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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十八


“皇后,”皇帝一面开口,一面还竭力控制着声口,不愿听起来咬牙切齿似的,“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贤良得很?”

        “我没有!”仪贞大感冤屈,扬声辩驳了这一句,而后便是低声嘀咕:“真是难伺候…”

        皇帝听了个模模糊糊,气得直想叫她将牢骚话好生再说一遍,可随后又想,同她计较什么?

        她要把他往沐昭昭那里推,无非是又一彰显自己不争不妒的招数而已,讨讨他的欢心,顺带替谢家攒点儿情分。

        想通这一关节,皇帝索性由她。冷着脸斜她一眼,说:“不是要传暖轿,去吧。”

        仪贞应了,忙不迭就近招了个小内侍去吩咐,又准备趁着等暖轿的片刻工夫,再对皇帝说两句软和话,别一派忠心没表好,反倒开罪了他老人家。

        谁知今儿的暖轿来得够快,她刚打了篇腹稿,皇帝一低头,坐进了轿中,便让放帘子。

        连灯笼都不留给她,还装不想去见贵妃呢。仪贞悄悄撇着嘴,蹲礼送走了圣驾,转身向一旁侍立的宫人道:“替我挑着灯吧,咱们一道回咏絮阁。”

        皇后有差遣,这些杂使宫人敢不应承,躬身在前一步开道,自有人会去告知管束她的掌事。

        返来的时辰更晚了,难免愈冷些,仪贞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及至咏絮阁的灯火近在眼前了,方才舒了口气。

        其实她本可以叫人传两架暖轿的,忘了。

        不过,她原也不喜欢独自呆站在那里等着。

        慧慧珊珊几人七手八脚地给她解系带、塞手炉的空当儿,她略略转首,朝琼芳斋的方向瞥了一眼。

        琼芳斋里,沐昭昭早歇下了。皇帝没让宫人惊动她,自己择了间顺眼些的屋子安置。

        他其实可以不到这里来的。跟谢仪贞置闲气,已然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遑论为此扰着沐昭昭。

        这回到行宫来,他的确有这一层心思,让她出来散一散,瞧瞧环境适宜不适宜,待将来风波平定,不必同他一样,一辈子守着个镶金嵌玉的牢笼。

        旧事如波涛翻涌,他岿然无声,内里却无法真正古井无波。

        倘或果真无爱无恨,苟活于仇雠又有何不可?

        诡譎的深海里是吞天的怨戾,他藏身其间,无动于衷地溺毙。

        这一觉自然不得安稳,于他倒也是常态。偏首瞧了瞧时辰,五更,寻常的皇帝,这时候该去视朝了。

        沐昭昭到底还是知晓皇帝来了,妆服俨然地前来问安。他正坐在一把灯挂椅上,老太监立在旁边为他梳头净面。

        “昨儿我睡早了,陛下来时竟然不知,实在失礼得很。”沐昭昭走上前来,笑了一笑,又说:“陛下也不唤我起来。”

        这话落在别人耳中,应当只会认为她在皇帝跟前有殊宠,说话自然随意些。

        皇帝心里却明白:她是害怕又生了什么变故,他才漏夜赶来。

        宽解的话信手拈来。活了这么些年,他也知道,自己天生一副多情的长相,只要不是存心横眉竖眼,随便都能扮出一派温柔缱绻。

        安了她的心,又让她陪在自己跟前叙一会儿话,他心里想的却是,兴许一开始,就不该将她卷进来。

        姚洵进宫任伴读前,彼时身为太子的李鸿甚至不知道端敬殿里有这么一号人。他心里装了太多的抱负不得施展,文章里流露过的都被他自己烧了,余下便是在那一招一招剑势里。

        以剑道论,他实在当不得君子。教他习剑的佘少傅分明更欣赏陪练的姚洵,剑意磊落,仪态从容,有仁士风范。

        李鸿则连剑花都不会挽。他出鞘即为杀敌,一着未中,反手再杀就是,无须那些花架子。

        佘少傅便跟着他的一招一式苦口婆心——太子应当垂范臣民,执剑是为平治天下,不为嗜血好杀…诸如此类,最终在剑风里化为齑粉。

        姚洵往往歪在一旁看热闹,偶或信手再挽几个剑花来。少年人的心性尚不够毒辣,即便有君臣之别,相处得久了,仍能生出几分朋侪情谊。

        有一次少歇,姚洵揽着他的肩膀,低声打商量:“殿下,能不当着昭昭的面儿截我剑花吗?”

        昭昭?他疑窦的表情绝非作伪,姚洵却难以置信:“您别告诉我,人家给您当了这么些年的司寝,您连她名字都不知道!”

        李鸿这才明白过来,反问:“我为何要知道?”

        他打量着姚洵眉眼间那股知慕少艾的劲头,不假思索道:“我若有为旁人定婚配的一日,便为你们两个指婚。”

        这是一句有条件的许诺,赚得两个鲜活恣意的少年男女为他出生入死。

        姚洵已然等不到那一日了。而他亦不知道那一日是否会到来,及至如今,他有些失于急躁,同时近乡情怯。

        若没有谢仪贞那二哥哥横插一杠子,眼下临淮王的兵马,该杀到京畿来了吧?

        与虎谋皮,非死即伤。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那位王叔是何等禀性,或者更中肯地说,李家人的血都是冷的,所以每每挥刀自相残杀的时候,不惮血沾在自己身上、能引起什么灼痛。

        他只是太厌倦这些年僵持不下的局面。王遥和李校,总要死一个吧。

        看在同姓的面儿上,他希望先死的是王遥——如果没有谢昀的襄助。

        一旦李校龟缩回了临淮老巢,王遥岂有穷寇再追的?

        休养生息还是其次,王遥最惦念的,是孜孜不倦地发展自己的亲信。

        盖因一个宦官的生死太无足轻重了,唯有将所依附的巨树从枝丫到根基都紧紧缠绕上自己的藤蔓,才能不被轻易撼动。

        要彻底革故鼎新,就要先击溃一些不够紧密的勾连。

        谢家……难啃的骨头,且留到最后。他手里还有两三颗棋子,不起眼,但用好了,卓有成效。

        冬日里难得的晴早,寒意却不比平素略减。皇帝轻嗽了两声,端起杯子用茶。

        沐昭昭蹙着眉,不无关切地看着他:“陛下前一阵旧疾新症频发,如今还是潜心多将养些吧。今儿早膳熬了山药百合粥,是强健脾肺的,请您一道用些?”

        皇帝懂她的意思,之前装病,七分假之外总要有三分真,否则一眼被识破还如何瞒过旁人?但到底是一时之计,犯不着为此真伤了根本。

        但一道用饭,委实是不必了。

        他甚至不过问,贵妃是否依旧茹素。没了姚洵做缘由,他俩这辈子终究要白首如新。

        他委婉地回绝了,站起身来,险些对她说,要往咏絮阁去。

        出了琼芳斋好长一段路,他久梦乍回似的意识到,自己即或真去咏絮阁,亦是理直气壮的。

        他沉吟片刻,没有开口改主意,仍按原定的回了澡雪堂。

        王遥给他请安来了。

        皇帝下了暖轿,道一句“免礼”,二人前后往屋中走。王遥感慨道:“奴才久不得面圣,心中牵挂得很,此时见龙体大安了,方才踏实了些,好歹仰赖祖宗英灵庇佑啊!”

        他虽自称“奴才”,话里话外却全是长辈的架子,倒像有意来试皇帝的涵养了。

        皇帝微微一笑:“掌印为国为民,劳苦功高,朕怎能不快些好起来,免除掌印一份后顾之忧呢?”

        当着许多内侍的面儿,“亚父”这般的称谓自该收起来。他年岁愈长,王遥对他的猜忌就愈深,纵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剑拔弩张的局势也只会由明转暗,但绝无法转圜。

        说话间,皇帝在屋中主位坐下,内监们鱼贯而入,双龙赶珠托盘中或承海碗,或承汤盅,或承杯箸,不一而足,片刻间便井然有序地摆放在长条膳桌上。

        王遥立在皇帝身旁,扬声吩咐将手巾包着的紫檀镶玛瑙银头筷呈上来,自己动手,要伺候皇帝进膳。

        皇帝拦道:“这等杂事,如何能偏劳掌印?”一面接过了筷子,一面侧首咳了两声,方才示意底下伺候的人:“快为掌印设席,咱们一道用些。”

        王遥连忙躬身谢恩,神色却并不诚惶诚恐。小内侍抬了楠木桌椅来,皆是杏黄罩子,上绣潜龙出海纹样——龙为四爪,是一字王的规制。

        王遥坦然坐了,专职侍膳的内监这才走上前来,先从离得最近的菜里挟了一箸到皇帝碟中。

        皇帝举筷尝了,不置可否,朝下首一比,让他同样挟给王遥:“朕与掌印的口味未必相同,你无须等朕的吩咐,一样都挟与掌印,依他的喜好便是了。”

        王遥欠了欠身,说:“陛下厚爱。既是陛下所赐,奴才无不感念,岂有挑三拣四之理?”

        皇帝一笑而已。一顿饭下来,侍膳内监两处逢迎,倒也行云流水,无甚难堪。

        王遥迤然起身,再揖道:“奴才尚还有一事,要请陛下的恩旨。”

        “掌印请讲。”

        “奴才今晨刚收到塘报,叛贼李校已窜逃至淮安,随从亲信不到百人,想来穷途末路,不日便可伏诛——此一役骠骑将军谢昀功不可没,奴才斗胆,请陛下准允齐光公主下降,以示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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