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1.远行扬帆（2）
在树屋的最后一天转瞬即逝，到了出发的大日子。
四人天没亮就爬起了床，莉亚穿好靴子，背上弓箭，把稍微长了一点的头发绑成干脆利落的短马尾辫。西维忙前忙后检查行装，说他叫了一些部落勇士来帮忙推船，要跟他们在悬崖那边会合，又递给莉亚、黑鸦和卡洛每人一条银雾部落的传统发带，上面插着羽毛。
“咦，这不是你们部落的奇怪头饰吗？为啥我们也要戴？”黑鸦摆弄着羽毛头冠，扣到自己的黑发上，模样十分怪异。
“可能是因为想统一服装？”卡洛弄平发带，整齐地系上额头。
“让你们戴你们就戴。”西维瞥了莉亚一眼，“这次别想随便摘掉。”
莉亚摸了摸发带，没回话。
这是临行的仪式，意味着这次旅行由银雾部落引领，提醒他们别忘记浮空岛这个出发地。鹰的翎羽，寒鸦尾羽，各种森林飞鸟斑斓的羽毛，都保护着即将踏上重要航程的旅人，祈祷他们飞远不坠落。
树屋一家三口来到门廊上，老板莱纳冲莉亚他们笑了笑，做了个祝福的手势。老板娘帕米搭着女儿芬的肩膀：“不能去那边送你们啦，就在这里告别吧。一路顺风，再见了。”
“谢谢你们。”
说实话，这时候跟帕米面对面，莉亚仍感到不是滋味。她至今难忘那天在火炉边，得知帕米故意对潜在的危险视若无睹，为了不妨碍树屋的经营而选择缄默。各中原委解释得理直气壮，愈发庞大的树屋依旧彻夜灯火不熄。
帕米曾说“我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那个束缚人的部落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是啊，他们三个并肩站在一起，是多么和谐美满的一家。
帕米，远房亲戚，叛逃的族人，妈妈依莎的老相识，莉亚在树屋认识的第一个人，让她油然生出亲切感的人。不管莉亚对帕米的观念和行为有怎样的不满或不齿，总会有一根挣不脱的无形丝线把她们连在一起。
沉重感伤的离别场景让莉亚浑身不舒服。看到芬的眼圈红了，她赶紧手足无措地插科打诨：“等着瞧，看我到沙漠荒原去，给你们带红石岛的火山石头当纪念品。我还要学会红石城所有的祝酒歌，什么哟呵，什么嘿哈，回来唱给你们听。”
笑话讲得非常失败但如愿以偿，芬破涕为笑：“你可千万别学那个大早上引吭高歌被隔壁投诉的顾客，唱得又吵又难听！”
黑鸦慢吞吞的，还没装好东西，一会儿落下了换洗衣物，一会儿忘了带两瓶烧酒，一会儿又要调调他的宝贝七弦琴。西维忍无可忍，返身进去帮他收拾。
卡洛和莉亚拎着大包小包站在正门外，看第一缕光线从树林背后的地平线升起。
卡洛拍拍额头：“树屋，不对，整个浮空岛，可真是神奇的地方。”
他的语气带着一点慨叹和眷恋。莉亚只是若有所思地抬眼望了望。
第一眼看见树屋的时候，它被包裹在夕阳下，而现在它又沐浴在金色晨光里。洗衣女工远远地挥舞着手帕探出一扇窗口，和对面穿睡衣的顾客隔空喊话。两个孩子沿着木头旋转楼梯一路跑上楼顶平台去。方形、圆球、尖顶，各式形状组成错落有致的小室，其间由阶梯、绳索或吊桥连接，闪烁的金辉为屋顶边缘镀上颜色。第一天，她惊叹它是个壮观的群落，依偎在大树的环抱中，觉得迷路找到这里的旅人会以为误入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这就是她的世界，将要挥手作别的世界。
尽管如此，她的心早已经飞向云海。
和西维、卡洛、黑鸦一起翻过山坡的那段路上，她再次想对着春天欢叫，想拥抱太阳、大雨、浅绿色海洋般绵延起伏的山峦森林。
西维招来的四五个银雾部落勇士正在靠近悬崖的地方等待。一会合，他们立刻团团包围了西维，满脸都写着“现在你反悔决定不去还来得及”。黑鸦耸耸肩，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踱到旁边去了。卡洛挤到勇士们中间拍拍手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解释着待会儿应该怎么先让他们四个登上船再一齐发力从船尾后部推动。
莉亚定了定神，发现她和一个人并排落在了大伙后面。
丹。
莉亚实在很难把小时候的这个老冤家和“部落勇士”的头衔联系在一起。她跟他大眼瞪小眼，心跳骤停了一秒。转念记起自己给阿贝讲过当年是如何恬不知耻，“觉得他厉害得很，长得又好看，非要跟他结婚，还死皮赖脸跟着他们去打猎，抓到的猎物必须要比他多”，又想起卡洛修船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丹去给他帮忙，评价说“莉亚是我以前的对手，她决定去航行，我一点都不意外”。
呃。
很少失语的她，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丹和他姐姐琳都没带给过她多少愉快的回忆。但不管今后还会不会见面，她都不希望这次分别是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下进行的。
“哇，好久不见，谢谢你之前还去帮忙修船，今天又来推船，麻烦你们了。想不到你这么能干，我刮目相看”她想轻松地找找话题，却越说越离谱，恨不得咬了舌头，“那啥，你家里人最近都好吗？”
“挺好。”他看起来倒比她更加尴尬几分。
“成年历练怎么样啦？”他的生日比她早，历练在冬天已经结束，成人礼想必该举行完了。
“就是收麦子，看仓库，弄生肉，无聊得很。”丹的目光有意无意扫向走在前边的卡洛，“你的更有趣。”
“还行吧。所以你现在当上了——”
“我是候补的猎人头领。”丹给她看自己箭袋上的装饰图样，标记着他亲手猎获过多少成果，“不用上山的时候，我就巡视边界，帮忙种粮食。”
“哟，真不错。”
她说的是真心话。丹变得更高、更结实了，早就不再是那个气急败坏跑去打小报告的小孩。他跟琳的眉眼非常相似，但坚毅沉着的面容却与西维如出一辙。在不远的将来，他会和他的先辈们一样，守望领土，攻克难关，成为独当一面的勇士、银雾部落的脊梁。
“你错过你的成人礼了。”丹提醒莉亚。
“以后会补上的，问题不大。”
成人礼。内心深处，莉亚竟有点庆幸错过了它。
丹顿住脚步：“其实，你反应比我快，投掷比我准，除了力气小点以外都占优势。”
莉亚此时此刻比听见琳低声下气恳求原谅更加震惊：“啊？你说啥？”
丹拧着眉毛：“我告诉你这话，是回答你那次的问题。我承认，如果你是男生，猎人头领的位置就保不齐会归谁了。你是女孩，也算是是个威胁吧。”
他指的是某次他们吵架，莉亚问“你到底承不承认我的实力”。她之前跟阿贝说过，“丹觉得我不配和他比，我偏要证明我可以，我把他看成目标，他把我当成眼中钉”。想不到，那天在气头上没得到答复的问话会被他记住这么久，在此刻坦白出口。
“”
莉亚怔了怔，差点笑出声。
得了这句评价，很值。
也许是尘埃落定，不再计较或心怀疑虑，他终于能说得出口。
她一直相信自己绝对有资格跟他抢饭碗。被曾经的假想敌亲口认可了，即使这些小事早已经无足轻重，也算是卸下了一个包袱。
她忽然觉得可以一身轻松，像淙淙溪水在春天游走，到天涯，到对岸，一直往前去。
“那你偷着乐吧，我不威胁你。好好照顾着你姐，西维被我骗走了，她在家估计气死了。”
丹严肃地看着她：“我们会等你们回来的。一路顺风。”
“莉亚你在干嘛？上船啦！”卡洛回头招呼道。
小船和他们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卡在岩石缝隙里。勇士们帮西维搬运行李，黑鸦紧跟在莉亚后面爬上甲板，咂着嘴唇摇头晃脑地说：“丫头，考虑清楚，现在你反悔乖乖呆在家还来得及，真上了贼船可就下不去了噢，没准儿你会被拐到红石城里当小媳妇。”
“当什么小媳妇!”莉亚抬手就想来一巴掌，假装忽略西维的凌厉目光，对银雾部落的亲戚们挑挑眉毛，“大家就当没听见，这个老头惯会胡扯。”
卡洛调试了两下缆绳和舵轮，其他三人并排站着双手抓牢船舷。勇士们咬紧牙关一齐发力推向船尾，来去三四个回合，卡在岩石中间的船身开始松动，“咔嚓嘎嗒”，仿佛在漫长的冬天沉眠许久，终于打着哈欠叹着气苏醒。
“三、二、一——走了！”
小船摇摇晃晃被推下河流，开始顺水前进。勇士们胜利地擦了擦汗。莉亚欢呼一声，正好对上丹的目光，她不太确定是否看懂了那眼神，总觉得其中包含着几分羡慕。他站在原地，冲越离越远的他们挥手。
船上和船下的人互相喊话，争相盖过对方的声音：
“要平安到那边啊！”
“西维，等你回来！”
“一帆风顺！”
“后会有期！”
“再见再见！”莉亚对他们叫道。
卡洛高声说：“准备好从瀑布上冲下去了，大家抓紧！千万千万别松开！”
莉亚扭头看向前面，帆船平稳地漂下了蜿蜒越过山坡的河水，他们正前方就是解除了冰封的巨大瀑布。伴随着不知是谁的一声尖叫，船身以极快的速度垂直俯冲而下。耳边狂烈的风和飞溅的水滴让人睁不开眼，兴奋战栗的心跳被瀑布湍急的涌流淹没。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裹挟全身，莉亚瞬时间有股错觉：他们正向着世界边沿急速坠落。
“啊啊啊啊！”
“太快了，能不能慢点！要命了！”
“好耶！”莉亚两眼紧闭，用最大的音量喊道。
风声突然停下，一切归于静止。船头往上翘了翘又落下来。
渐行渐远的轰鸣声告诉他们，瀑布已经被甩在身后。四人喘着粗气彼此注视，头发全都被风吹乱，又被溅起的水花淋得湿答答纠成一团。西维面无表情，脸色却有些煞白。刚才吱哇乱叫得最响的黑鸦扯了扯身上快被吹飞的袍子，抱紧了手里的七弦琴。
“成功了！”卡洛胜利地宣布。
“哇！”
脱离了瀑布汹涌的水流，他们真的四平八稳漂浮在云层上方，船底并没有触碰到云，而是完全悬浮在空气里，全凭风推着张满的帆前进，仿佛飞鸟的双翼在凌空滑行。低头看去，丝丝缕缕的雪白云朵之间透出深深浅浅的湛蓝。
莉亚扒着船边，往下探出头，嘴张得老大：“太离奇了，这也太神奇了。要不是亲眼看见，我打死都不信。”
“这个世界的运转不能用常理解释。”黑鸦见怪不怪地说。
簌簌的风刮过白帆，把莉亚的短发往脑后吹去。她眯起眼，往后望越来越远的浮空岛，视野里那个巨大岛屿变成一团浓绿，如同晴天清朗空气里升起的椭圆形气泡，漂浮在四面八方的蓝天中央。悬崖旁，朝他们挥手的送行人们比小黑点更小，高悬在树梢上的木屋几乎看不见了。视线范围外的银雾部落正躺在连绵的山坡背后，人们已经陆续苏醒，刚刚开始与往常别无两样的一天。
不再有掉头的可能，不再有反悔的机会。他们只看到无边无尽的云层，多远以外，是那个即将驶向的终点？
“来啦。”莉亚吸了口气。
“嗯。”卡洛把舵轮稍微转了转方向，“欢迎来到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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