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绮窗寒梅(2)
书生笑得很是和善。
“小生刚才经过,此花从天而降,便顺手接住了。”书生将瓷瓶递了过去,客气地守着男女间该有的距离:“物归原主。”
想到刚才的窘迫被这书生全瞧见了,白芳回脸烧如红云,幸而隔着一层薄纱,倒也看不出什么。
她接过盛着白梅的瓷瓶,想要道谢,又觉得带着面纱似乎不算诚恳,于是摸索着扯开了薄纱。
清丽的少女亭亭玉立,仿若一枝秀雅的白梅,绯红的脸颊含羞带意,轻轻福了一礼:“多谢公子。”
陈承溪的目中皆是惊艳,有一瞬的失神。
他极快地清醒过来,温和地摆了摆手:“小姐不必客气。”
依旧彬彬有礼,只是目光流转,聚集在青瓷瓶里的梅花上。
余光悄悄地映着眼前人。
白芳回本来托着白梅就欲离开,却又眼角瞥见书生视线,不由得脱口而出:“先生可欲赏花?”
是了,拥有一枝如此别致的白梅,自然想要让更多的人观赏到。只是与书生还不熟悉,冒然出口有些孟浪了。
白芳回心内无限懊悔。
“小生陈承溪,现在国子监读书。”书生陈承溪似乎看出了白芳回的纠结,不疾不徐地自报了家门,表明自身坦荡出身清白,并无歹念。
他很是喜悦,但面上不显。
“我爹爹就是国子监祭酒!”白芳回眼睛一下子亮了,反应过来自身的莽撞失礼后讷讷断续:“我……我……小女子是说……本是国子监白祭酒的女儿……”
面色又红了几分,倒和手中的白梅相映成趣。
陈承溪并没有恼怒的意思,他正了正衣衫,莞尔一笑后郑重地拱手:“见过白师妹。”
白芳回心内稍安,也摆正身形,正式地回了一礼:“见过陈师兄。”
四目相对,两双眸子里皆有璀璨,满是星河。
于是在一枝白梅的见证下,一对本来陌生的青年男女遇见了彼此。
上巳节的花会,似乎都变得与往年再也不同。
有些故事,也变得不同。
白梅已经开了月余,颜色依旧如故。
白芳回往青瓷瓶里续着清水,嘴角泛起清浅的笑意。
这些时日里她时常如此,只要一想起上巳节上的那个青年人,就止不住地想要扬起嘴角,就连梦里也是他言笑晏晏的模样。
手指轻柔地抚着白梅,少女痴痴低语:“你说,这是怎么了呢?”
对啊,是怎么了呢?
白芳回翻遍了爹爹书架上的古籍珍本,那里面只有“之乎者也”的微言大义,却没有小女儿心心念念的答案。
直到侍女耐不住自家小姐琢磨,偷偷地捎来了一本市井最畅销的话本,于是在薄薄的纸册里,又窥见了另一种红尘情丝绕。
话本故事里,那女子见了情郎就笑:我一看到你,心内便欢喜。
我也欢喜。白芳回心砰砰地跳,像要开出一朵花来。
“当——”
一声脆响,这却不是白芳回的心跳声了,倒像是小石子落在瓦片上的声音。
少女推开窗子,抱着白梅向外探出去。
朱红的门墙外面,正伫立着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身影。
俊秀挺拔,如松如竹。
陈承溪一如那日的温和,他莞尔一笑,很自然地向着窗子的方向施了一礼。
白芳回有些慌乱,少女手持白梅面若红霞,也微微福了福身。
又是四目相对,又是心内欢喜。
抱着白梅,白芳回偷偷凑近了待客的庭院,青年和自家爹爹的对话声隐隐约约,二人谈诗论文好不热闹。
于是自此,白芳回除了给梅花换清水之外,又多了一种习惯——听到石子落青瓦的声响,便要细细地打量窗外。
白芳回喜欢上了倚在窗子边。
清秀的少女手托香腮不知在想什么,手肘边便是细颈长身的青瓷瓶,瓶内斜斜插着一枝白梅,花开得正好。
就如人也正好。
白芳回在等待一个人进入眼帘或者梦里。
她不知道,其实自己早已成为那人眼中的风景。
陈承溪轻巧地从手中投出一枚小石子,石子精准地落在青瓦片上,发出清脆声响。
窗子开着,少女应声出现在窗框里,与墙外的人相视一笑。
二人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也有着心照不宣的欢喜。
陈承溪来白祭酒家拜访得越来越频繁。
白芳回坐在窗子前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二者成一种相互印证的关系。
然而少女心事总是诗,纵然翻遍了所有的话本,总还有一些隐秘的角落难以言说和示人。
两人间窗内墙外的相见已经持续了半年,时间越是长久,白芳回心境的忐忑就愈加地强烈。
她看了很多的话本故事,里面无一例外地跌宕起伏,在最终的幸福到来之前,有情人总要受尽磨难。
所以,自己的以后也会是如此么?
那上天要给些什么考验,才会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白芳回起起落落的心不得安眠,顶着泛着乌的眼圈靠在窗前。
月色寂寥,玉白色的微光照在白梅之上,花瓣不似往昔挺翘。
倒有些蔫了。
白芳回视线回转到白梅上,心疼地给它换了清水,方才向着床榻上迟缓睡去。
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第二日,小石子的敲击声如约而至。
白芳回强打着精神,跟墙外的陈承溪相视一笑,当她细细看去,才发现今日的情形有些不同。
陈承溪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妇人。
那妇人笑意连连,看了看白芳回又扯着陈承溪的袖子,二人一路交谈着进了白家的大门。
妇人,善意的笑,一起到来。
白芳回双目圆睁,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而产生了这种想法之后,便无论如何也无法静心下来了。
于是踮着脚尖,偷偷地凑到了距离客厅近一些的庭院里。
“……提亲……八字相合……郎才女貌……”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随风吹落,飘飞入少女的耳中。
于是一颗心扑通扑通地急跳,一张脸稀里哗啦地红成烟霞,一张唇角笑得弯弯翘起再难合上。
心内万般纠缠就此解开,再无纷扰。
客人的脚步声远去了,白祭酒的咳嗽声却很突兀地传来:“咳咳,还不过来?”
白芳回低着头咬着唇角,脸似红布,绞着手指不做声了。
“哎呦,女大不中留哦!”白祭酒板着脸摇头,似乎无限感慨。
“爹爹,你说什么呢?”白芳回讷讷低语,声如蚊蚋。
“噗嗤”憋闷的笑声传来,白祭酒原本板着的脸一下子笑开了花:“哈哈哈,那小子终于来提亲了,他家世清白文武双全,实在是个不错的孩子啊!”
白芳回一张脸红透了,见自家爹爹这样爽利的笑,自然知道刚刚板着脸是在逗自己玩,不由得一跺脚急了:“爹爹就爱骗人!”
说着哼了一声,就偏过头去不理睬了。
白祭酒看着自家女儿的娇憨模样,又是叹息着拉长了声音:“可惜啊可惜,就怕——”
“怕什么?”白芳回唯恐爹爹有顾虑不再应允这桩婚事,也顾不得气恼,急忙问道。
“就怕——”白祭酒晃了晃头,继而又哈哈大笑起来:
“就怕再不答应,咱家的青瓦全被石头子儿给敲碎啦!”
“哈哈哈哈哈!”
白梅又重焕了光彩。
白芳回脸上的黑眼圈也渐渐消了下去,喜悦让少女的面颊如施了粉黛一般地绮丽。
她翻遍了话本,最后方才知晓,原来不是每个故事都会像书里写的那般曲折。
至少,自己的故事是如此地一帆风顺。
一枝白梅,一场花会,遇到一个有情人。
啊,这是多美好的事情啊。
少女痴痴地看着窗外,朱墙的上头生了些碧色的苔藓,经了几场春雨后,有要蔓延开来的趋势。
眼睛看着窗外,心内念的却是陈承溪这几日没有再来,想必是在忙着祭祀问礼的事情罢。
毕竟礼节繁琐,需要置办的东西又太多。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只消来到明年春天,到了选定的良辰吉日,自己就能嫁给他了。
白芳回羞涩地浅笑,畅望着以后余生的风景。
成了婚,便可以每日里朝夕相对了。
那时候,自己定然要把白梅带过去,与他吟诗作画,举案齐眉。
哦,对了,也许过些年家里还会有两三个小孩子。男孩子像他,女孩子像我,几个小小的人儿亲亲热热地叫着“爹爹娘亲”,不乖的时候就会被他抓着打屁股,而自己呢,就在旁边拦住,说:夫君,不要动气,不要动气。
再等一些年岁,孩子也大了,儿子女儿俱都有了自己的家。我俩也都老了,一起拄着拐坐在门边晒太阳,还要用漏了牙的嘴巴悄悄私语,要对他说:“夫君,天气真好啊,这一辈子,也真好啊!”
要和他一起看云起,看日落,看遍四野,看尽岁月。
直到死亡把我俩分离。
白芳回怀着甜蜜又忧伤的幻想,患得患失地百转千回,最后在春日里迟迟睡去。
梦里,是那场即将到来的,绮丽又盛大的婚礼。
少女甜蜜地安眠,不知春短。
然而,她所等待的余生,却并未如愿以偿。
一场突如其来的叛乱,打碎了平安。
也打碎了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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