇到一个抱着把柴刀,满身鲜血的少年人。
这个环眼的少年似乎是遭受了同样的噩运,在当时,突厥屠戮的村庄都有着相似的结局。
只是他受了很大刺激,始终地沉默寡言,在听到许光要去打突厥时,才说了自相遇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说:“我跟你去。”
于是这个柴刀少年就跟着队伍,再也没有离开。
许光第一次作战,捡了两个少年,自此二人以命相付地追随。
山野之人没什么正式的名字,所以在后来,许光亲自为他们取了名字。
那个满村尽屠的幸存者,那个有着虎一样的眼睛的粗壮少年,便是石闻虎。
而另怀抱柴刀,沉默寡言的倔强少年,则是王岐豹。
“……虎叔跟豹叔就成了父亲的左膀右臂,别看他们总是斗嘴,实际上是一同长大的,感情很好。”许棠舟声音幽幽:“在父亲死后两位叔父掌管着镇北军,多亏了虎叔跟豹叔,不然塞北难守。”
水胭月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一番过往,见许棠舟情绪低沉,便安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虎叔叔治好的。”
许棠舟笑了笑,卷起那副放着银针的布囊,递给了她:“我自然是信你的。
当初的约定,你我都做到了。”
水胭月接过针囊,轻声地笑,颊上露出小梨涡。
原来,他还记得。
看着他狭长的丹凤眼,过往学医过程里,被长安贵女嫌弃和嘲笑的卑微都一扫而光。
那些充斥着白眼的日子已经过去,她始终是顶着所有人的反对坚持下来了。
就如幼时临别所言,他成了将军,她成了医师,并且一步步地穿过十年岁月,亲自站到了他的身边。
他们都不曾辜负岁月。
水胭月与许棠舟并肩而立,她侧过头看着他,眼睛里都是光亮。
“棠舟哥哥……”
“嗯?”
“我好开心啊。”
“我也是。”
簌簌砂砾如落雨,扑扑地扫向帐篷,而水胭月却仿若未闻。
就算帐外黄沙漫天飞卷,但他在这里,一方狭小天地也是永恒润泽的绿洲。
突厥的军队集结得很快,战事一触即发。
许棠舟变得更加忙碌了,整日地在军营里与部将们策划着进攻的方案。
水胭月扮作男装,以医师的身份入了营地,还在军卒间讲授急救的一些方法,以期能在大战来临之时多挽救些生命。
她们以各自的方式在做着准备。
不过水胭月毕竟从小生活在安稳富足的长安城里,甫一进了军营体力还有精神都跟不上,只好每三四天便回城内的将军府中休息一天,养精蓄锐后再回驻地。
这一日,她刚下了马,还未来得及梳洗,就见许夫人的贴身侍女小环姑姑神色惊慌地迎面而来。
她惯常是沉稳干练的,罕见有此神情。
水胭月诧异,拉住了六神无主的她:“小环姑姑,怎么了?”
小环姑姑见着她眼前一亮,也不顾及上下礼节了,反拉住就往府内跑:“快随我走!
小姐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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