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9.地牢
他们五人穿过干涸的河道、辽阔的沙漠荒野和一小片流淌着清泉的绿洲，沉默地行走了一段时间，红石城高大的城墙昭然若现。从远处看来，它也如同一座小岛，城外环绕着一条淙淙流淌的护城河和几片郁郁葱葱的果树林。城头上有人影晃动，有人用吊篮把沉重的货物运送上去。挑着担子的农夫和背着箩筐的水果贩子们列队走向城门。身披铠甲、手持长矛的守卫凶神恶煞般立在门口，阻挡任何可疑人士通行。
桑妮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盛满野花的花篮，那两位彪形大汉像保镖一样护在她身侧。她侧过头看了看莉亚：“你俩戴上斗篷帽子遮一下脸，尤其是你。低头跟着我走，别说话。”
守卫们都认识每天出城采野花的桑妮，他们几人进入城门格外顺利。莉亚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走上了红石城的街道。那些街巷曲曲弯弯，行人稍不注意就容易在里面迷失方向。
桑妮快步领着几人径直朝城中心走去。若不是时间来不及，莉亚能在这里逛上一整天。
此时红石城里并没有危险将至的气息。许多房屋歪七扭八地紧紧靠在一起，破旧的平顶或者尖顶被下午的太阳映照得闪闪发光。店铺门前的地砖上刻着繁复精致的花纹，路中间尘埃在马蹄下飞扬。沿街叫卖的小贩吆喝着，邻里街坊们拔高了嗓门互相讲话。四处声响叮叮当当，整座城市的色彩都像火焰般明朗鲜亮。
“你们打算怎么攻打城堡？”卡洛问桑妮。
“刀疤已经想办法取到了从城堡大门到高塔内部的所有钥匙，能打开所有的门锁。也包括关押瑞塔的地牢的钥匙。”桑妮沉思着，“当我们的人首先打败了大门口的守卫以后，刀疤就可以顺利打开里面所有的门。”
“是只有刀疤负责开门吗？”卡洛问。
“钥匙在他手里，应该是他和他的小队负责这事吧——刀疤、豁嘴、秃顶和红雀斑他们。当他们冲破了层层封锁，‘影子人’就会一拥而上，闯进城堡里去。”
莉亚心想，那我们可以抢在那之前把瑞塔救出来该怎么救呢？或许只能根据具体状况随机应变了，也不知瑞塔现在是不是独自一人待在地牢里？
卡洛退后一步跟莉亚肩并肩，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会拿到那些钥匙的。在里面等我。”
“快到了，”桑妮告诉他们，“小声点，别引起注意。”
刚进城门的时候，莉亚就注意到了西边那座阴森诡异、高耸入云的城堡。厚重的外墙是与红石岛荒原上的岩石类似的红棕色，但在光线映衬下却显出了深黑色的外形。现在他们已走到了城堡脚下，它看起来愈发巨大而深不可测。尖塔最高的窗口距地面不知到底有多远，从外部望过去里面只是一团漆黑。城堡正前方的拱门旁边，也有和城门外面一样的两名守卫，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情况。
桑妮从容不迫地带着他们绕到城堡侧面的一个小门，那里无人看守，“吱嘎”一声，门自己向外打开。卡洛和莉亚对望了一眼，小心谨慎地走了进去。
那是个举行庆典的大厅，中央摆放了一张空空荡荡的长桌，红石城主和他那些属下们平时想必就是在这里纵情宴饮。此刻，偌大的厅堂里只回响着几个人轻轻的脚步声，几乎弱不可闻。
彩绘落地窗在地面上投下琉璃般的斑驳光柱，瓷砖上印着华丽精致的金色图案，莉亚辨认出了火焰和长剑。每隔几步远，石墙的凹陷处就有一团悬浮的火苗，跃动着，映亮了墙壁和地面的一小圈空间。
桑妮敲了敲墙角的一块石砖，里面露出一个漆黑的通道：“放心，里面很安全，什么都没有，我们的人已经事先清空了这里。”
清空了？那个通道显得如此静谧而恐怖。莉亚想起在云海上他们走过的黑暗山洞，以及她在那里面发现的暗河与白骨。
“从这儿开始就是你自己走了。进去以后一直往前，遇到岔路口就往左拐。”
莉亚感到了深深的疑惑，他们难道不觉得自己的话很蹊跷吗？如果他们真的愿意保护瑞塔，清空这条通道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把她救出来？为什么非要让莉亚独自一个人到里面去？他们的目的早已显而易见但另一方面，尽管她早已深知他们的企图，还不是得听凭他们摆布才能抵达地牢深处？
没有任何区别。
她最后注视了卡洛一眼，俯身钻进了那条通道。
外面的事情就靠你了。
“卡洛，跟我去那边的楼梯。”桑妮说。
他们三个带着卡洛绕过了几层旋转阶梯。眼前豁然开朗，是城堡侧面的一个露台。从这里往下眺望，能看到一小部分红石城的街景。太阳正往西沉落着，城里人们就像小黑点在街道上迅速移动。他们仍在做着自己份内的工作，丝毫不知混乱和危险迫在眉睫。
露台上站着一小群人，正在交头接耳低声商量。老鹰和刀疤站在最中间，旁边是其他一些“影子人”的核心成员。他们已经全副武装，有些人还在地上堆放的一堆武器里挑选着。
“啊，你来了，我的孩子。”老鹰张开双臂欢迎他，眼角眉梢都绽开了微笑，“莉亚呢？”
卡洛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这个鹰钩鼻老人瞧了瞧。他真的是那个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老爷爷吗？荒原的原住民，白鸥的后代？他究竟在盘算什么呢？
“桑妮他们给莉亚指路，让她去地牢里了。”卡洛告诉老鹰。
“她很快就能跟瑞塔会合了。”桑妮说。
“很好。”老鹰的目光一闪，“你们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卡洛，来，到这里来，挑选出你最趁手的武器。我们暂时还不能休息，待会你就跟着我，给他们发号施令！”
“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卡洛问。
“我们对侧门的守卫做了点手脚。城主暂时还没有发现。”刀疤说，“欢迎你回来，小子。”
待在这群最熟悉的人中间，卡洛顿时产生了与从前完全相同的安心感。但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曾经以为的真相并不是事情的本来样貌，而脚下城堡深处正在发生的事，时刻牵动着他的心——
人群边缘的一个人却像活见鬼一样瞪着卡洛。
那个爆炸头红卷毛姑娘身披着他从未见过的一副铠甲，手持一柄锋利的长剑。
“卡洛？”
“梅娜？”
“你没死？！”梅娜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嘘，我本来就只是装死。”卡洛跨了三两步来到她身边，没有充裕的时间详细解释，“老鹰大概没跟你说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被城主召来打造铁炉，老鹰把我拉进了‘影子人’。”梅娜简短地回答道，“现在，我负责在城堡里接应。”
“老鹰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卡洛低声问。
“说你们要攻打城堡，不让城主干坏事。”
“他只说了一半的实话。”卡洛摇头，“梅娜，你还是逃出去吧，离开这座城堡，别跟这帮人扯上太多关系。日落以后，这里会变得非常危险。”
“逃？你在说什么？！”梅娜诧异道，“来都来了，我得参加战斗啊！”
“老鹰的企图其实跟城主差不多，不能被蒙在鼓里帮他战斗，”卡洛挨近她悄声说，“如果想救瑞塔，那就听我的。”
往下，往前，遇到岔路就左拐。莉亚在地道里穿行，一路走向城堡最黑最深的地方。
这通道不像云海的山洞那么逼仄狭窄，但有几段路也需要匍匐前进。大多数时候，她只要顺着向下的台阶一直走就可以，石墙上嵌入的悬浮火焰刚好能替她照明。
城堡外，太阳此时应该快要沉落了。她连一点来自外界的声音都听不见，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往更黑更深处行走，永远也找不见终点。
她暗自记住来时的路，以防万一出去的时候也需要从那里经过。脚下的石阶凹凸不平，每隔几级台阶，都有一扇小小的暗门不知通往何方。
——瑞塔，你在这里吗？
终于，通道似乎到了底，前方是三面封死的墙角。莉亚摸索着寻找出口，摸了两圈，才发现头顶上有一扇极其隐蔽的小暗门，似乎是一块凸起的地砖。
她一只手握紧了身后的弓箭，另一只手小心地搬起那块石砖，将它往一旁推去。果然，露出的缺口刚够一人通过，上面是个没点灯的小房间。
她成功进入地牢里了！
莉亚用双手撑着，一口气跃了上去，稳稳着地，但还未来得及转身，背后便袭来一阵迅疾的风。她刚想扭过头去，喉咙就被什么冰凉而坚硬的东西紧紧抵住。
“不许动。”有人在她耳边说。
不管在梦里还是现实中，在悬崖边还是红石岛，莉亚都认得出瑞塔的声音。
瑞塔快速挪到她面前，步伐像猫一样轻盈迅捷，手里锋利的瓷碗碎片仍抵在她脖子上。栗色长发随着动作飞起落下。
和莉亚对视的，是一双冰冷的眼睛。
莉亚忽然觉得她在照镜子，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瑞塔赤着脚，穿着一件松垮的亚麻布长裙，凌乱的头发纠结在一起，绑了个高马尾，脸上是横七竖八的脏污，如同抹了煤灰，额角和手肘都有擦伤。
她再也不像记忆中那个文雅娴静的女孩，只有那对眼睛的形状仍和过去并无差别，而眼神却机警锐利如鹰。
“瑞塔？”莉亚叫道，“瑞塔，我是莉亚！”
瑞塔并未回话，两手丝毫没松开，仍用冷冷的眼光目不转睛地盯着莉亚的脸。
莉亚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趾，在对方察觉到异常之前，屈膝朝她的肚子踢了过去。
瑞塔瞬间失去平衡，手里的瓷碗碎片“当”的一声落地。但她迅速站稳脚跟，再次扑了过来。猝不及防，莉亚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后背磕在坚硬的石砖墙上。两人摔在地上滚成一团。莉亚翻身坐起，闪电般地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对方却动作更快，将她又按倒在地。
瑞塔的小臂抵着莉亚的脖子，另一只手卡住她的手腕，指甲尖端陷进她的肉里。
“出去。”瑞塔指着那个通道口命令道，“从哪来的回哪去。”
“为什么？”
莉亚敏捷地挣脱钳制，抓紧匕首柄，胳膊肘撑着地顺势一骨碌爬起来，再次占据上风。
混战中，莉亚的斗篷帽子掉了下来，匕首也“当啷”一声脱手落地，两人又踢又打又掐，扭缠在一起，开始了无声的激烈搏斗。莉亚把瑞塔猛推到墙上，对方却不甘服输拼命反抗，照着她的下巴就打。莉亚不得不侧过头避开攻击，但鼻子最后还是挨了一拳，头发被扯掉了一绺。瑞塔的小腿则被踹得抽筋，手臂也流血了。
单论实力，莉亚显然更强壮也更灵活，她很快把对方牢牢困住，攥紧了瑞塔的肩膀把她推到墙上，两眼一眨不眨，凝视着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瑞塔喘着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六年的梦魇，六年的分离，六年的等待，六年消失的记忆。抵达之前，莉亚在想象中排演了多少遍这番重逢的场景，她们应该会是面对面，准确无误地认出彼此，又惊又喜，不敢置信似的慢慢走近对方。瑞塔一定会留着齐腰的长卷发，和从前一样白皙纤细。
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儿？
“瑞塔，”莉亚小心地防备着对方的进一步反击，“你很强，但还是没我强，快放弃吧。告诉我什么情况，你干嘛打我？”
“从哪来的回哪去。”瑞塔重复道。
“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我了？”莉亚从对方眼里仔细搜寻着蛛丝马迹，“是不是城堡那帮人又把你的记忆给弄没了？”
“莉亚。”瑞塔准确念出她的名字，“你跟卡洛他们现在立刻原路返回，到红石城外面去。”
“什么？”莉亚张开了嘴，“怎么可能？我是专门进来带你逃走的！”
“你白来了，我不逃走。”瑞塔直盯着她。
莉亚掐住她的手腕：“你什么意思？！快点，跟我出去——”
“不。”瑞塔挣脱开来，退后一步，“你出去，我留下。”
“别傻了，再不走你就要被丢进炉子里了——”
“我自愿投身熔炉，为城堡的光荣事业献身。”
“”莉亚大惊失色。
被洗脑了吗？是在做梦吗？是城堡地牢制造出的幻觉吗？
“你真是瑞塔吗？”她举手在瑞塔眼前晃晃，“你在说什么呀！”
“去吧，你别瞎掺合了。我愿意进到熔炉里。”瑞塔平静地说。
忽然间，莉亚屈肘撞向瑞塔的胸口，用力把她整个人推向墙边：“你骗不了我，瑞塔！我早就知道你知道的事了！在云海，我看见了你这几年所有的经历，你找到了‘影子人’的真相，知道卡洛要把我带来红石岛，你和他一样，想阻止我在这儿出现！但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从哪来就回哪去？你在想什么鬼？反正你打不过我，就算得把你绑起来我也会扛着你出去！”
“”
直觉感到对方不会再反击，莉亚才松开手。
瑞塔的嘴唇微不可察地颤抖。
莉亚长吁了一口气：“吓死我了！你的演技太拙劣了，但我差点还真信了！”
瑞塔站直身子：“你来这里总归是没用的，你确实不该出现。地牢层层封锁，进来就没法再出去了。你是来送死的，正中他们下怀。这下可好，他们收获了能投进炉子里的两个人。”
“我进来当然能再出去！”莉亚眨眨眼，“在我进来之前，‘影子人’已经在城堡外布下了全方位的埋伏，准备打通所有闯进城堡的通道。那代表什么啊？他们相当于在给我们开路！可以的，瑞塔！我们冲一把，肯定能逃出去的！”
“就凭我们俩？希望渺茫。”瑞塔摇头，“一个人被献祭，总比两个人甚至更多人一起送死要强。你们既然发现了真相，就应该顾好自己。没必要来救我，这没意义。”
莉亚望着她的眼睛：“瑞塔，我的倒霉妹妹，为了找你，我们在一百天里穿过了整个云海。我在一个山洞里差点被淹死，听到过鬼唱歌，吃过刺藤陷阱的花蜜，还杀死了幻觉里的我自己——结果你告诉我这没意义？对了，西维也跟我们一起来了，他现在留在小帆船上等我们去找他。为了找你，他推迟了继承首领的时间，离开了这辈子没离开过的银雾森林，到了他最讨厌的红石岛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自以为是。你知道吗？就在我们临走之前，部落的长老们在商讨有没有必要冒着风险找你回来。他们一致认为有必要，你才是银雾部落未来最棒的女巫，比那个没用的琳可强太多了！抛开什么预言、什么责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谈，妈妈还在等你，你从小长大的家在等你。我发过誓说要带你回家，我莉亚答应过的事一定说到做到，正因为这个，我们才能平安渡过云海，你可别跟我说，这些全都没意义！”
“”
瑞塔耳边陡然响起梦里听到的莉亚的声音：我会找到你，那个真的你。我答应的事情一定说到做到，不能兑现的承诺从来不会说。瑞塔，我保证带你回家。
她深吸一口气：“但你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最后的结果只能是送命罢了。我认为那个预言也不是真的，这不值得你们搭上自己。”
“你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似的，什么都不懂？当然值了！再说，我们就肯定逃不出去吗？”莉亚左右观望。
“我观察过这里了，”瑞塔说，“底下你进来的那个通道是唯一的出路，而现在，那外面显然全都是‘影子人’的成员。另一个办法是直接从门走，可我试过，这牢房的门用魔法是完全撬不开的，门外也都是城堡的人在站岗。我们走投无路。”
“唔或许吧。但就算凭我们自己逃不出去，卡洛也会带着钥匙过来。”莉亚笃定地说，“我相信他能偷到！他会用他的小聪明帮我们越狱的！”
“你打算把我们俩的命赌在他身上？”
“有何不可？”
“那如果他不来呢？他现在应该已经和老鹰他们会合了。你为什么确定他会站在我们这边呢？难道老鹰不会用三言两语蛊惑他，让他重新为自己效力吗？”
“不会，卡洛是叛徒，”莉亚弯起眼睛一笑，“叛徒当然要站在囚犯这边。等着吧。”
瑞塔皱了皱眉头。
莉亚走到牢门边，靠在铁栏上。但愿这一赌，千万不要赌错。
叛徒卡洛，混蛋卡洛。他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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