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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一章 不再追究


  孔宿勉强笑了笑,“朗哥儿上知天,下通地,水中游的,草上飞的,路上跑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朗哥儿没见过的花,我又怎会见过?”

  “此话当真?”

  这是暮朗头一遭对孔宿持有疑惑。

  自打孔宿被送到他身边,他们二人情同手足,论及怀疑一事,是从未有过的。

  然而孔宿却觉着这是正常。

  孔宿颔首道:“当真。”

  “先生,我信。”暮朗扬了扬唇角,他的手指一松,白宣落到了桌上。

  孔宿没有答话,他艰难地抬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了窗边,怎样推开了窗。

  他面朝白茫茫一片,闭上了眼。

  暮朗说出“我信”二字是押上了这些年攒存的信任,然而,他骗了暮朗。

  有人说,不是有心欺骗,是为了某一个人好而撒谎了,这叫善意的谎言。可是谎言终究是谎言,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通通称作谎言。骗人,不好。

  孔宿感受着涌进窗的风浪。

  暮朗抬眼,惊喜地走向窗边。

  枝头上积压着厚厚的雪。

  枝头下站着一个拎了个暖手炉的男子。

  他的眉微微上挑,精致如山间蹦跳的灵鸟的尾羽。

  唇的弧度恰好,噙着暖暖的春意,不多不少。

  双颊上的浅梨涡里藏着清酒,和唇角的笑意相合便成了佳酿,不知是绫罗春,还是金玉露,醉了一干人的心。

  他望着长廊尽头。

  细而浓密的长睫下,眸子悄然一转。

  珠玉光辉下潋滟流转的眼波里乍起了吹开瓣朵儿的风,微微碎了那人的倒影。

  当眼底的倒影真真切切出现在他的跟前。

  站定。

  风过。

  雪沫子自枝头卷过,碎在了他的肩上,她的发梢上,孔宿跟前的窗棂上,还有暮朗的眼睛里。

  苍白的,单调的冬天里,有人成了风景,有人成了风景之外的看客。

  “朗哥儿,今年的冬,来得特别早。”

  在叶惊阑跨过门槛时,抖落了肩头的碎雪。

  暮朗留意到了他手中拎着的暖手炉,“叶大人近来染了风寒?这天儿可真是说变就变。”

  通常只有体虚之人才会用暖手炉。

  叶惊阑看上去不在这一行列里,而他又把这暖手炉拎着,哪像要用上的人?

  “给云姑娘备的。”叶惊阑把暖手炉递到云岫的手边,云岫并没有接过。

  她也不是气虚体弱之人啊。

  一入暖阁,这暖手炉更成了无用之物。

  “先生,让花莅沏一壶茶来。”暮朗脱口而出。

  孔宿一愣。

  暮朗突然明白过来,习惯了花莅在他写字作画时无声的伺候,这一拨给了暮涯,还有些不适应。

  “我这记性哟!”暮朗轻轻拍了拍脑袋。

  孔宿的眸色一黯。暮朗有些变了,但他又说不明白具体是哪里变了。

  “朗哥儿,我去沏茶。”孔宿主动请去。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暮朗说道:“有劳先生了。”

  孔宿带上门,在暖阁外站了约摸半刻钟。

  刺骨的凉风从衣襟钻了进去,在心窝子处打了个旋儿。习武之人,身强体壮,仍会觉着这风太过寒凉了。

  屋子里,是温炉带来的“初春”。

  凉风犹在推动半开的窗扉,和暖阁里的春意纠缠不休。

  暮朗靠在铺了厚实的软垫的椅子上。

  “叶大人……”他的目光涣散,无法聚到一个点儿上。

  叶惊阑正抱着暖手炉,思虑着是硬塞给云岫呢,还是放到地上。

  一旦搁到旁边去了,他的心意岂不是就打水漂儿了?

  哎,不成不成。

  可若要强硬地塞给云岫,指不定会被她摔到脸上。

  这也不成。

  叶惊阑有了些许无奈。

  甫一听到暮朗唤他,他顺手便将暖手炉放到了云岫身旁的木几上。

  “朗哥儿。”

  暮朗暗忖了许久,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句话:“叶大人,这……那……要不,家父的事就……放下吧。”

  “为何?”

  暮朗平缓着呼吸,“有些事,高高提起之后还能轻轻放下,未尝不是一个好结果。”

  “我想知道,朗哥儿近来可是有知道什么事?”

  暮朗摇摇头,“只是乏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日子还得过,就让往事随风去,不好吗?花朝城百年难得一遇的冬雪,且是未到冬月便降下的,或许冥冥之中有天定,家父也想求个安生,让大雪覆了这些阴谋阳谋。”

  叶惊阑抿唇深思。

  孔宿沏的茶也端了上来。

  云岫捧着腾着热气的茶杯,暗自打量靠在椅子上的暮朗。

  暮朗沉下声来:“我自觉时日无多,想去外边走走,一个人,走走。”

  他特地在“一个人”三字上强调。

  孔宿的手一颤,茶壶从手中滑落。

  叶惊阑的手一抄,平稳地接住了茶壶,“先生走神了。”

  孔宿道了一声谢,退到屏风后。他蹲在角落里,攥紧拳头,喘着粗气。何止是走神,他的心神被暮朗那一句“时日无多”搅乱了。

  暮朗苦笑着说道:“叶大人,最近一段时日,让你操劳了,暮朗还是那一句,若大人今后有用得着暮朗的地方,暮朗愿为大人鞍前马后,出生入死,绝不后退。”

  “朗哥儿言重了,我还未帮得上朗哥儿半分,怎能要朗哥儿的许诺。”

  “叶大人当得起。”

  接下来是死一样的静寂。

  无人说话。

  温炉里的银骨炭烧得差不多了,有小厮弓着身进来添了些炭,又弓着身出去。

  云岫忽然出声道:“啼绿酒的名儿可是取自‘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暮朗舒展了眉头。

  他摸了摸下巴,舔舔嘴唇回应道:“是清秋赐的名。”

  暖阁中没有外人,他便直唤了元十三的闺名。

  叶惊阑接口道:“我记得当时清秋是暮小姐请到花朝城中的。”

  “正是。”

  尘封的记忆冲开了枷锁。

  娓娓道来的往事里有江南的风景如画,春意盎然,碧波泛舟,也有从诗词歌赋聊到了千年前的故事,才女之间难免会有互相比较,从自持身份心气高,谁也不服谁,到最后惺惺相惜,引作知己的两个女子。

  还有夜幕低垂之前为生计不辞辛苦地荡舟捕鱼的渔家女,以及赠了周身所携银钱,金银首饰,还有一身锦衣的元清秋。

  清酒有了名。

  叶惊阑的手肘撑在桌上,想起了他和燕南渝还为这事争辩过,又是荡开一笑。

  “长公主确实有着菩萨心肠。”云岫感慨道。

  暮朗一想到元清秋,心上一暖,化作了眼中的温柔,“清秋心地善良,暮涯与她甚是投缘。”

  云岫不由得想着,如果不是元清洄即位,元清秋早已嫁到了花朝城中吧,想必暮涯也是很满意这个兄嫂。

  “或许这世间多数人皆是情深缘浅。”

  暮朗听了叶惊阑的话,唇角笑意渐渐明朗,“只望她的有缘人能善待她。”

  “驸马爷性子温和,待人接物甚是有度。朗哥儿可安心了。”

  “叶大人何时回盛京?”暮朗突然发问。

  被灼灼目光盯着的叶惊阑发怔,算了算日子,良久才答道:“既然朗哥儿不再追究那件事,我应是过两日便启程回京。”

  “我想同叶大人一道去。”暮朗深吸一口气,坦然地说着,“还请叶大人多留几日,等到鹿贞完婚,我陪大人醉上一场之后再动身也不迟。”

  “朗哥儿当真要去?”

  暮朗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我意已决。趁着我还活着,我想见一见清秋。我前几日同姚家商议了一番,姚家念及我是个将死之人,自然是爽快地解了婚约。俗话说‘无债一身轻’,现下我才真体会到了这‘轻’是何等畅快。”

  “朗哥儿决定了便好。”

  暮朗提及自己想要死在盛京城里,葬在盛京城里最高的山头上,从此后伴着星河遥望今生最爱。

  叶惊阑没有应承。

  云岫一言不发。

  孔宿躲在屏风后擦着剑,指腹上割了一条口子,渗出了血也没察觉到。

  ……

  客栈的房间里,多了一具尸体。

  这人,是云岫熟悉的。

  可谓是走着出去,躺着回来。

  云岫没有解开她的衣裳,胸口处震碎的衣料上还有一个清晰的五指印,她是死在了胭脂最为得意的一招之下。她的发间还有一朵朱红色的小花。

  花钿捂着嘴站在云岫的身后,实际上牙齿已经咬在了手指头上,竭力让自己不出声。

  点绛跪在地板上,无声落泪。

  黛粉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她在城外护佑着炼梵,按部就班地做着云岫交代的事。

  “下一个,会不会是我。”

  点绛的话打破了沉默。

  热泪盈眶的花钿一时不知如何答复她。

  云岫没有追问她们是去做了什么,如何回来,是怎样发现鸦黄的。

  她知道,成了局中人,要想纵观全局是很难的。

  刚到花朝城中之时便有了一种无力感,眼下,无力感更盛。

  她连这几人都保护不了。

  原想着赶着时间找出鹦鹉便能解了这个局,但是,她还在寻找这个谜题的解法。

  每一个人,都那么的可疑。

  理不清的头绪,纷杂琐碎的线索……

  她只好说:“你们暂时别出去。”

  “小姐,你万事小心。”花钿哽咽着说。

  点绛如同失了精魂,瘫倒在鸦黄的身侧,不置一言。

  云岫细细嘱咐了花钿和点绛,而后离开客栈,折返回了暮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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