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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八章 想的复杂才会不快乐


  方梦白稍一矮身,将脸偏向云岫,徐徐靠近。

  头顶上的天光穿过薄雾呈淡金色,投射在云岫的脸上,她脸上的短短的毫毛亦是化作了金色,变成了一种像梦一样的金色。

  方梦白的呼吸音就在她的耳畔。

  甚至能感觉到方梦白的呼吸由平缓变得急促起来,是隐隐的兴奋。

  方梦白哂笑道:“我和她们有仇。”

  “他们?”云岫初初以为这个他们是指的暮家,念头一转,暮家能和翎羽花有什么纠葛?

  “她们。”方梦白重复道,他知道云岫并未理解他所说的话,但这并不碍事,她清楚与否都和他无干系,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翎羽花是一个标记。”

  “标记……”云岫呢喃出声。

  “或者说是令牌。”

  她蹙起眉头,低头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方梦白一面说着什么都不知道,一面又如嘲讽别人愚钝一般嗤笑。

  他大踏步地离开了。

  院门外有人守着,两把大刀交叉,只听得“咣”的一声,交叠似剪子之时绞掉了方梦白绛紫色衣袍的一角,一整块衣料飘飘然落了地,要不是方梦白躲闪的快,这两把大刀险些就削平了他的脸。

  故意的?

  方梦白扬了扬眉,他那缺一块的眉毛当真是逗人发笑。

  把守院门的家丁板着脸,但眼底是藏不住的笑意。

  方梦白面无表情的时候还好,一旦有少许关乎眉毛挑动的表情在脸上展现,他的眉就成了吸睛的点。

  这么个五官周正挑不出错的人,被他这两条眉毛带偏了气质,实在是罪过。

  贼老天一向是喜欢遗憾的美,完美永远不会成为它的心头好。

  “方公子请留步,没有朗哥儿的命令,我们不能擅自放你出这个院子。”

  方梦白睨着他们,淡淡地说:“我不想出去,我只想吃肉。”

  一想到“白嘴先生”的名头,两个家丁面面相觑,晚膳已经在备着了,等到暮朗等人回院子里便能摆上碗筷,这时候方梦白要吃什么肉?

  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方梦白一偏头,“二两肉,做成肉末鸡蛋羹。”

  “……”

  “难不成偌大一个暮府竟做不出一碗肉末鸡蛋羹?”方梦白望见了院门外的青石板小路上信步而来的孔宿,“罢了,不吃了。”

  他又躺回了躺椅上。

  像极了一个闹脾气的孩童在碰见自家大人之后赌气妥协。

  孔宿显然不知这人在闹什么。

  两个家丁收起了大刀垂手对他解释道。

  孔宿再询问了一番方才他走后院子里的情形。

  两个家丁一五一十地说了。

  “孔先生。”云岫一礼。

  孔宿傲然而骄矜的神色乍现,但他确实有傲人的资本,云岫毫不怀疑。

  “云姑娘累了吧,不妨先去歇息?这里交由我便好。”孔宿想起适才把方梦白交托给了云岫,收敛了一些。

  “孔先生把云姑娘支开,是为了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吗?”方梦白眼皮子都没有抬,他在估摸着孔宿的功夫,预测自己是否有一击必中的能耐。

  可是在他试图勾起孔宿胸中不平之气之前,孔宿已然避过他往院子里走。

  方梦白还想着趁机探探他的功夫深浅呢。

  “方公子说笑了。”孔宿随意找了一处干净地盘坐下。

  方梦白又将自己的脸埋进软枕里。

  他从未有过这样不敢下手的憋屈。

  他在心底思量着,暗暗骂着自己,方梦白啊,人都到了手边了,还不敢斗上一斗,那些追求极致的勇气怎么就像是被狗吃了呢?

  “孔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句,你是哪里人?听口音和这一片有些不同。”方梦白为求证心中所想,又把自己翻了个面儿,支起身子问着孔宿。

  孔宿在闭目打坐,随口应道:“青宁城人氏。”

  “嗯……”方梦白又倒回了躺椅上,双手枕着头。

  “我原以为孔先生的名讳和云姑娘的芳名相近。”方梦白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嘴唇嗫嚅便说了这么一句。

  云岫愕然。

  孔宿屈着的手指动了动。

  无人应答。

  鹿贞推开门,神情凝重。

  她咬了咬下唇,轻声说道:“小姐这午觉睡得有些久了,我去打盆水给她擦擦脸。”

  孔宿颔首,挥了挥衣袖。

  “星错还没有醒。”云岫从鹿贞的神情里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方梦白却道:“就算醒了,她可能也不知幕后之人是谁。”

  千百种念头在云岫心中闪过,千百句话在她的舌尖翻转,可是她终归是静静听着。

  院子里很静,没有人再说上一句话。

  一片落叶从疏落有致的树冠里飘下,盖在了方梦白的一只眼睛上。

  方梦白拈起这片叶子,又把眼睛贴了上去,略带失望地说道:“一叶障目,我还有另一只眼睛可以看见外边的世界。”

  “如果说这片叶子足够大,方公子绝不会这么感慨。”孔宿收了绕在身周的罡气,回沉丹田。

  他对方梦白的态度因那一句“相近”改变了一点儿。

  方梦白已然猜出了他的身份。

  哪怕没有实实在在地得到答案,但他还是了然于胸。

  孔宿微扬的唇角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

  按照族里予他的身份,他的名儿取自星宿之意。故,方梦白没有说错,他的名和云岫的名的音是一样的。

  良久。

  急急跑回来的鹿贞一言击碎了他们营造出的沉默之境。

  “小姐……小姐不见了!”

  鹿贞张皇失措地跑了一路,气喘吁吁,还把绣花鞋给跑掉了一只。

  “孔先生,孔先生,求求你,快些去小姐的院子里。屋子里的物件东倒西歪,床榻上还有两个大洞……”鹿贞的脚尖踢到了一处凸起的石头块儿,跌在了不平整的地面,磨破了手掌。

  她的手掌里是一道一道的血痕,不敢再撑在地面。

  鹿贞以手肘缓缓撑起自己的身子,这才发现自己腿上没了力,想必是摔到了膝盖。

  骤然间,她觉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失去了她得到的一切,包括她尽心照顾的暮涯,还有她自己。

  “刚才暮公子也去了那一边。”云岫的手一指叶惊阑他们离去的方向。

  她小心地扶起摔在地上的鹿贞。

  方梦白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地。

  几步连点,“先行一步。”

  世上哪有他方梦白走不通的路?

  若说没有路,那他就自己走一条出来。

  事实上,他有了另外的想法。与其在这里等待他人救赎,不如自己先把自己从浑水里捞出来再等待甘霖降临。

  “朗哥儿定是在灵堂中,且是有事绊住了,否则不会没发现二小姐不在院子中的。”孔宿一捏拳,提气,往院墙上一跃,远远地抛下一句,“我寻到朗哥儿便去二小姐的院子里!”

  鹿贞想要站直了,膝盖处传来的伤痛教她苦不堪言,这两条腿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她咬咬牙,下定决心道:“云姑娘别管我,救小姐要紧。”

  “你在这里陪着星错吧,我去瞧瞧。”

  “多谢云姑娘。”鹿贞想要福身,在意识到腿一动便有如撕裂样痛之时,她还是福了福身。

  眼见着额上的汗水润湿了她的发。

  鹿贞能感觉到衣裳里滚动着不该属于这个凉爽秋季的豆大的汗珠子。

  云岫伸手去阻止鹿贞的动作,袖间掉出了一串檀木珠子。

  这是苏翊让她交给暮涯的。

  到花朝城这么几日了,她还是没能完成苏翊的遗愿。

  ……

  暮涯的屋子里陈设很简单。

  不像一个闺阁女子的屋子,倒像是一个常年以书卷为伴的男子的屋子。

  也许是因了暮涯看不见,就省去了那么多繁复的物事。

  可是,这么简单的陈设也被人破坏了。

  如鹿贞所说,屋子里乱糟糟的,与那些为劫财翻箱倒柜留下的破败样儿差不离。

  而且,暮涯的床榻上当真有两个明显的大洞。

  床榻上的软被褶皱明显,应该是暮涯为躲过直直刺下的两刀而翻滚所致。

  叶惊阑就着那两个大洞丈量了一下宽度,“这种刀普通人用不着。”

  “普通人用不着?”暮朗上前一步仔细地查看。

  他自小没习过武,对十八般兵器只了解粗浅的皮毛,最普通的刀剑他能分清,可是要说这刀剑的差异在哪里啊,他顶多就知道细长轻灵的是剑,宽大笨拙的是刀。再深入些,就不知道了。

  方梦白蹲着身子看碎在桌脚边的瓷瓶,他拾起一块碎瓷片,默不作声。

  孔宿倒是学着叶惊阑,对这两个大洞进行比对。

  “确实是普通人用不着。”孔宿如是说。

  云岫闭了闭眼。

  她已经看过了。

  这两个洞是由牛尾刀捅穿了被褥造成的。

  牛尾刀是衙门里官差捕头用的刀,这种刀和薛漓沨手下人手一把的弯刀不同,牛尾刀的刀头比较宽,但是刀身却做得很薄,故而强度不佳,这种刀不会用在战场上。

  想来,这么两个洞会让那把刀卷了刃。

  “官府有参与其中?不,不可能。”暮朗从孔宿那里得到了关于“普通人用不着的刀”的解答,心上一凛,“暮涯是个从不惹事生非的文静姑娘,这世上没有谁比她更温柔体贴了,这么个不得罪人的姑娘……谁会对她下此毒手!”

  他不由得庆幸起来,被子上没有血迹,证明带走她的贼人没有伤她。

  “暮小姐没有仇家,敢问朗哥儿近来可有得罪过人?亦或是令尊……”叶惊阑并不想提起死去的人,尸体都横陈在灵堂中了,生前事已成过眼云烟,再牵扯上便会让人觉着膈应。

  暮朗看一眼孔宿。

  孔宿沉吟片刻,劝说道:“朗哥儿,事态不容我们隐瞒……”

  暮朗点点头,说道:“家父过世之前到现下,我已遭遇暗杀数次。我不知道对方是谁,不同时间不同地点里,只有使用的飞刀是同一种。其余,我一无所知。”

  以暮朗在花朝城的势力竟也查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叶惊阑摸着下巴。

  方梦白唇角一掀。

  他的手中赫然是那把薄如柳叶片的小刀。

  他捏着刀刃,指腹不住地在上面摩挲。

  “暮公子,可是这一把小刀?”方梦白的手掌一摊,柳叶小刀平躺在他掌心。

  刀身上的痕迹早被他擦拭得一干二净。

  暮朗皱眉说道:“方公子从何处得来?”

  方梦白手腕一翻,两指夹住了刀身,作势便要掷出。

  暮朗脸色不变,“公子不必激我,如果数次想夺我性命的人真的是你,那你就不会拿出这把刀,只会趁着我不注意将刀尖没入我的心口。”

  “说不定我是故意让你这么认为才拿出的。”方梦白不介意把这趟浑水再搅浑一些。

  “公子动手吧。”暮朗本是存了一丝戏谑与调侃的,但在他说出口的那一刹,他的脸上露出春花般的微笑,一种奇妙的情感油然而生,使得他竟开始无比期待那把刀插进自己心脏,从豁口处喷溅出血柱的情景。他放下了这一生的恩恩怨怨,所有的爱憎变得不再那么强烈,他认为这种坦然赴死的情感正是他所需要的,这种情感带来的力量奔滚似洪水,无坚不摧。

  暮朗不由自主地怀疑上自己曾经多次觉着活得累了,倦了,只不过是还没做好赴死的准备而已。

  这话一说出口,他就解脱了。

  能死在方梦白的手里,好像也不错?

  方梦白茫然地瞟了他一眼,“暮公子,你当真不怕?”

  “一了百了的事,我为何要怕?”

  方梦白掌间蓄力,一团乳白絮状物团在他的手心。

  孔宿一怔,连忙结起真气,和方梦白的攻击撞到了一起,炸开一朵烂掉的花。

  “方梦白,你无耻。”孔宿双脚分开,一前一后,双手呈爪状,摆出攻势,以防方梦白偷袭。

  方梦白掸掸手指。

  他差一点儿就杀掉了求死之人。

  “我这是助人为乐。”

  方梦白的快乐很简单,正是因为简单的思考,所以他才会很快乐。暮朗求死,他便帮忙。他认为他这小半辈子里唯一的不快乐即是甄音杳。

  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甄音杳总能占其中之一。

  方梦白认为,许是他想的太过复杂,才让他不快乐。

  孔宿的严防死守着。但是方梦白的心思早就不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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