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三章:菩提树下
黄泉尽头,奈何桥畔。黄泉内本无风,青莲却觉得刺骨的冷。当日地藏只是从黄泉路过,满身的寒气一直到了三十三重天都还未褪去,如今她亲自入了黄泉,青莲才知道,这黄泉竟是这般冰寒。
青莲法力低微,可无伤已经法力全无。青莲脱离无伤束缚的那一刻,无伤依旧是一脸平静,一如初见。
“你该走了。”无伤说道:“如今无人发现你已有仙魂,入了人世间也可自行修习。沿着此路离开黄泉,地藏不会为难。”
青莲懵懵懂懂,她不知晓原因,但察觉到了分离。
“你要离开?”她又接了一句,似乎是觉得奇怪:“你让我走?”
无伤未答,背过了身去。端起孟婆汤的那刻,他终于留下了句话:“人间多繁华,但人间不比三十三重天,万事小心。”
之后,他并未给青莲说话的机会,径自饮下孟婆汤,任他背后的青莲如何叫他,早已忘尽诸事的他也不曾再有过回头。
青莲过不得奈何桥,渡不了冥河岸,她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从未回头的无伤,第一次感觉到了分别的酸涩。她知他从不多言,但她亦知道,往日的无伤,从未真正不理会她。
一碗孟婆汤,果真是前尘不记。
黄泉日日都有魂魄经过,孟婆汤也没日没夜地供给他们,被留在黄泉的青莲还是不肯走,只因为黄泉之畔的那面黄泉镜。
黄泉镜,映人生,前世因,今世果,皆逃不过黄泉镜的映射。无伤入凡尘的那一刻,青莲无意间在黄泉镜中看到了无伤。自此,她便守在了黄泉镜前。
第一世的无伤出生于一个贫苦家庭,那时候的他尚在襁褓,因着饥荒,他被父母遗弃在山林中的一块石头上,那日夜晚,他的哭声随着山林中野狼的长吼声,一声声都撕咬在青莲心上。最终,他被山上寺院内下山采买的和尚救了起来,在山中寺院逐渐长大。
即便是换了身份,无伤整日里依旧是打坐念经,青莲看着镜中的人,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从一个孩子到了少年,又逐渐成长为自己熟悉的模样。可青莲觉得不管是在三十三重天还是在人间的那座荒山,无伤依旧是无伤,而她也依旧是他座下听他梵音的那株青莲。人间岁月短暂,直到六十年后,无伤在寺中圆寂。
青莲再次见到无伤,他身上还穿着圆寂时穿着的僧袍,而青莲身上也依旧是初见时那身白粉轻衣。
看到青莲那一刻,无伤眉头又皱了起来。黄泉的冰冷普通生魂根本不能承受,青莲在此处待了六十年,而现在,无伤已经感觉不到青莲的仙力了。
无伤清楚,待在黄泉的六十年,青莲耗尽了她在天池的百年修为。青莲也清楚,可她对此不管不问。
“黄泉冰寒,你必须要走了。”无伤依旧这样说,这一次,不再开口的是青莲。她心中突然起了涩意,她已经数不清自己对着这黄泉镜与无伤说过多少话,可她等到的回答,依旧是让她离开。
“为什么让我走呢?”青莲堵着一股脾气,她想问,但没问出口。自从她有了灵识起,她的身边就只有无伤,只有那处天池。他为什么让她走呢?还有之前见过她的地藏,也是让她走的。她想起了地藏的话,“你与无伤本就不该有任何关系,你之于他,只会是厄运!”
难道真如地藏所说,她真的会给无伤带来厄运?
无伤见她不语,他再次饮下孟婆汤,走上了冥河路。青莲这才急忙在身后唤他,而他依旧听不到。
青莲口中的“无伤”一句接着一句,只有他听不见时,她才敢这样唤他,只有这样,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唤他。
尘世轮转,青莲又痴痴地守在了黄泉镜旁。
第二世,无伤出生于武将世家。青莲从未想过,无伤有一天会与人打架。而现在,镜子中的无伤不过才七岁,他就已经是同伴中的领头人。青莲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从一个孩童逐渐长大,看着他初上战场,看着他的成功以及他每一次受过的伤。
青莲清楚地记着,算上小时候他从树上掉下来那次,无伤已经受了四十七次伤。无伤十五岁上了战场,左臂受伤。十七岁第二次上战场时,无伤被一把卷刃刀穿肩而过,那是他受伤最严重的一次,几乎要了他的命。
无伤二十四岁那年,他被委任为三军主帅,青莲是真为他高兴。而这一年的仲夏,无伤再次出征,却不慎落入敌人陷阱,他为手下的将士杀出血路,自己却身受重伤。大军征伐不断,他的帐前时常无人,青莲守在镜前了五日,一动不动。五日后,无伤不治身亡,死在了军营。而这一切,青莲全都看在眼里。
无伤再度回到黄泉,青莲依旧在奈何桥边等他。上一世无伤轮回,青莲就已经耗尽仙力,如今又过了二十四年光景,青莲耗损的是她自己的真身。
无伤的眉头皱成了川字,他的声音终于失了平静:“你为何不走?”
青莲周身疼痛难忍,冰寒入体,她的真身也已损耗了十之二三。
她突然笑了,这一笑,一如当初她初化人形去寻无伤时的模样,依旧那样开心,依旧……把他当做自己的所有。
“若你下一世回来,你就要重回三十三重天了,到那个时候,你还会带着我吧。”青莲的声音很轻,却也问的很急,她再也不敢耽搁,生怕他又忘记了她。她不知道,她的腔调已满是乞求。
无伤心中一震,面色的清冷变了曲线。他硬声道:“带你做什么?青莲,你……”
“这是你第一次唤我的名字,真好听。”青莲突然打断了他。
她已经流下了泪。
无伤嗅到了空气中的冷香,那是顺着青莲脸颊滴落的泪珠儿的味道。
无伤顿了顿:“当日我救你只是出于善心,三十三重天我救你,只是因为当初是我把你带入天池,所以轮回之罪不应该由你来担。”他沉了声音:“青莲,黄泉内从来没有生魂,如今你法力尽失,若你再不离去,终将形神俱灭,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我们的努力。”
青莲不听,只执拗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若你重回三十三重天,你还带着我么?”
无伤许久不答,最终只道了一句:“莫要偏执”,便再无一语。
无伤再次转身,青莲看着面前又要消失的人,再也抑制不住伸手去抓时,无伤的衣角划过她手心,而青莲什么也没抓到。
这一次,无伤去见了地藏,他给自己设了命格。
无伤终于第三次饮下了孟婆汤,再次进入了轮回。而青莲忍着疼痛,依旧日日站在黄泉镜前。她在等,等那个人回来,她不确定无伤此次轮回后是否还会回到黄泉,可青莲依旧不走。只要黄泉镜内有他,她就在这里等。又或者,她只是想看着他,只要能看见他。
第三世,无伤成为了一个书生,青莲又在镜子前看到了他的童年。镜子中的无伤童趣的厉害,青莲也日日欢喜,看着他一日日长大。有时候小小的无伤因为被夫子罚抄书而叹气,有时候他又因为被夫子表扬而欣喜不已。青莲就每日每夜地陪着他,陪着他喜,陪着他悲。
那一日,青莲吐了血,她的白粉轻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褪成了白色,面色更是苍白如纸。一眼看上去,她与黄泉路上游荡的孤魂并无什么不同。
无伤中了举人,不久后,又有人登门给无伤说亲。青莲并不知道什么是说亲,可自从那日起,无伤便常常与一位女子在一处。
青莲守在镜前,渐渐地感觉到了疼痛,她知道这并不是自己的伤在痛,这种疼痛从心底滋长出来,渐渐地,不能压制。青莲也慢慢明白,无伤的悲伤和喜怒都不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他身边的女子。
青莲日日咳血,她的真身只剩下一半,青莲能感觉到,她的魂魄就要散了。
黄泉无明日,阴暗的黄泉,时间与空间似乎从来都没有边际。
“无伤,你知道吗?我的魂魄就要散了。青莲……觉得好疼。”青莲看着镜子中的无伤的笑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痛苦。
她浑身都疼,冰寒的黄泉日日夜夜地折磨着她,心里的痛楚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比着身体的痛更加强烈。青莲怀疑自己生病了,心里生病了。她更加想念无伤,也就更不愿错过镜中任何画面。
无伤当然是不知道的,他正忙着布置家院。半个月后,他就要与心爱的人成婚了。
青莲依在黄泉镜旁,她看着无伤忙忙碌碌,看着他把房间的每一处都精心地布置漂亮。这次,无伤很开心,而青莲再不能因为她的欢喜而欢喜。
很快就到了大婚之日,直到青莲听到了别人对新人的祝福,青莲才知道,原来无伤与这位女子之间的这种感情就称为爱,原来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就叫做夫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
爱?这就是爱吗?青莲伸出了手,她不知自己到底在祈求什么,可是,这一刻,她真的好想无伤。她只是在想,“这样的爱,是否能分出一些。若这爱有千千万万份,能不能分给她一份,哪怕是最小的一份。”
那道声音又响在了耳际,此刻却越发的温柔,再也不是青莲曾听过的那种清冷。那声音透着镜子传了过来,笑声朗朗,却是走在迎娶她人的路上。
这一刻,青莲突然明白了,这份所谓的“爱”,永远都分不得。
她想起了那染着檀香味的书阁,那一方温凉的池水,那助她稳下魂魄的梵音,那如同画在自己心里的玉指……那才是属于他们的世界。
但此刻,她突然明白了,无伤并不需要她,他的宁静,他的喧闹,都是那么美好。
而她呢?她没有什么本领,日常不过是调皮玩耍,还喜欢耍性子,她给无伤带来的是什么呢?是天池的宁静不在,是三世的轮回,是带着死亡的记忆还要去赴死的阅历。
看着黄泉镜中满心欢喜的无伤,青莲终于吻上他的额头,她看了镜中人许久,最终还是为他笑了。
他开心的日子,她自当为他开心的。
一行清泪一滴一滴地落下,黄泉内,又一次留下了独属于青莲的冷香。
这一次,饮下孟婆汤的是青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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