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山中红萼（27）

张寻急忙下马。

        他蹲下身试图和其他人一起扶起他，然而这个面孔稚嫩还是个孩子的小卒呼吸急促，用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抓住张寻的衣袖，嘴里模糊地念叨着：“我饿……饿……”

        “吃的呢？拿吃的来！”张寻向护卫大喊，便有一人领命飞快地跑走，然后满面焦急的府尹拍着小卒的脸道：“等一等，再等一等，吃的马上就来来！”

        但是，这个年少的孩子却急抽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瘦削的手，依旧如鹰爪般抓紧着张寻的袖子。

        小卒死了。

        死于饥饿。

        去取吃食的人喘着粗气赶来，手中拿着半块发了霉的杂面饼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张寻怔怔的，看着其他人拽开了那只抓着袖子的手，看着他们熟练地把小卒的尸体拖走，看着他们熟练地运往了义庄的方向。

        在那里，这个既是孩子又是军人的小卒，和一般的百姓别无二样。

        都要被焚烧殆尽。

        张寻看着木车吱嘎吱嘎地走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印，此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负责后勤的将领已经赶来，满面愁苦地欲言又止。

        “粮食还有多少？”张寻问，声音发紧。

        将领吭吭哧哧了一会儿，最终无奈地长叹：“没有了，最多能够三天……”

        这就意味着，三天后，军卒也会像这城中的百姓一样，陆续出现因饥饿冻毙而死的人。

        张寻有些茫然，他藏在袍袖中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而片刻前被那小卒紧抓着的袖子处，像是渡上了一层惊人的冰寒。

        冷得心也发寒。

        雪纷纷扬扬地飘舞着，如肆意的精灵，不知人间疾苦。

        在粮草完全断绝之后，兵卒们也饿得走也走不动了。

        这场连绵的大雪依然没有停。

        北风如刀，割裂显露在外面的细肉，狂吼呜咽日夜不止息，仿佛一个无穷无尽的噩梦。而纷纷扬扬的雪粒如砂，被风卷集起来，不管不顾地扑到人的脸上身上。

        张寻牵着马缰绳，走在风雪中。

        他的身后，沉默地跟着一群将领。

        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直到雪满了白头，张寻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他转身看着温驯地被自己一路牵着的黑马，目中复杂。

        这匹马，还是第一次出城作战时的坐骑。

        在那次守城之战中，原本的领将贾将军战死，而黑马带着自己冲破了层层阻碍和敌人，一起击退刀兵无数，最终获得了胜利。

        在此之后，他骑着黑马去战阵上为将士鼓舞助威，也骑着黑马走遍了整个府城的大街小巷，为平民和军卒们带来城池依旧安稳的消息。

        时日长久，黑马已经不仅仅只是一匹马。

        对于张寻来说，它就是自己的伙伴，是和其他将领兵卒一样的兄弟。他知道用什么样的力度梳理毛发它会开心舒服，它也知道怎样的速度他会稳坐习惯。

        张寻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马鬃毛，像往常一样地为它梳理毛发。一下，一下，又一下，手指轻柔，目光里也是轻柔。

        黑马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温顺地望着他，耳朵竖立着头歪了歪，亲昵地蹭着主人的手掌心。

        张寻的手顿了下来。

        摸着马鬃的手微微地颤动，俯下身抵上了马儿的额头，一人一马静默着。大雪漫卷而来，如鹅毛如飞絮，如一场白色的幕布。

        “府君，您不必……”站在后面的将领里，有一人欲言又止。

        然而身侧的其他人都沉默着，张寻也没有回答。他小心温柔地摩挲着黑马的脖子，一只胳膊跨过马脖子到了另一侧，和着身子将马首挟在了怀中。

        右手伸进胸口的衣服里，一阵窸窸窣窣后，那只手中就取出了一柄尖刀。

        马儿一无所知，还是亲昵温顺地贴着他。

        握着尖刀的手微颤，张寻的面颊覆到黑马的眉眼处，堪堪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遮挡住。他用鼻尖摩挲着黑马，轻声地絮语：“老伙计，再见了，再见了……”

        握刀的手猛然抬起，狠狠地刺入了黑马修长的脖颈。

        “哧——”

        刀入皮肉的声音并不重，但伴着沉闷。黑马吃痛，身子躁动起来，然而它的头却转动不了，张寻的手臂将其牢牢地钳制住了。

        刀快速地划动，发出裂帛声，割破经脉喉管。

        黑马似乎明白了主人要做什么，它渐渐停下了动作，只眼中流出一串硕大的泪珠，打湿了张寻的面孔。

        他手中用力划过血肉，脸上却是满面水痕。

        不知是黑马的泪，还是自己的泪。

        终于，尖刀环过大半，猝然无力地从手中脱落。沾血的刀刃甫一落地，便淹没在了更大片的血水中央，再无二迹。

        张寻的头埋在黑马面孔上，双臂环住它，如同一座没有活气的石像。

        许久许久。

        马儿终于没有了鼻息，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依然圆睁着，而后马首从张寻的怀内向下坠去。

        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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