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左芬出鞘
左芬自入宫以后多称病,本就相貌平平的她,还要用青叶汁涂面装病,脸色泛青更显丑陋不堪。
晋武帝自收到步阐的降书后心情大好,心血来潮,想起了著名的才女左芬已进宫多日,却一直称病在床,便前往长乐宫探望。
长乐宫是三品以下的嫔妃住所,皇上的突然到访,让左芬手忙脚乱的往脸上补拍青叶汁,而后惊慌失措的跪地接驾。
望着跪在地上的才女左芬,惊恐而又柔弱的身体,武帝怜惜道:“你便是大晋第一才女左芬?”
左芬伏在地上,道:“回皇上,臣女愚钝,不敢妄称才女。”
“不必惊慌,抬起头来。”晋武帝期盼的眼神望着左芬
左芬颤抖的身体伏得更低了,惊惶道:“臣女不敢,臣女姿陋,恐惊吓圣驾。”
你以为朕是兔子咩?武帝展颜一笑,道:“朕这宫里,所见皆凡物,品相都不值一提。若爱妃的容貌如此惊人,朕当重重赏赐于你。”
左芬缓缓的抬起泛青的脸,武帝被吓得回缩,惊道:“你…怎么病成这样?”本来还想说:‘你怎么丑成这样?’来着,还好口收得快。
左芬微微施礼,道:“臣女不敬,冒犯圣颜,请皇上恕罪。”
长得丑不是她的错,吓到皇帝也不是她的错,人家本来就一直躲在屋里不出门,是武帝非要上赶着来凑。
武帝正了正嗓子,道:“爱妃这是哪里的话?朕是重才之人,更注重的是心里美,且会那么肤浅只看皮相。你初入宫,先从修仪做起,好好养病,朕改日在来探望。”
武帝逃也般出了长乐宫,辣眼似的不停的眨了好几下,感叹:“老天真是公平呀!给你一样便会拿走你另一样。才女左芬,真是丑不堪言。”
九月初九,华林园夜宴,所有皇子、妃嫔都必须参加。晋武帝感叹皇后缠绵病榻,久久未能全瘉,便以此为题,命左芬做诗。
左芬还沉浸与双亲分离的思念中,望着郁郁的太子,有感而作《感离诗》
自我去膝下,倐忽逾再期。
邈邈浸弥远,拜奉将何时。
披省所赐告,寻玩悼离词。
仿佛想容仪,欷歔不自持。
何时当奉面,娱目于书诗。
何以诉辛苦,告情于文辞。
这首诗自叙了进宫后与亲人分离的感伤,声情并茂。
武帝钦佩其才华,拉着她的小手道:“爱妃果真名不虚传,当世女子无出尔右。”
武帝奇怪的发现:她面有菜色,一双纤瘦的小手却白晳润泽得很。
左芬急忙抽回了手,微微施礼道:“皇上缪赞,臣妾自小赢弱,久卧病榻无事可做,只能以诗书打发时间,只是比别人多看了两策书,并不比别人有才。”
听过久病成医的,没听过久病成才的,一翻应答,缓解了在场妃嫔才穷的尴尬,举手投足又不卑不亢,说完竟朝太液池走去,并不理会皇帝。
武帝的眼里更多了一份赞赏。
月光之下,这道清瘦的背影泛着斋月的冷清之气,给人距离感。皇后善妒,后宫嫔妃不多,但无一不是对他痴缠的,像这么冷的女子也别有一番风味。武帝大步追上左芬,牵起她的左手,随着她的脚步走向池边。九月这个酷热的季节,左芬的手竟跟她的气质一样冷冷的。
武帝望着左芬面无表情的侧脸,道:“爱妃是初入宫中不适应,想家人了么?要不朕宣你父兄进宫,做侍读或修撰一类的闲职?也好让你父女常常相见。”
“皇上让家父和兄长担任何职位,都是因为朝政需要,又何需征求后宫嫔妃的意见?”言谈间,左芬未曾看一眼武帝,一直直视前方的池水,仿佛在跟池鱼交谈。
这是暗指他施政无道吗?武帝脸色突变,道:“左家是齐国王室后裔,书香传家。你兄长打小便学富五车,曾作《齐都赋》,引得世人竞相抄阅,使得洛阳纸贵…如此才华斐然者,当为国之栋梁。爱妃太过谨慎了,于自己的病无益。”武帝说着,把左芬的小手握在胸前。
“咳…咳…”左芬捂嘴咳嗽,趁机抽回了手。
皇帝环着左芬的腰枝,轻抚着她的背,道:“爱妃的手如此冰冷,可是着凉了?”
左芬心想着:书读多了也不见得聪明,若是纤纤在,她肯定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左芬后退了三步,脱离武帝的怀抱,轻施一礼道:“皇上恕罪,臣妾身体不适,恐怕不能在此久留,以免过病气给诸位,臣妾无用,请先告辞。”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用背影对着他,武帝腾然升起了征服欲。
翌日午时,大监传旨宣:奉天承运……左芬升为一品贵嫔,赐住华阳殿。钦此!
大监喜滋滋的把圣旨交到左芬手中,道:“左贵嫔真是好福气,没有侍寝就晋升嫔位,您还是头一个。听说皇上已经派人把您的家人全都接到京里来住,皇上对您可真是上心呀!”
左芬道:“都是托了公公和宫中众姐妹的福,要不是大家都在替本宫美言,皇上哪会想得起本宫。今后还需公公多关照!”
左芬说着朝玉见使了个眼色。
玉见心领神会的掏出一包银俩,递到大监手中。
大监笑眯眯地提醒:“但凡晋升位份,都应给皇后和皇上谢恩,贵嫔娘娘可莫失了礼数。”
“谢公公提醒!”
左芬到显阳殿拜见皇后,进宫快一个月了,她还是第一次见皇后,刚入宫时来显阳殿拜见,恰逢太子大婚,皇后忙着操办婚事,根本无暇他顾。太子妃是尚书仆射贾充的长女——贾南风,据说此女又黑又胖,武帝本更中意卫绣,认为卫家的女儿不仅漂亮而且多生男丁,可皇后坚持选择贾南风。
显阳殿内,皇上小心翼翼地给皇后喂药,还不时的给皇后擦拭嘴角的残汁。左芬总共见过皇帝三次,却是第一次看到他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下午,众妃嫔来给左芬道贺。左思也修来书信一封,信上说王浚要去征东吴了,这是晋国立国以来最重要的一场战役,她有些担心。晚饭随意的吃了几口,就到永寺去礼佛了,她原本不信佛的,只是宫里太泛味,她总需要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跪在佛祖面前,左芬诚心的祈祷他能平安归来。其实她一直都知道,王浚心里只有纤纤,也许她比王浚更了解他自己,他会接受纤纤那个做车夫的赌约,是因为无论输与赢,他都有机会和纤纤相处。世人都说她左芬清高,其实纤纤比她更清高,更难亲近。纤纤刚入学的第一天,她就看到了纤纤眼里暗藏的嘲笑与厌恶,那是她小时候最常见的眼神。虽然不知何故,纤纤独独与她要好,但能确定纤纤待她是真心的。王浚更是深知这一点,才对她虚与委蛇。他不知道的是,她亦是利用了纤纤来接近他。纤纤开窍得晚,对王浚本无意,还时常明里暗里撮合他俩,三人就这样各怀鬼胎的相处了半年,那也是她最快乐的时光。他俩是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和她的父兄一样重要。她真心希望:她得不到的东西就让纤纤得到。在寺中替王浚求了一支签,是中签;又替纤纤求了一支签,是下下签。她心中更是不安了,去太液池逛了好一会才回的华阳宫。
刚回住所,宫婢来报,皇上来过,坐了好一会又走了,她自作聪明的替左芬解释:左贵嫔晋升,感念皇上恩德,高兴之余去寺里替皇上祈福。琮替左芬叹息:白白浪费了这么个大好机会。
左芬很无语的睡了,梦里:她看见王浚遭到四面埋伏,险象环生;纤纤搏命救他,而她却怯弱站在一边什么也做不了…她很无助,头一次觉得引以为傲的诗赋如此无用。在焦急中醒来,惊愕的发现皇帝坐在床沿望着她,见她醒来,道:“彭祖是谁?纤纤又是谁?”
武帝一双慧目如炬,左芬略感压力的坐起身来。
“是臣妾最好的朋友,彭祖和纤纤两厢情愿,却因门户不相称不能在一起。彭祖为了和纤纤在一起,一心想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刚刚梦到他们双双遇险了。”左芬擦了一把冷汗,吟诗作赋她可是信手拈来,那编故事自然也不在话下。
皇帝捋着她耳边的乱发,用他磁性浑厚的声音,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最好不要骗朕,否则…朕…定会让他俩去阎王殿做夫妻。”
抚着左芬惨白的小脸,他刚刚就在好奇:为何她的面色与白天截然一同?起码她刚刚擦汗时,脸与白晳的手是同色。这个女人在欺骗他,她如此费心守身如玉,难不成是因为心里住着一个人?想到这…他身为帝王的尊严受到了打击。
左芬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知道君威难测,只是她从没想到,有一天亲人和朋友的命都系在她身上。她是真怕了,退去了往日的冰冷,睁着泪弯弯的眼睛,委屈道:“臣妾所说句句属实,晚上去佛堂替皇上祈福时,顺便替他俩求了签,是下下签,我好害怕!”
她刚刚在犹豫,如果是纤纤会怎么做?纤纤为达目的一向不择手段,如此奇谋又鲜活的她,难怪王浚会痴迷。
柔弱无依最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左芬以一个‘我’字乱了君臣礼数,证明她确实已经怕到忘了分寸。
皇帝怜惜的把她揽进怀里,心中仍旧不能释怀她的欺骗。
左芬伏在他怀中轻轻抽泣,瘦弱的肩膀弱弱的颤抖,道:“纤纤自小胆大又刚烈,臣妾梦到他俩死在眼前,浑身是血,可臣妾什么也不会,就只会做些没用的诗赋,臣妾好无用…”
皇帝低头望着她脸上两行清泪流淌,心中百般疼惜,明知道她做了噩梦,刚刚就不该吓唬她。
“不怕,有朕在你身边,放心睡吧!”武帝拭去了她脸上的余泪。
左芬哭得薄唇嫣红,武帝低下头轻吻,胸前的小手似有抗拒,帝王的征服欲再次提起,后宫几时有过后妃拒绝皇上的,抱着她的手紧了几分,吻也加深了几分。
“唔…”左芬争扎更激烈了,嘴唇好不容易得了空便开始猛烈的咳嗽。
武帝喘着微乱的气息放开了她,见她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唤来太监替她斟茶,另传了御医。
左芬气息未稳虚弱的声音:“臣妾无用,爹爹嘱咐过臣妾要好好侍候皇上,可偏偏臣妾身体不争气。”说着眼泪又扑漱扑漱的流淌。
武帝扶着她躺下:“爱妃何必自责,生老病痛岂是人力可以抗拒的。”
段太医把脉后断诊:“贵嫔娘娘先天心肺虚劳,忧心重又遭惊吓,恐难承雨露恩泽。还需以静养为宜。”
左芬羞赧侧过头,惊讶:这太医上道。
皇帝看着她羞涩的样子浅笑:“爱妃好好休息吧!朕改日在来。”
出了华阳宫,武帝脸色暗沉,下了两道旨:一、调查左芬口中的两人。二、换个太医去给左芬把脉。他就不信,他喜欢的女人都这么病弱。
左芬调养十余天,身体仍不见好转。
太极殿东堂,武帝坐在书案后一边披阅公文,一边听汇报。
陈太医道:“启禀皇上,微臣观察左贵嫔的脉相数日,贵嫔娘娘虽身娇体弱,但侍寑还是不成问题。只是将来生育…恐怕会有危险。”
刘公公:“陈淑媛出于嫉妒,贿赂了段太医,令他夸大左贵嫔的病。”
廷尉道:“彭祖与左贵嫔、张纤纤三人都过从甚密。外界相传,彭祖与左贵嫔有情,还曾亲自替她驾马车数月,后来彭祖入京述职,二人便没了联系。但彭祖与张纤纤一直有书信往来,这便是他们往来的信件。”说着把信件递给了一旁的孙虑,又继续道:“一年前张纤纤生辰,彭祖曾马不停蹄的赶回晋阳,就为了送一支簪。彭祖上个月也回了趟晋阳,带着张纤纤游玩拜佛,直到半夜还在私会。”
“入京为官?什么官?”武帝思索着,似乎没有听过个叫‘彭祖’的官员,可能是官职太小吧?
廷尉:“散骑常侍。”
武帝:“那是世族子弟呀?朕怎么不记得有个叫彭祖的侍从?”
“彭祖是他的表字,本名叫王浚。”廷尉偷瞄了一眼武帝。
武帝大惊:“什么…竟然是他,他这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手还伸到了别人的饭桌上,看他一表人才的,也忒贪心了。幸亏老子下手快!”
廷尉:“臣找到去晋阳迎亲的羽林卫指认画像,他们都说:是王侍卫亲自驾着马车送左贵嫔出的晋阳。”
武帝大怒:“寡人念在他老子拥立有功,怕他太年轻了,在战场上万一有个闪失,让他老王家绝了后。他倒好,仗着寡人的恩德,泡着寡人的妞。”
武帝捶胸顿足呀!是他怂恿王浚回的晋阳,他还巴不得王浚泡着妞儿忘了去江陵,真是追悔莫及呀!
刘公公扑通一声跪地,惶恐道:“皇上恕罪,是那个姓张的姑娘舍不得贵嫔娘娘,哭着求着非要送娘娘一段路,奴才是看她们姊妹情深,才生了恻隐之心。奴才看得真真的,王侍卫一直都在驾车,没跟贵嫔娘娘有任何接触。”
不知孙虑是维护下属还是为了缓解武帝的怒气,道:“奴才也记得那王侍卫,曾向奴才要了一支上好的鸽血玉簪,说是要向心爱的姑娘求亲。还常常拿御膳房的菜谱配方寄回晋阳,好像寄的是叫什么…纤纤的,这名字起得…忒不吉利了。依奴才看,那纤纤姑娘才是真爱。奴才倒是好奇,这纤纤姑娘是何方神圣?能让我们贵嫔娘娘和王侍卫都如此上心。”
皇上看着王浚写给纤纤的信件,仍有疑虑,那左芬为何拒绝他?
武帝望着堂下的廷卫,道:“左贵嫔平时还跟什么人来往?”
廷卫眼神闪烁,道:“菑阳公的四公子有给左贵嫔去信。”说完又递上信件。
皇帝打开信念:“…早是销魂残烛影,更愁闻着品弦声,杳无消息若为情。”念到这,皇帝大怒把信扔到地上。
廷卫偷偷瞧了一眼皇上,那脸色都能滴出墨汁了,接着道:“皇上息怒,这都是进宫前的事,更何况只是卫公子一厢情愿,贵嫔娘娘一次都未回信。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年前,当年卫四公子还不过十三岁。”
原来只不过是毛孩子思春,武帝长舒了口气。
廷卫道:“不过臣听说…那卫四公子美貌非凡,见过的小姐无不倾心。可他谁也看不上,至今尚未订亲。”
皇上脸色像变色盘般,顺手抄起一只茶杯朝廷卫砸去,大怒道:“你不能一次说完吗?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没你磨几,滚…给朕马不停蹄的滚!”
武帝骂完还不解气,把桌上的信件撕个稀巴烂,气好不容易消了一些,想那卫家老四远在幽州,可王浚打完仗还是要回宫的,在寡人眼皮底下跟寡人的妃子叙旧情,那怎么成,道:“既然他那么喜欢打仗,就让他打个够吧!拟旨,东吴的战一结束,无论输赢,封王浚为讨寇将军,让直接去代郡镇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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