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10.流星火雨（1）
卡洛、黑鸦和西维把她团团簇拥在中间，有一百个问题要问。
“没事吧！”“你刚刚在哪里？”“有没有听到我们叫你？”“你喝陷阱里的花蜜了吗？”“怎么醒过来的！”“我们要急死了，以为你完了，你知不知道你在里面待了多久啊！”
“待了多久？”莉亚毫无概念。
“两天两夜。”西维说。
“啊？！”
但一回想，确实觉得自己在那里耗费了太久，像是刚做完比整整一生还漫长的梦。
“对不起！怪我没忍住，吃了那里的花蜜，还以为自己很快就能醒来呢。”
“没关系，”卡洛揉揉她的脑袋，“所有人进去都会吃，无一例外。它选择了你，你掉进那个陷阱，意味着有需要让你看见的事情。重点是，你还好吗？”
“我没事！除了有点晕，还有看到的太多，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卡洛突然上前半步搂住她，抱得好紧好紧。莉亚几乎窒息，怔了怔，把脸埋进他胸口的衣服里。
说也怪，从那里出来，她竟精神抖擞，毫无疲态。一幕幕虚幻的场景在记忆里仍然清晰可见，让她眩晕，但重归现实的感觉出人意料地妙。
为什么这一关最困难？因为没有人会想要从幻觉里苏醒。没有同伴或其他外力会把你救醒。陷阱温柔的捕获不同于粗暴的战斗，让人眼见真相之后，又在迷眩的欢乐里麻痹，深深沉沦。
莉亚感觉到衣领下藏起来的挂坠。是它的重量、它冰凉的温度，把她带出了那不存在的过去和未来，否则她多半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幻觉里越睡越沉。
她安然逃脱，之前又有多少人葬身于此？话说回来，现在的逃离真的不是幻觉的另一个部分吗？他们的云海航行，真的不是另外一个梦境吗——
“慢慢来，不着急，”卡洛搭着她的肩往前走，一步也不想离远，“你刚刚肯定经历了很多很多我们很难想象的事。”
“但你们是不是一直没睡？”莉亚担心地看着三人的黑眼圈，“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没关系，”西维叹气，“回船上再睡，当务之急是先从这鬼地方出去。”
“不出意外的话，”卡洛指出，“出去以后，这里就会为我们打开一条通畅的海路。这是因为莉亚喝了花蜜，看见了刺藤陷阱要她看见的事，云海会给我们奖励作为回报。”
“所以还要感谢她喽。”黑鸦总结道。
“所以你看见了什么？”卡洛仔细观察莉亚的脸。
“很多很多东西。”莉亚两眼一眨不眨。
“她看见了她想知道的事情，”黑鸦说，“我觉得我们对云海可能一直都有些误解。云海不是个冒险乐园，云海是你的心。”
顺着绿色藤蔓编织成的狭窄通道，他们谨慎地贴墙前行，只知道自己应该在一圈圈往外绕，而无法辨识具体路线。迷宫般的路径七拐八弯，四散又聚合，像一座无人居住的巨大空城，有无数不为人知的暗道和惊心动魄的秘密。耳边，远处，是微小的叮叮当当声，仿佛冷风掠过冰晶发出碎裂的碰撞，或者前方的引路人在手里敲着铃钟。
粗壮弯曲的树干支撑着刺藤之网的穹顶，像浮空岛的森林而又不尽然。他们走得很慢，西维警惕地眼观六路，卡洛和莉亚紧紧牵着手，不时需要跨过盘亘错绕的树根，当心不要踩上塌陷的柔软树藤。天色越来越亮，大约离出口不远了。
可是莉亚总觉得这静谧的空间里不止有他们几个在行走。空气里萦绕着怪异的错乱感，似时光停止流逝，秒针滴答倒回。
“哇！”
“小心！”
她正盯着左边一棵微微摇摆的植株，没注意看路，脚底被什么东西绊倒，重重地朝前扑在地上，害得身边的卡洛也一起失去平衡。莉亚揉着摔痛的膝盖忍不住骂了一句，紧张的眼神条件反射地投向西维，却见他望着她脚边的地面发愣。
本以为绊倒她的是树根，爬起来定睛一看，竟是半埋在地底下的其他什么。卡洛跟她目光交汇，蹲下身用手拨开杂草和树藤。
一个人的枯骨。
显然是孤寂地躺了很多年，终于在今天被旅行者们偶然遇见。本来可能被掩藏在土层下，风吹日久后才露出地表，脆弱得一碰即碎，仿佛要即刻间化作细粉。不管曾经有没有衣服，都早已消失进尘埃泥土。只留下半个脑袋的骷髅无声地张着嘴，似是在自嘲，或者明目张胆地嘲笑这群旅人。那骨头呈现出灰黄色，其间还隐隐泛着诡异的深紫。
哪个中毒的倒霉家伙，陷阱的受害者？它吞食了花蜜的诱惑，被陷阱抛出来了，在这里待了多久多久了？
黑鸦后退了一步，卡洛和西维绷紧全身。莉亚屏住呼吸，虽然不是没见过死人骨头，但那双空洞的眼窝像两个深黑的漩涡吸住了她。在那具骨架的腰部下方有个硬硬的东西，她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握住了一把剑的剑柄。它冰冰凉凉的贴着她的手掌。
身旁，黑鸦的身体忽然僵直。他从莉亚手中拿起那柄佩剑，掸了掸上面蒙的尘土。铁剑的形状优雅修长，侧面刻了四行娟秀的连笔字体。
莉亚从他肩膀上方看去。
那一秒，心跳骤停一拍。
“我希望每个航行者，有明亮的眼和透亮的心，
像盘旋的鸥鸟，翱翔的鹰，找到终点前永不停。
我希望记得因何出发，是为了前进还是返程？
不惧迷蒙海雾，幽暗深影，今天的结尾是明天的开始。”
红石岛人打铁技艺精湛，他们在烈焰里锻造最坚固耐用的金属。这柄长剑尽管铁锈斑斑、破败不堪，但昔日的锋利闪耀隐埋在锈迹之下，依稀可辨。它曾被刻下流畅清秀的字迹，表面被火光映照得闪闪发亮。它曾跟随主人劈荆斩棘突围而出，把敌人砍翻马下。它曾被插在剑鞘里，一路颠簸去过天涯海角。
封存在时间匣子里的剑，白鸥亲手刻写的箴言。多少红石岛孩子倒背如流的四句话。
黑鸦的身体轻轻颤抖，旁边的卡洛倒吸一口气。莉亚的眼睛离不开那对深邃的眼窝，她正在和红石岛的传说人物对视。
还没有任何人找到过他。
他以一己之力连接两岛，他的人生精彩非凡以至于被无数人传诵。他是意气风发的传奇、落魄却依然伟大的英雄，不应该是眼前这堆零散的骸骨。
前不久那个午后，黑鸦还弹唱着他的故事。孤独上路的白鸥经历了所有流浪者的快乐悲伤，五六十岁的某一天，他带着随身形影不离的宝剑消失了。大家说，人永远无法踏遍世上所有偏僻角落，可岛屿上的新奇景物已经满足不了白鸥，他要奔向更多更广阔的未知。
莉亚抬起头看了看黑鸦，他的脸被半藏在拉起的兜帽下，板结在一起的几缕黑发垂在眼前，面色由煞白转为灰沉，似乎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血色。这时她打从心底相信，他身上流淌着白鸥一部分的血，并且意识到，他也和所有听故事的人一样，觉得白鸥去了云的下面、天空那方。
那个仓促却引人遐想的结尾，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有人说他跳下了海底。有人说他变成了星星。有人更愿相信他以某种形式，去到了另外空间里无穷尽的远方。用他名字命名的那颗星，让他们循着光找到航向。
他目睹过多少诡谲绚丽奇景，把自己活成了传说事迹，结局想必也不会平庸无奇。
可最后躺在陷阱温床里，他又看到了什么？
记忆吗？幻觉吗？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呢？
他在笑着吗？在叹息吗？可曾后悔过出发？
离开那里之前，谁也没有开口。他们把剑原封不动地放回他的身边。
西维念了一段祝祷咒文，在迷离的吟诵声和似有若无的铃声中，他们静默地低下头。莉亚能听懂其中大约一半的古老语言。
请你安息，请继续沉睡，不是有意打搅你的长眠，拜托请护佑我们走完其余的旅程。
不管有没有找到终点，如果这是你的心愿，我们会继续把你最后的秘密，封锁在这段不存在的时间里。
太阳悬挂在头顶的时候，他们完全走出了刺藤陷阱，来到小岛的另一岸。帆船静静漂在海滩边，像一个家在迎接风尘仆仆的旅人。厚重的云层整齐地分开一条缝隙，笔直的海路在眼前铺展，一直延伸到天空的尽头。
“你成功了。”卡洛对莉亚说。
我成功了。莉亚无声地说。
跨过了艰险的关卡，代价是遇见幻觉和真相？
其实并没有付出什么代价，反而得到了许多东西，尽管心里比登岸之前更加空落落。
云海打开的海路通畅平静，不是他们的错觉。那天，小帆船在其上稳稳行进，缺乏睡眠的西维和卡洛去舱底补了长长的一觉。
黑鸦披着斗篷，像块石头那样坐在甲板上背对着莉亚。
“你去睡会儿，”莉亚把声音放轻，小心翼翼地劝他，“你们这两天完全没休息吧？这么撑着会累坏的，会垮掉的。你看他们都乖乖去睡了，我给你们守夜，有危险一定叫你们。不过现在看起来还很安全的样子，没事的。黑鸦，听见了吗？黑鸦你说句话？”
“”
“别多想了，去睡一觉，睡一大觉就好起来了。你脸色已经白了，别硬来了行吧？”
“”
“想不想要我的噩梦药？看起来你可以来一点，我妈妈的咒语特管用，每次吃它我都睡得香。或者吃点儿东西，想吃什么？等你们起床，我给你们烧早饭好不好？”
“”
“你不理我就很可怕噢。嫌我吵的话我闭嘴，但至少点个头，表示你听到啦？”
“”
黑鸦忽然拿起了身旁那把破破烂烂的七弦琴，最近它又被水浸过，音色变得有些浑浊刺耳。他像没注意到一样，闭着双眼弹起了白鸥故事的伴奏。琴音忽而激昂忽而低回，时而急促时而铿锵。睡在船舱里的两个人大概是太累了，完全没被吵醒，而莉亚呆呆立在那里从头听到了尾。从未听到过这样扣紧人心的曲子，以前没有，今后大概也不再有机会了。
那首通往终点的安魂曲回荡在辽阔的海上。莉亚听见其中流淌着无数个故事，不止是白鸥的一生，还有许多没留下姓名的人的生命。认识的、素昧平生的、只听说过的、毫无联系的、有血脉相承的、远隔天涯的。有的波澜壮阔，有的乏味平淡，有些冰冷，有些温暖。他们真实地存在过，在人间旅行，在客店歇脚，停靠了片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弹响最后一个音符，它久久飘荡在海面。黑鸦裹紧斗篷，抱住膝盖浑身颤抖。
莉亚悄无声息地退到甲板一角，知道自己不会告诉任何人，那个晚上看到黑鸦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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