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15.昏迷
隔着窗户看梅娜他们纵酒祭奠铁匠之后,又过去了好几天。有个晚上,早已经过了通常睡觉的时间,凯欧却还没有回家。
瑞塔和红雀斑侧耳听着动静,总觉得下一秒他就会用拐杖敲敲门,中气十足地嚷嚷着叫学徒们帮他开门、拿斗篷、脱靴子。
近来,不知是由于红石城的混乱、隔壁铁匠的悲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凯欧时常心事重重。他们很久没听到他爽朗的大笑声了,他也不再跳到桌子上大声呼唤他们抓老鼠。
凯欧大叔严肃地板着面孔的时候,看上去比原先沧桑了许多,成了货真价实的“大叔”。
瑞塔仍记得她第一次窥见大叔喝醉酒的那天,看他仰面倒在那儿,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听不清的话语。她记得在火焰幽暗的光辉照耀下,他的侧脸线条那么清晰。他的身躯平时看起来像是魁梧的战士,但那时却随着火苗的节律一呼一吸,像蜷缩起来昏睡的巨龙,竟唤起了她某种奇怪的恻隐之心。
三人朝夕相伴,融入彼此的生活。但他们俩其实从未真正读懂过凯欧。瑞塔对凯欧自己的事知之甚少,了解程度甚至不如对红雀斑的一半多。
她坐在火炉边凯欧平时喜欢坐的那张摇椅上,一边缝补窗帘布,一边数着时间。
“好怪啊。这时候他应该早回来了吧?”
“他是傍晚出去的么?”红雀斑皱着眉回忆,“他跟咱们说他要去干什么了吗?”
“没吧。但这会儿如果还在外面,那应该只能是——”
两人互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酒馆!”
“我去那儿找找看,”红雀斑站起来走向门口,“我觉得他多半在那里。”
瑞塔叫住他:“我跟你一起去。”
夜深人静时分,钟声远远地敲响,巡夜人正提着灯笼走来走去。街巷拐角处的小酒馆还没有吹灭灯火,老板清点完毕今天收获的钱币,拉上柜台的帘子,准备驱走一天中最后几名顾客。弹琴的吟游诗人早就下班睡觉了,只剩下几位风姿绰约的舞女靠着桌台歇息,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并未用手掩住嘴唇。
身披黑斗篷的高大男人独自坐在小桌边,手肘支着下巴,面前是一只已经空了的大酒杯。他眼神迷离,似乎望向前方不存在的区域,纹丝不动的背影融入烛光照不到的一片暗处。
“凯欧——凯欧老兄!”酒馆老板喊了他两声,没得到任何回应,便不耐烦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今晚打烊了,待会巡夜人要来查了。明儿再来啊!”
凯欧沉默地点点头,却仍未动身离开。
“凯欧先生——”一个纤细而丰满的红头发舞女走向凯欧,手指轻抚过他披散在肩上未打理过的头发,“今晚打烊了哦,还是说,您想要留在这里过夜么——”
旁边有个女郎格格娇笑了一声:“得了吧你。快把他赶走,我还想安心睡觉呢。”
房门小心翼翼地“吱呀”响了一声,两个脑袋探进来,左顾右盼。瑞塔和红雀斑紧张地互相望望,虽然距离很近,但他们极少踏进这间房顶低矮的小酒馆。
“小丫头,小伙子,你们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哦?”红发舞女首先眼尖地发现了他们。
“你还挺好看的,就是看着柔弱了点,”另外两名舞女转瞬移动到瑞塔身边,一人拉起她的一绺长发,透着光细细打量,“这头发的颜色好浅呀,混血儿对吧,啧啧。你们两个小家伙要喝酒吗?今天打烊了哦。”
“不是!”红雀斑立刻挡在瑞塔身前,“我们只是来找——”
红发舞女定睛一瞧红雀斑,终于认出了他俩:“哎呀哎呀,这不是面包房的学徒吗?来找你们师傅的啊?他就在那儿,看见没?”
“正好正好,”酒馆老板长出了一口气,“快把你们师傅搬走,我们要关了。他是我这儿的老主顾,但有时候就是会这样,一个人坐那儿把自己灌醉,一动都不动。”
“我们还担心他去哪了呢,在这里就好。”红雀斑伸手在凯欧眼前晃了晃,“嘿,大叔,还认识我们不?”
凯欧终于抬起了眼,恍惚地看向他们:“红雀斑?瑞塔?”
“大叔,该——回——去——啦——”红雀斑在他耳边拖长了声音叫道。
“大叔,跟我们回家吧。”瑞塔俯身望着凯欧。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不再有戏谑狡黠的目光,而是显得迷离而悲伤。
红雀斑和瑞塔把凯欧架在中间,磕磕绊绊走下台阶,离开污浊的空气和酒馆那些妩媚的女人,来到夜晚清冷的风中,总算舒了口气。凯欧没有带拐杖,双腿软软地垂下,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酒气。
“他果然醉得一塌糊涂。”红雀斑皱起眉头。
“可不是吗。”
“他还很沉。”红雀斑的额角冒出汗珠,“瑞塔,你还能行吗?”
“行是行,但是,”瑞塔担心地观察着凯欧,“他待会儿会不会耍酒疯?”
红雀斑只消想象那番场景,就深感绝望:“那咱俩可打不过他应该不至于,大叔喝完酒向来都挺冷静的,不至于揍咱俩。”
瑞塔费力地托起凯欧的双肩:“那就快走啦,雀斑。大叔需要休息。”
“好,好,待会就把他抬到他床上,让他直接睡大觉去。”
凯欧忽然抬起头来,用力嗅了嗅空气:“你们闻到了吗?”
“闻到什么?”他们的鼻孔里充斥着酒味、食物味、破损井盖的气味、下水道的气味、缝隙里各种腐臭的气味。夜风把所有这些味道一起送来,令人窒息。
“腐烂的味道啊。你闻,多清楚多明显啊。”凯欧闭上眼睛,“但也说不定,在这里面待久了就闻不到啦。这座城呀,早就烂透了,已经没救了。你看看现在都是些什么事?放火,偷盗,抢人,起先鬼鬼祟祟,后来光明正大”
“大叔,你喝醉了,小一点声!”红雀斑赶忙对着他的耳朵提醒。
“哈哈,醉鬼说的话总是最清醒的,”凯欧无所谓地摇摇头,“承认这里腐朽了很难吗?从上到下都烂得彻彻底底,好人没有活路,帮坏人干坏事反倒能活得滋润。在这种地方,你能做的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装着没看见那些东西,只看见面包,奶酪,美酒,美女,这样轻松又快乐,他们还认为你没有野心,没有威胁。”
“大叔,你真的醉了。”红雀斑用力把他往前拖了两步。
凯欧却自顾自地说下去,双眼望着夜空:“红石岛很烂,许多不切实际的大梦想家就把希望寄托于远方——城堡里的那位不就是吗?可是,那个浮空岛会更好吗?也未必,也真未必。我到过那里,那个没有遍地黄金蜂蜜的地方。一开始,我多爱那里的一切,到处湿润又明亮,食物总是管够,还有樱桃酒,苹果酒,盛起来像瓶装的阳光一样。那些人的魔法也很美丽,变出的都是水花,藤蔓,星星。你想要什么,应有尽有。”
瑞塔瞥了一眼红雀斑,在他眼里发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惊讶。
“啊啊,还有森林。到处是翠绿,地上有溪水流动,树根的缝隙里长着苔藓和蘑菇,松鼠在树上窜来窜去,你在那里听到的所有声音,都跟银色的铃铛和流水一样。我走在里面会觉得自己的出现很不合时宜,我们真是一群大老粗谈判吗?我们能在那座绿色的岛那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浮空岛人又能从我们这里取得什么呢?我们赖以生存的荒漠绿洲,和那些绿色相比起来多可笑瑞塔啊,我的浮空岛小姑娘,你是不是也走过那样的森林?”
瑞塔的心跳骤停了一秒:“凯欧大叔——”
他步履蹒跚,颤颤悠悠地停下了脚步,直视前方,话音变得很轻很轻:“你一定走过,一定的。第一眼,你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属于那地方的人。他们有很多孩子都像你。我记得我在那里遇到的那个姑娘,她看谁一眼,谁就能陷进她的眼睛里去。她唱的歌就像是精灵的歌,她本人也像精灵,是那地方能出生长大的最纯正的精灵白色的,轻飘飘的,可她却用远远的一箭救了我。把她抱进怀里,她的温度又那么真实。
“平时她不笑,我千方百计想让她笑,只要听见那笑声,我觉得我在那一秒钟死掉都可以有谁看她一眼,不会永远记住她呢?有谁只要看过了她,还会渴望别人呢?没有人相信我,他们说我们和他们一样,也是萍水相逢的露水情缘罢了,他们也在小树林里找了几个寻欢作乐的白衣姑娘,这事有啥了不起?可我记得,我会一直记得,夜里我常跟她一起走过那森林。”
红雀斑和瑞塔隔着凯欧的肩膀对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诧茫然。
——他跟你讲过吗?瑞塔用眼神询问。
——没,完全没有。红雀斑用手势回答。
——这就叫酒后吐真言?瑞塔左右望望,站在这街上不会有人听见吧?
“喏,”凯欧伸手指着背后小酒馆的方向,“红石岛的这些姑娘们,给人热情,却让人味同嚼蜡,她们明明和我更相似,可却不能产生半点火花,我以为自己能在熟悉环境的包围下忘记过去,可我还是记得年轻时候第一次看见的那个人,一闭上眼睛她就会在我面前。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在吃她喜欢吃的东西。我想要的,我想念的只有她。她能让单薄的世界变得完整起来,她让世界的重心在脚底下旋转,给黑白的缝隙里填上了彩色”
“那我干嘛不去找她?红石岛很烂,浮空岛会更好吗?会。那里有森林的精灵。不会。那是虚伪而危险的一族。他们用看敌人的眼光看着我们,叫我们魔鬼。这条腿啊,就是他们的猎人们干的。”凯欧拍拍自己短了一截的腿。
瑞塔瞬间犹如挨了一记闷棍。
是水妖猎人。是她们部落的猎人吗?
凯欧缓慢地呼吸着,胸腔上下起伏:“我们和死去的人的联系,不会因为他们死亡而断绝。我们不会停止对他们的思念,也不会因此就不再爱他们但跟活着的人的关系呢,有时候却恰恰相反,哈哈,还真是讽刺。她能怎么办呢?那是她的族人,她最终必须要回到他们身边的。我呢,再也做不成战士,那就只好用擀面杖当武器,把面团当敌人喽。”
“大叔,”红雀斑试探着把手搁到他腰间,“咱们先回去吧,扶着我。”
“大叔,”瑞塔找回自己的声音,“雀斑说得对,我们要在巡夜人来之前快走。”
“嗯,嗯。好的,听你们的,小家伙们,嗯。”
凯欧的脑袋左右摇晃,嘴里咕哝着无意义的话语,带着浑身酒气,瘫在两人肩膀上,终于不省人事。
“预备,三,二,一”
瑞塔和红雀斑架着他,一齐使劲,把他往面包房的方向扛去。
“咚——”沉闷辽远的钟响来自遥远的塔顶那端,划破充斥着各种细微声响的夜。
十二声的回音缭绕在楼塔之间。
次日清早,从自己卧室里爬起来的凯欧看起来恢复了原样,又精神抖擞地在厨房里忙来忙去,高声叫着红雀斑把盘子拿出来,叫着瑞塔去炉子上煮茶。他拄着拐杖的样子又像拿着世界上最锋利的宝剑,大力擀面的动作又像是在和最棘手的敌人交战。
“他还记得昨晚的事情吗?”瑞塔在红雀斑耳边说。
“谁知道呢?你只要记得明智的做法就行:他没主动提起来,咱俩就打死都别提。”
“他是因为负责看守我,所以才知道我是浮空岛人吗?”瑞塔低声问道。
“大概吧。搞不懂他。”红雀斑耸耸肩,“你还不快去煮茶吗?要被催了噢?”
瑞塔一边烧开水,一边偷眼瞄着凯欧高大宽阔的背影,几年来第一次意识到,昨晚他一直没回来时她有多害怕。
她对他始终心存戒备,知道他是自己实际上的监管人。但他也保护着她和红雀斑,支撑着这里一切的运转。
凯欧是面包房的重心,温暖而有力量。这里的人们都被秘密层层包裹,他现在还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东西,再晚一点慢慢了解也可以。
两天后的夜里,是“影子人”的又一场集会。如今,瑞塔走进地道已经熟门熟路,不需要再紧跟着红雀斑的脚步。她的手覆在自己袖口的小金扣子上。唯一的光源仍是红雀斑手中的火焰,照着石壁上深深浅浅摇晃的影子。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很少讲话,沉浸在令人平静的沉默里,各自想着心事。
两人来到集会地点时,大多数人已经到了,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人群中央团团簇拥着老鹰,正在和几个人争执:
“影子人需要冷静,伪装,沉住气。在城里公然纵火打劫,又算是怎么回事?”
“像您那样的长期打算,得冷静地等到什么年头,才能看到一点效果?恕我直言,明目张胆的抗议才是正道,我们想做一点实事!”
“抗议?你们那叫抗议?那是强盗的行为!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好处?城主听你们的话了吗?”
“老鹰说得对!那种冲动的做法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好处?而且你们还滥伤无辜——”
“那是误伤,误伤!现在红石城里那么乱,谁又能比谁好到哪儿去——”
“”
“啊,好多天没见了,”卡洛瞄见了瑞塔和红雀斑,招招手叫他俩过去,“那边他们在争论那天□□的事情。瑞塔你没事吧?铁匠他们家还好吗?”
“没事。看上去还好。”瑞塔点点头。
“那帮人就该被踢出影子人,”红雀斑眼望着那群跟老鹰辩论的人,“他们连保密都不会,就应该消除他们的记忆。”
“至少他们现在还没人泄密,”卡洛沉思着,“希望他们能吸取教训,别再参加那种蠢事了。现在的形势确实不太妙。”
卡洛眼眶下方出现了明显的黑眼圈,连夜休息不够导致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神采飞扬,走路一步三跳。但他的眼神依然是亮的,动作仍然活跃敏捷。
“还是训练吧,在这里傻站着也不是个事,”他把瑞塔和红雀斑推向空地中间,“来,丢火球,练躲避和攻击。”
瑞塔待在“影子人”的这几年里,参加了大多数的集会,但她都干了什么呢?不过是重复着这些相差无几的训练内容,把自己练得更敏锐更强壮了些而已,没做任何实际贡献,甚至毫不了解“影子人”现在主要在计划着什么事。
她曾经对老鹰坦白,自己除了水魔法以外还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那能力的准确度只限于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老鹰非常看重她的这项才能,常常为此鼓励她。可惜“影子人”里没有银雾部落女巫相类似的角色,没人能够指导瑞塔如何预言得更精准。
名义上,她受到他们的保护和帮助。实际上,她总觉得自己需要多做点什么。
红雀斑朝她丢了几个火球,刀疤和其他两个男人加入了进来。在几人的夹击下,瑞塔灵巧地前后跳跃,逐渐集中起了涣散的注意力,盘算着应当在什么时机发起反攻。
左,右,再是左边。
低头闪避,脚下踩空。
旁边有人发出一声惊呼,瑞塔看见一团燃烧的火球朝她的脸扑来。
红雀斑大叫着从对面跑向她。
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她眼前陡然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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