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中红萼(1)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王维《辛夷坞》
月亮圆满地挂在天边。
如果说,上元节是一年里最值得期待的节日,那么上元节的灯会,便是一件不可错过的盛事。
略略一转,便随处可见提一盏兔子灯眉眼灵动的少女,又或者戴着面具落拓不羁的青年。冒着热气的小摊后还有手艺高超的黏糖师傅,他们最受孩子喜欢,只稍稍翻动手腕,便可灵活地做出嫦娥仙子的糖人。
就连眉眼也足够清楚,栩栩如生。
路旁触手可及的枝条上挂着彩带,鳞次栉比的屋子檐下悬着灯笼。一个又一个写着灯谜的木牌被挂在灯笼底座上,等待着来人将它深藏的谜底解开。
长安城内,花市灯如昼。
“花魁来啦!”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嗓子,于是车水马龙的街市出现了一瞬的定格。
众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去。
路的尽头出现一架八人抬着的步辇。
步辇由横竖四根竹竿交错搭成,中间被布置成了一个能容三四人的平台。平台上无有遮挡,只几条淡粉色的织锦薄纱挂在框架上头,风一吹便悠悠地飘起。
好似团粉色的烟雾。
“烟雾”中斜倚着一个身影,玲珑的身段隐约可见,倒是还未近前来,面目显得不甚清晰。
抬着步辇的壮汉走得很稳,也很慢,辇中的女子始终用右手支着身子,像只慵懒的猫。
“花魁!花魁!”人群醒过神来,开始有人兴奋地喊,而后这喊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
一阵风来,吹得粉雾荡起,露出那女子的容颜。
步摇斜斜插入云鬓,夜一般黑的秀发与昼一样白的皮肤形成绝佳的组合。黛色的柳眉细长,琼鼻圆润朱唇点妆,一双杏核眼中波光流转。
偏那眼尾又拉长了一丝微微上翘,于是原本的清丽中,又增了一分妩媚风流。
仿若画中人。
“啪——”
烟花升入半空,炸裂开来。
光亮照在围看着女子的众人脸上,目中所现,皆是惊艳。
“嫦娥仙子,姐姐是嫦娥仙子!”一个稚童的声音打破了安静,奶声奶气的。
于是众人从被美丽震撼的幻境中醒来,呼喊得更加热切:“花魁!花魁!花魁!”
女子从步辇上站起身来,看着狂热的人群。
烟花接连升起,将她背后的天空铺成星河。
她站在星河之中,璀璨得像一个梦境。
街市上的人俱都欢呼起来,为上元节喜悦,为放烟花喜悦,为见到花魁喜悦。
处处都是满足,处处都是喜悦。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只是,她的眼眸幽深。
那里,没有一丝光亮。
暮色四合。
当夕阳的余晖收起最后一缕光华时,长安城便开始了独属于它的夜色。
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喧嚣和吵闹隐去,街市变得冷清。
酒馆的伙计手拿布巾,利落地抹着杯盘狼藉的桌子;卖菜的摊贩收起了箩筐,把扁担挑上肩头;行人步履匆匆,或南或北地走向要去的地方。
只有刚刚散学的蒙童三五成群,蹦跳着如同自由的飞鸟,快乐地唱着新学的歌谣,无忧无虑。
天边的云变成了鸽灰色,而后又浸了墨汁似地迅速染黑。
直到弯月如钩挂在中天,坊市里彻底地没了人烟。
寂静。
然而隔了两条街远的地方,却是另一番景象。
烟柳巷陌。
点了烛火的灯笼被高高地起,彤彤光亮照得楼前如白昼通明,也照出喧哗笑语和络绎不绝的人影。二楼的朱红栏杆旁缠着菟丝花似的娇媚女子,声如黄莺娇脆动听,不时地朝着下面看过来的男子调笑。
美人在上引逗,于是就有年轻的书生才子大笑举扇相应,或者大腹便便的富商老爷们乘车而来,无论年岁几何,都迈着阔大的步子走入洞开的门庭。
门内,便是令无数男人醉生梦死的红粉地,也是可享一夜风流的销金窟。
长安城内最有名的妓馆——群芳阁。
“让让,让让!”
一个瘦弱的少女手拿巴掌大的黄纸包,在人群里边喊边挤着往里走。
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模样,脸颊和身子都是瘦而扁平的,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口中不时喘着粗气。
像是一路跑来的。
少女惶惶直奔楼梯而去,正要登上时,却被一人忽地抓住了胳膊:“念春,红萼怎么样了?”
念春被惯性拉扯,因为急促几乎要贴上钳着自己胳膊的这人。
费了些力气努力稳住步子,待看清了来人是谁后,念春慌忙退了几步:“妈……妈妈……红萼姐姐……”
她语无伦次起来,眼睛里满是惊恐。
“你这死丫头,快说啊!”身材壮硕的鸨母面露薄怒,用力地掐着少女腰肢上的软肉。
念春疼得紧,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但却也不敢躲闪,只得抽噎着举起了手中的黄纸包:“妈妈……药……药买来了……”
鸨母这才松开了手,夺过药包嗅了嗅,面露狐疑之色。随即又打开封线来,捻着里头的药材沉下脸来:“柴胡、木香、五味子、熟枣仁……”
她将药包扔飞到念春的脸上,逼近了瑟瑟发抖的少女,声音尖利:“这不就是治少眠的方子么?你那好姐姐可连着四五天不见客了,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敢使性子装病?就算是花魁,也得看着妈妈我的脸色行事!
更何况,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一代新人换旧人,如今她早就不是花魁了!””
鸨母一张脸格外狰狞,恨不得下一刻就把人给撕了。
她拽起念春的胳膊就往楼上拖,口中唾沫横飞:“红萼呢?红萼,快出来!”
念春如同一只瘦小的羔羊,被巨力狠狠地拉着脚步踉跄。
眼看已经上了二楼,距离红萼的房间愈加地近了,念春胳膊被拉扯得火辣辣得疼,但已然顾不得这些了。
她焦急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紧闭的房门,心思急转间想到了那个总是落寞抑郁的身影,满腔恐惧被压倒在角落里,浑身涌现了一股陌生而激奋的勇气。
于是,念春动了。
瘦削的少女猛地扑上鸨母,趁着她惊诧的片刻抽出了胳膊,而后双臂环绕抱紧了身前粗肥的腰,再顺势滑向地面,双膝扑通磕倒在地。
只消刹那,念春便抱住了鸨母的大腿失声痛哭:“哇!妈妈……妈妈别怪红萼姐姐……姐姐病了,昨日里……请的医师说……说是痨病,时日无多了!”
鸨母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看着跪在地上泪水涟涟的小丫头目瞪口呆。
“我……我便自作主张又……又偷偷去求了医师……他给了我那包药……说是能……能让红萼姐姐最后几天……好受一点……”念春哭哭啼啼,断断续续地把买药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一脚踢开死赖地抱着自己的念春,鸨母急切地推开房门。
她并不关心一个小婢女的死活,也不关心那死丫头什么时候偷溜出去。
她所在意的,是自己的摇钱树红萼,是否真的快死了。
随着这场吵嚷的结束,二楼许多房间都悄悄地开了一条缝,无数双眼睛悄悄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近在咫尺的房门被大力推开,“嘭”地闪到墙壁又转回,入内只见桌脚边掉落一只碎裂的瓷杯,旁边的屏风倒在地上,下面露出一角浅粉的纱衣。
纱衣是一只袖子,边缘处露出一截玉藕似的胳膊。
“哎呦,红萼,红萼!女儿哟!”鸨母大呼起来,把门外的念春提了进来:“快,快搬开屏风!”
念春见此情景也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死命地挪也挪不动,不由得崩溃大哭:“来人,来人啊!救救红萼姐姐,救救她!”
“吱呀”的开门声接连响起,原本躲藏在房间里的女子们纷纷跑了过来,也顾不得鸨母生气与否,七手八脚地帮着抬起屏风。
众女合力,很快就把屏风给掀开了。
“呀!”
在场诸人低声惊呼,只见屏风下是一滩血泊,殷红的血迹胡乱地沾染在地上,温热而又刺眼。
血泊的中间,躺着一个面色青白蹙眉闭目的女子。
眼看人越聚越多,鸨母不耐烦地呵斥着屋子里的人:“看什么看?都滚回去接客!”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很快就走了个干净。
鸨母这才小心地掏出丝帕捂着鼻子,靠近了被念春抱在怀中的女子。
群芳阁曾经的花魁,红萼。
念春委顿在地上,将红萼的上身放置在自己怀中,着急忙慌地擦拭着粘在她脸上的血迹,哭得嗓子都要哑了:“红萼姐姐……姐姐……你醒一醒……念春回来了……”
而躺在地上的红萼面如金纸,眼睛紧闭脸色惨白,双唇毫无血色。
仿佛一具死尸。
鸨母暗道晦气,正要去探一探鼻息时,就见地上的“死尸”喉中发出“嗬嗬”的游丝声,随即“噗”地张开牙关,吐出一口鲜血。
那血不偏不倚,正好喷溅到了鸨母的脚面上。
“啊呀!”鸨母以与身材不相符的敏捷连连后退,就听得念春惊喜的声音:“红萼姐姐,你醒了?”
细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杏核眼左右转了转方才聚焦,红萼嘴角挂着血丝,气息微弱:
“这是……怎么了?”
鸨母再也不敢近前,只是嘱咐着念春照顾好红萼,随即便匆匆地走开了。
想必,是急着换鞋子吧。
毕竟是痨病呢,说不准会传染的呀。
只是,在她走开后,原本“气若游丝”的红萼就施施然地支起了身子。
她对着兀自摇头表情无奈的念春,眨了眨好看的眼睛。
二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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