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一月北国晴时有雪(下)
【四】
“小时候我妈给我报了很多兴趣辅导班,我每个周末都一个人背着书包在北京城里穿梭。”不管陆华年的的意愿,周皎自顾的开口。她想把所有的情绪全部对着这个陌生的旅客一股脑的说尽。
“但我小时候不喜欢上补习班,我想在家里看动画片,有一次我妈去上班,我翘了一整天的课,在家里看《蜡笔小新》,回来之后我妈打了我一顿,但我依然很开心。”陷入美好回忆的周皎不自觉的微笑。
“初中的时候我妈给我买了很多补品,但有些补品却起到了反作用,我那段时间记忆力变得很差劲。有次我妈突然冲到学校,劈头盖脸的说我为什么私藏别人的书。我当时完全不解。我明明记得那书我还过了,但她们就是一口咬定我偷拿了。我没有辩解,也没法辩解。后来家里只要少了钱或者丢了东西,我妈的第一反应就是我拿的,她那时认定我有偷窃癖。
因此,后来初高中填志愿的时候,我再没有表达自己想法的资格。”说到这里,周皎自嘲的笑笑。
“高考志愿是我第一次无声的反抗她,她给我填了行政管理,我悄悄改成了临床医学。录取结果出来的时候,她和我大吵了一架,我告诉她,我就想自由的决定我的人生而已。我以为她会和我道歉,和我说对不起。结果你知道吗?她对我说:‘周皎,收起你的眼泪,我最讨厌你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你的眼泪那么不值钱’。她总是在不停的干涉我,大到职业规划,小到日常情绪,都要让我选择她认为对的,可是我真的想自己决定我的人生,我想自由的哭、笑。”
陆华年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我这次旅行就是为了逃离她的安排,我不想做什么公务员,我不需要稳定,我想做医生,那让我有活着的感觉。可她还是不理解。为了让我妥协她甚至找到了我的朋友,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他们都认为我自私,枉顾父母一片苦心。所有人都告诉我自由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条条框框的,可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希望这些是别人赋予我的,我好想自己决定我的人生。”周皎把手伸出窗外抓了一把,看着空荡荡的双手怔忪。
陆华年想起她被铁片划到自己默默处理伤口、教堂前无声无息的流泪,他轻轻拍拍她的头,悠悠说:“我理解你。”
周皎不敢置信的抬头,她盯着他的眼眸,没有任何安慰和敷衍的意思。他是真的理解她的想法,周皎心里一阵酸涩。
火车驶过卡捷琳堡站,通过亚欧分界线,进入欧洲,路上的点点灯火越发密集。
漫长的故事说完,这趟列车也即将抵达终点。
【五】
一觉醒来,手机上有数十个未接电话,周皎一一删除,最后把号码拖进黑名单。还有三四天,就让她享受一下这稍纵即逝的自由吧。
车窗外面是密集的城镇,欧式建筑从眼前快速闪过,别有一番朦胧美感。距离达到终点站还有不到两小时,列车员已经把证件收走,周皎也在收拾着自己的行礼。在火车上度过的六天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要快。
没了冲锋衣的陆华年受了凉,早上开始低烧,吃了退烧药后一直在昏睡,阳光直直的打在他的脸上,隐约可见下巴上一圈青色的胡渣。他的冲锋衣还穿在她身上,她觉得内疚极了。还有不到两小时他们就要走出这个车厢,这场机缘巧合的相遇也会被画上句号。心里莫名伤感。
火车缓缓驶入莫斯科的雅罗斯拉夫尔站,在一声喷气声后,停住了。周皎和陆华年,提着行礼一前一后的下了车。广播传来《斯拉夫女人的告别》的悠扬旋律,两人排队等待最后的检查,一路无言。
周皎检查完后,在外围等着陆华年。
“请出示你的卫生证。”检查人是个俄罗斯人,一口俄语让陆华年茫然。周皎大学二外是俄语,见状赶紧提着行礼过去翻译。
陆华年当然没有带卫生证,旅行社并没有提到过这个证件。
检查人见他病恹恹的,时不时咳嗽几声,又拿不出卫生证,直接叫了保安过来。周皎连忙上前用俄语解释他病的原因,但火车站人声鼎沸的,听也听不清楚,保安以为他们是偷偷入境,手上的棍子对着陆华年已经扬起来了,周皎赶紧伸手去拉他,手臂被挥舞着的棍子打了一记,疼的她脑子里一瞬间空白。
“请安静!请听她解释!”陆华年见周皎被打到,心烦意乱的用英语吼了一声,霎时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周皎乘着机会赶紧用俄语解释,把自己的医师资格证掏了出来。
见到证件后,检查人才放行。
两人出了站,周皎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对不起,害你差点被扣下。”从包里翻出一些感冒药递给陆华年,“这里药可能不好买,你把这个带上。”刚才被打的狠,周皎伸出去手一直在抖着。
看着她一脸内疚,手还在不停的发抖,陆华年心中火大,几度想张嘴,却又放弃。
周皎要去地铁口乘地铁前往宾馆,陆华年约了车在出站口,站在分叉口,周皎扬起一个笑,说:“谢谢你的理解和冲锋衣,再见!”说完踮起脚轻轻拥抱他。地铁已经过来,周皎放开他,提起行礼跑进地铁,面对着他挥手告别。
陆华年的车已经到了,他转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想到她在火车上满脸泪痕的样子,他突然后悔自己没给她纸巾,这想法一出他忍不住哑然失笑,没人会缺一包纸巾的。
地铁空荡荡的,周皎找了一个最偏的位置坐下。
翻开一本杂志,她突然想起她忘记问他的名字,心烦的把杂志放回原处,她打开微信发了条朋友圈报平安。
闺蜜私聊说起她母亲,见她不回复,只好放弃劝说,只让她帮忙代购,她这才回复,仔细确认要买的东西之后,她打开手机查酒店附近的商场。
到了酒店后看见旁边商店里售卖了各种酒,她拿了一瓶伏特加上楼。
电话没有再想起,她不知道母亲是否放弃。酒入喉,不甜、不苦、不涩,只有烈焰般的刺激,她剧烈咳嗽着,头也变得晕沉沉。等到咳嗽略有平缓后,她又自虐般的灌了一大口,喉咙又瞬间灼烧起来。
为了给买到朋友的东西,第二天清晨她就打车去往昨天就已经查到的商场,这边的商场关门关的早,她怕去晚了买不到。由于不是周末,所以人也不多,顺利的买到东西后,她打开地图查看周边景点。
莫斯科最有名的景点之一克里姆林宫距离这儿大概两千米,欣喜自己的误打误撞,她打算慢慢走过去。
克里姆林宫是非常标准的俄式建筑,整个建筑群以红色为基调。周皎看见了红色‘洋葱头’前的陆华年,在一众俄罗斯人中,他还是那么格格不入。他正举着相机在给一个中国姑娘拍照。
是他女朋友吗?周皎心里产生了一丝异样。
“嘿!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刚才还在十米开外的人,已经站到了她跟前。陆华年穿着黑色的毛呢外套,冲她笑,刚才那个姑娘也不知所踪。
陆华年看她东张西望的搜索着,他笑着解释道:“刚才有个中国老乡找我给她拍照,你要不要也去拍一张,我水平很不错的。”
被他看穿心思,周皎脸色发红,点头快速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摆好姿势。
陆华年摁下快门,画面定格。
“加个微信吧,我把照片传给你。”陆华年开口,周皎把加好友的二维码给他。不一会儿又验证消息过来,周皎同意,将他发来的备注填入,陆华年,一弦一柱思华年。
冬日克里姆林宫的广场前积着厚厚的雪,靴子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她起了玩心,在雪地上蹦蹦跳跳。陆华年看着她像小兔子一样蹦跶,露出宠溺的笑
吃过俄式风情满满的晚餐,他们站在莫斯科景观大桥的观景台上,欣赏夜晚的的莫斯科。
观景台外,各色霓虹灯将整个城市的建筑都连在了一起。
“你不伤心吗?”周皎突然问。
陆华年转头看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女朋友。”周皎解释。
陆华年笑出声,说:“我爸妈见我年龄大了,强塞给我的。”
“不喜欢也能在一起?”周皎疑惑。
陆华年很冤,他只是为了躲避父母的唠叨而已,若他早预料此刻的情况,肯定不接受那个姑娘。“你男朋友呢?”陆华年迅速转移话题。
“没谈过。”周皎耸肩,“从前没遇到合适的人,也不想浪费时间去和人磨合。”
陆华年心里有些忐忑,‘合适’是一个相当玄乎的存在了。
两人又乱七八糟的聊了一会儿,陆华年送她回酒店。得知周皎没什么安排后,陆华年约她明天一起出来,周皎欣然应允。
将明天出门的衣服挑选好后,周皎收到了陆华年发来的照片。她侧着身站在红色的圆顶建筑前,头微微仰着,嘴唇微张。他的确很会拍照,抓拍的角度很好,不仅掩盖了她僵硬的表情,还拍出了灵动的感觉。周皎翘起嘴角,回了一个谢谢。
【六】
早上九点,陆华年过来接她,神神秘秘的说要带她去个不一样的地方。
到达之后,陆华年捂着她的眼睛往前走,周皎积极的配合着他。
眼前的双手移开,周皎睁眼,面前是巨大的主题游乐园的大门,俄式建筑加入了卡通因素之后变得俏皮可爱,有主题玩偶在门口吸引着游人。
“走吧!”陆华年自然的拉住她的手臂。周皎愣住,指尖的陌生的触感让她心跳如雷。
进了主题游乐园,当陆华年兴冲冲的说要坐那个吓死人的过山车的时候,周皎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她是个二楼都恐高的人,但她看着陆华年一副非常喜欢的样子,她还是将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坐上去之后,周皎死命的闭上眼睛。双脚悬空带来的不安全感让她心跳如雷,她死死的抓住陆华年的手臂。过山车启动,几圈下来,周围人全在尖叫,她害怕到极致,连尖叫都忘记了。晕乎乎的下来之后,她发誓再不会坐第二次。
看一眼身边的陆华年,他全然没有刚才兴奋的样子,面色惨白,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她还以为他多厉害呢!扶着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你不能坐这个还勉强?”周皎把水递给她,觉得好气又好笑。
“尖叫可以帮助你发泄心里的郁气。”陆华年随口道。
周皎窒了一会儿,说:“你一个片儿警,懂得还挺多。”
……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天气不再那么冷,游乐园人也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人在眼前穿行,两个人靠在凳子上,吃着冰淇淋,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周皎突然觉得自己胃一阵绞痛,额头上渗密密麻麻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这两天喝了烈酒,刚才又吃冰淇淋,急性胃炎没跑了。
“怎么回事?”陆华年发现她的异样,急冲冲的问。
“胃有些不舒服……”周皎费力的说。“你帮我叫个车,我回酒店休息会儿。”
“胡闹!”陆华年眉头皱起,直接抱着她打车去了最近的医院。
简单说明了情况后,医生开了处方,陆华年去药房拿药,周皎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等他。第一次生病有人陪着忙前忙后,她心里很是开心,连着胃痛也缓解了不少。一阵手机铃声响起,不是周皎的手机,铃声还在继续,远处已经有护士过来,她只好到处找声音的来源。
在椅子底下,黑色的手机欢快的唱歌,周皎费力的弯下身捡起手机,这好像是陆华年的手机。已经打了三个电话了,护士用英语提醒她保持安静,周皎尴尬的说对不起,下一个电话又进来了,怕护士回头,周皎赶紧摁下了接听键。
“陆医师你度假结束没?几天前你说的原生家庭影响子女的数据采集到什么程度了?记得发论文,人家《心理学报》的记者可找了好几次了,你一定要写啊……”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碎碎念,周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听不下去,她坐下,想起初见时他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浑身透着儒雅,她早该想到的,他哪里有半点儿片儿警的样子。
十一月莫斯科的寒气仿佛浸入她的骨髓,冷的彻底。
陆华年回来时,看见的便是她端坐着,一动不动的模样。
“刚才有人打电话问你,案例数据采集的如何?《心理学报》何时发文。”周皎把手机递出去,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隔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她忍不住讽刺道:“从片儿警到心理学专家,跨度挺大,难为你为我如此费心。”
她越平静,陆华年就越慌张,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对不起’。
周皎的心不停的下坠,她把手机放进他的手心,假装不在意的说:“虽然你骗了我我很难过,但你的确也‘医治’了我,彼此相抵消,我也不给你付咨询费了。”眼泪在转身的瞬间滑落,头也不回的离开。
陆华年看着她抬手擦泪,突然想起刚下火车时,他担心她哭起来没有纸巾,短短三天而已,让她哭的人就变成了自己。
他不是没有想过冲上去拉住她,告诉她除了身份之外,其他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双脚却是灌了铅般沉重。或许潜意识里他自己也清楚,这样敏感的人,怎么会原谅他的欺骗。
周皎的佝着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七】
到了北京,周皎和母亲说了这二十五年来她的想法和追求,无视母亲的怀疑和质问,她毅然决然的进了医院实习。
把这个月的大夜值完之后,她终于迎来了两天假,把所有囤积的快递从门卫室抱回家。打开淘宝的待收货,一个个的对着。
有一个陌生的快递,周皎扯开袋子,全是她的照片。
大部分都是她侧着脸心事重重看向窗外,有一张是她虔诚凝望着教堂,眼睛里含着泪。原来那天他也下车了。最后一张是在克里姆林宫拍的,她把教堂的那张拿出来,放在一起对比看了一会儿后,拿起桌上的杂志。
这是她下班路过报亭时买的《心理学报》。封面上的陆华年穿着白大褂,带着金丝边的眼镜,眼神冷漠而疏远,是她从没见过的模样。
她翻开杂志,阅读着那篇专业性极强的论文。通篇都是专业术语,晦涩难懂,最后一段的总结倒是直白易读:
所有人的人生都是独立而自由的,孩子不是附属品。无论多小的孩子,都会有自己想法,基于这些想法,父母应给予理解和尊重,而不是一昧否认。文中原生家庭强制孩子执行自己想法的案例,就是完全忽略孩子的想法,这种教育方式不可取,我很理解那个主人公的所作所为,也真诚希望她能够获得她想要的。
周皎把杂志合上,眼泪落下来,打在封面上,眼眶中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眼前闪过陆华年冲她微笑的模样,她心里一阵抽痛,几欲窒息。
早上六点半,路灯一瞬间全部熄灭,街上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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