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胭脂海棠(2)
夜色深沉,星月掩映云朣胧。
长安城陷入了沉睡。
然而坊市里却有一座二层小楼还醒着,隐隐有灯火光亮从窗子里透出,橘色暖光溶溶,像团起了一朵柔软的云。
飞燕把手中的笤帚堆到了墙角,伸个懒腰,百无聊赖地倚靠在窗子边上。
“咚——”
梆子声响起,紧接着就是更夫拉长的调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声音像长着翅膀,跃过空间的限制,飞到街角巷陌的人家里。
听到更夫的号子后,飞燕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睛迷糊起来,像只犯困的小猫。
洛微雨见状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朝小丫头叮嘱说:“快些睡去吧,不必陪着我熬夜。”
“不睡,不睡”,飞燕揉着眼睛,口中哈欠不停,边打边不忘表明自己的决心:“我要……我要跟花主一起……人家才……才不困……不困呢……”
她边说边嘶嘶哈哈地哈着气,头往下点点地垂,像棵小小的豆芽菜。
月色皎皎,一点光芒乍现。
水作的伞面流光动,小轩窗开。
江汀虚虚浮在半空里,看着飞燕的模样好笑:“小丫头,你还不睡,莫不是怕我来看你家花主?”
飞燕倏地一下子支起脑袋,眼睛眨巴了几下,原本的迷糊一扫而光。
待到清醒过来,就叉起腰,指着江汀满不客气:“喂,你这登徒子又来作甚?”
龇牙咧嘴的,像只发起怒来炸毛的猫儿。
江汀自动过滤掉了她口中的“登徒子”三字,指了指后面静默地端着一盏茶水的洛微雨:“我与花主是旧相识了,今日里只是来访友。”
说着还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飞燕,像是在看什么珍奇,然而口中的话语着实不太惹人喜欢:“小飞燕,此处有我即可,你不妨歇息去。”
月光溶溶地透过水作的伞面照在身上,而他笑意盈盈地轻描淡写,像是在说着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话语里嫌弃自己碍事的意思,飞燕自忖还是听得懂的。
看着他目中的狡黠,飞燕才发觉,自己似乎理解错了一件事情。
江汀,并不是如之前初见那般是个卑微又楚楚可怜的人。
相反,这人似乎很是聪敏。
因为花主上次没有真的驱赶走他,反而顺杆子往上爬,在这里攀起交情来了。
可恶的家伙!
飞燕懊恼不已,只怪自己被他善意的皮囊所蒙蔽,竟真的生出过同情的心思。
这厮根本不值得同情!
飞燕气咻咻的,脸鼓成了包子。
而洛微雨则对江汀视若无睹。
她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水,雪玉似的脖颈和清晰分明的下颌露出,优雅又别致。
看着她熟悉的侧脸,江汀也沉默了下来,眼中一阵恍惚。
小楼巍巍,风过无声。
杯子又倒上了茶水,洛微雨端起刚到一半,便又放了下去。
她几步到窗前,向着东南方向望去,目光亮了起来。
江汀也随之看去,透过排排的屋宇和条条街巷,聚焦到一处府邸。
那里,有事情正在发生。
国公府。
许夫人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
额头和身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已经濡湿了被褥,发丝也被沾湿成一绺一绺,凌乱地贴在面颊上。
整个府邸乱了套,屋子里一下子挤进来许多的人。
“除了乳母和小环,全都出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喝道,强撑起身子,目光扫射向众人,就连跟过来的御医也没有幸免。
正在床边给许夫人擦汗的老妇人,还有一个镇定自若的青衣婢女站起身来,其余仆婢们听见夫人的命令也接连退出。
只有御医还站在一旁,试图说些什么:“国夫人,本官……”
“快走!走啊!”许夫人没等他说完,就又急促地下了逐客令。
本来跃跃欲试的御医有些尴尬,见她死死地盯着自己,也只好无奈地退出去了。
于是室内一下子空旷了很多。
“乳母”,许夫人强压着腹中疼痛,抓紧了老妇人的手:“我有些话说,你且靠近些。”
于是老妇人将耳朵凑过去,就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道:“乳母……有人要害我孩儿……这府内我只信你跟小环,一定要……”
她剧烈地喘息起来,咬紧了牙关,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一定要保住孩子!”
那只握着老妇人的手痉挛起来,指甲深深地扎进肉中。
“小姐”,老妇人擦拭着许夫人的汗水,心疼不已:“我记下了,小姐且安心。”
听到这句话,许夫人才松开了手,刚才因为分心说话而被压制的痛苦,又排山倒海而来。
羊水已破,腹部不停地收缩,直像是一柄尖刀刺了进去,绞乱了内脏和血肉。
她仰起了脖子,嘴巴张开,却痛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仿佛整具身子都不再属于自己,只觉得天下所有酷刑加剧起来,怕也抵不过眼前自身正在遭受的苦楚。
身体像是被撕裂,然后重组,再撕裂,再重组。
循环往复,每一秒钟都漫长得像是一生。
“小姐,小姐再用些力气!”
老妇人充当了稳婆的角色,她看着自家小姐受苦,不禁心疼得无以复加。
乳母是从小就喂养许夫人的家奴,在许夫人出嫁的时候,跟家里侍候小姐的贴身婢女小环一起进了国公府。
两人跟亲生的母女也差不离了。
老妇人起身按了按许夫人的肚子,动作利索:“小环,快去取备好的热水跟剪刀!”
青衣婢女应下,快步走出房门,不一会儿就取来了东西。
许夫人觉得所有声音都游离于意识之外,她只能咬紧了牙齿,任由腹部的疼痛在身体中流动,直到彻底消弭的一刻。
那一刻或许是死亡,或许是新生。
鲜血在身下不止息,老妇人抓紧了她的脚踝,心急如焚:“小姐,用力啊!”
泪水混杂着汗水布满脸颊,她猛地抓住了小环的胳膊,拼上所有的力气,嘶吼出声。
“哇!”
一道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房内。
听到这声音,屋内之人和屋外等待的众人俱都欢呼起来。
“乳母”,许夫人强睁着看了眼新生的婴孩,气若游丝:“护好孩子,除了你,不准让任何人接近……”
说罢,就因气力用尽而晕死过去。
与此同时,仅有一墙之隔的另一户府邸里。
相似的一幕正在上演。
偌大的庭院里人声鼎沸,仆婢往来错杂,在庭院和卧房的房门之间穿行,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着常服的男人正站在门外,双手背在身后,不停地踱来踱去。
镇北公府内一阵热烈的喧嚷的声音忽就传过墙来,其中似乎混杂着婴孩的啼哭,让男人更添焦躁。
“生了没有?”他忍耐不住,拉住了一个端着水盆的丫鬟:“已经过去许久,夫人怎样了?”
“禀老爷,稳婆说就快了”,丫鬟低垂着头,讷讷作答。
男人吹胡子瞪眼地刚要发火,就听见房内自家夫人尖利的叫声上扬,而后又瞬间低了下来。
他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地念叨:“老天啊老天,一定要保佑母子平安!”
话音刚落,一道婴儿的啼哭声响彻庭院。
“哇!”
婴孩的哭声脆生生的,带着新生命到来的鲜活与力量。
房门随即便开了。
稳婆走了出来,将已经包在襁褓中的婴孩抱给男人,喜气洋洋:“恭喜水侍郎,是个千金!”
男人喜不自胜,轻手轻脚地接过来。
小婴儿到了父亲怀中,神奇地止住了哭泣,瞪着双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目中无尘垢,干净而纯粹。
“女儿,嘿嘿,我有女儿了!”
水侍郎逗弄着小婴儿痴笑着,忽而想起了什么,把孩子小心地抱在怀中,脚不停歇地往房内便走:“夫人,夫人可还好?”
刚刚临盆的水夫人除了虚弱些,精神倒是不错。
从丈夫怀中接过孩子,她轻柔地环抱住小婴儿,目中尽是温柔。
“夫人,你累不累,想不想吃些东西?”水侍郎揽着母女二人,享受着这份温馨。
水夫人没有理会夫君的嘘寒问暖,但手上摇着孩子的动作顿了顿,转头问道:“姐姐生了没有?你快叫人去国公府看看。”
水夫人和许夫人在未出阁时便是闺中密友,两人关系很好,以姐妹相称。
后来各自嫁了人,索性两家就比邻而居了。
而且早先听到国公府里的动静,想必也是到了时候,只是镇北公战死的讯息传来,不知道姐姐她能否承受得住……
水夫人想到此处,暗自叹息。
水侍郎一切以夫人为准,见她忧心忡忡,急忙派人问去了。
于是两家人的庭院里都热闹起来。
花坊二楼处,洛微雨的目光收了回来。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而后水袖一拂,窗子又“啪”地关上了。
飞燕在里头“咯咯”地笑个不停。
江汀尴尬地搓搓面颊,自嘲地笑了笑,他伸出手,小心地叩了叩窗棂:“我走了。”
窗子纹丝未动,就连飞燕的笑声都远去了。
江汀沉默良久,最终闪身撑伞离去。
是夜,清风徐来,月明如洗。
长安城出生了两个小小的孩子。
户部水侍郎家的女儿,水胭月。
还有一墙之隔的,镇北公许光的遗腹子,许棠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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