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1.夕阳（2）

七天后的下一场午夜集会上，不用再为“敢不敢”四处奔忙的瑞塔开始了她的正式训练。

        老鹰借给她一柄锃光发亮的短匕首，几位渔夫和小商贩领着她学了几招基本操作。他们也教她怎样躲闪敌人的攻击，脚下怎么移动，怎么神不知鬼不觉从人背后扑上去，锁住致命部位。

        卡洛路过她身边，停下来认真看了看她笨拙的动作：“对于第一天学的人来讲，你还不错。练完这个可以再去练练投掷。”

        “投掷就别练了。”红雀斑抱怨道。他还没从“被绑在树上让瑞塔扎自己的头”的心理阴影中逃脱。

        “瑞塔，你待会跟红雀斑一组，”老鹰隔空命令，“让他给你丢火球，你练习闪避和用魔法反攻。”

        几个回合过后，瑞塔略占下风，但基本跟红雀斑打成平手。她的攻击性不强，用咒语发出的水箭经常偏离位置，但凭借着身形小巧，动作敏捷，也能够及时闪躲红雀斑的攻击。

        “不错，瑞塔，”卡洛走过来站在红雀斑旁边，“小心了，我要来帮他了。”

        “啊？你来干啥？”红雀斑呼哧喘气，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你左边，我右边。”卡洛熟练地指挥着，“我们一起朝她扔火。”

        ——他俩这是想把我杀了吗？

        一左一右的攻击袭向瑞塔，她左冲右突，手忙脚乱造出的水屏障根本无力保护自身，只得往上弹跳又落地，堪堪避过迅猛的火球攻势。又几个回合过后，瑞塔体力支撑不住，上气不接下气地举起手，示意他们停下，自己蹲在那里盯着地面喘了口气。

        “没事吧？休息好了就继续。”卡洛说。

        “这就累啦？”红雀斑朝她喊话。

        “你们，太魔鬼了，”瑞塔重重一磕脚后跟，“好，来了。”

        火与水的冲撞再度开启，瑞塔脚下左右飞速移动，只顾着躲闪，完全找不到时机发动攻击。反应只是慢了半拍，她的右手臂就被一团火球擦了一下，迟钝的痛感隔了几秒才传来。手腕上的石头手链略微收紧，冰凉的温度贴着皮肤。她再次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停。卡洛和红雀斑向她跑过来。

        “怎么了？”

        瑞塔蹲在地上摇头。

        卡洛在她对面蹲下，两道视线一眨不眨注视着她：“嗯，你累了，被我们打很疼，但过会儿就会好的。继续吗？”

        瑞塔摇头。

        背后响起脚步声，老鹰踱步到他们旁边：“瑞塔，起来。”

        她想要用双手撑着自己站起身，两腿却软得无法站立。手臂的刺痛变成了隐隐的钝痛。

        “瑞塔，起来。”老鹰重复了一遍命令，“这只是让两个小孩打你，不是一群敌人围攻你。在这里想活着就得卖力气，不被打垮才能得到你需要的东西。教你个办法，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从一数到十再站起来，我们平常都是这么做的。预备，一、二……”

        “三、四、五……”瑞塔加入进来。

        “六、七、八……”

        空气凝滞片刻。她逐渐调整呼吸的频率。心跳恢复平缓，劲力重新集聚。必须，她对自己说，必须。

        在这里想活着就得卖力气，不被打垮才能得到需要的东西。老鹰、卡洛和红雀斑谁也不会来扶她，更没有别人会伸出援手。如果不动弹，就只能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如果今天站不起来，以后也别想再起身。

        肌肉僵硬，手臂酸涩，每一处皮肤都叫嚣着难忍的痛楚。

        “九，十。”

        借着一股由内而外的力量，她慢慢把整个身体带起，稳了稳脚跟，将后背挺直。

        “嗯，你比红雀斑厉害，”卡洛附在她耳边说，“他第一次来训练的时候问：如果我只从一数到九，是不是就能不爬起来了？”

        老鹰望向瑞塔的眼神里带了某种不太一样的光。他拉起她的右臂，那道被火球烫过的伤口已经快要凝结成为浅淡的疤痕：“混血的自愈能力很强，明显比一般人要强。”

        “为什么？”瑞塔问。

        “我们不清楚。”他摇摇头，“但一定还有其他某些特殊能力。在这里，混血儿不受纯种红石岛人待见，被有些人认为是肮脏低等的，甚至有时候会被驱逐出城，赶到荒原部落里去生活。”

        瑞塔点点头。尽管她自己并没受过多少歧视，但她知道浮空岛的混血儿也常常遭人冷眼相待。瑞塔和莉亚的头发颜色比银雾部落人稍深，混血特征十分显著。瑞塔是女巫继承人，平时都与大家保持距离，一般没谁会招惹她。但经常和外族人混在一起的莉亚就不一样了，瑞塔亲耳听到过别人喊她“杂种”。想要与外人结合的本族人，更是会被直接逐出家族名录。

        “所以我希望，”老鹰接着说，“有个地方能容纳被边缘化的混血人群。那是我长期以来的夙愿——建造一座只属于混血儿的城市。所有的族群，所有愿意彼此产生联系的人，都可以通婚产生后代。混血不是低人一等的歧视对象，而应该是更强大的人。”

        “我感觉这个主意蛮不错的!”卡洛插嘴道，“水妖，红石岛人，树妖什么的，谁都不用再划清界限了。”

        “确实。”红雀斑说。

        “继续吧，你们几个继续训练。我到那边看看他们去。”老鹰对他们挥挥手走开了。

        接下来的打斗训练更糟。瑞塔没躲过红雀斑迎面扔来的火球，多亏及时抬手挡脸才没酿成灾祸。渔夫们教她扔飞刀，她有一半都失手摔在地上，还险些重心不稳栽倒在地。

        这一晚她总共三次从一数到十，每次都是自己爬起来的。等到他们终于允许她休息，她拖着双脚走回老鹰他们聚集的火边，已经累得浑身快要散架。卡洛和红雀斑也面色红润，大口呼吸，看上去经历了充分的锻炼。

        卡洛喝了口水，转向他们俩：“哦对，瑞塔红雀斑，我是不是还没跟你们说，我今天拿到采石场的工作了。我负责在那里帮忙搬石头。”

        “不错，卡洛。”老鹰眯起眼睛笑着看看孙子。

        卡洛是老鹰唯一的家人，是他的得力助手和他的骄傲。

        所有故事都开始于那晚，老鹰从城墙外抱了一团破被子回家，里面裹着刚睡醒的红毛小孩，睁着眼笑，不哭不闹，还不能说话，只会挥动着手咿咿呀呀。没有人张贴寻人启事，没有人来找他。老鹰给他随便取了个名字，什么乱七八糟的食物都喂他，蜂蜜蘸草叶，绿豆烧面饼，铁板烤蜘蛛，导致他记忆里最美味的食品就是搅碎的苹果泥。

        他食量惊人，精力旺盛，头发耀眼得像点亮的火，刚会爬就弄得满屋丁零当啷，力气大得出奇，爱揪别人的领子，有时打得老鹰的脸很疼。

        老鹰曾经捋着胡子满意地说这是个好苗子，将来必有前途。卡洛学什么都一听就会，但毫无耐性，更喜欢溜出门去街上逗猫狗，找流浪儿打架。他偷水果和抢金币全是无师自通，大街小巷里摸爬滚打，练得浑身结实如铁。常常是别人上一刻还摁着他在院子里洗衣服，一转头他就跑得无影无踪。

        有一次他消失了十来天，又突然出现在台阶下面，衣衫褴褛，面孔黑黢黢，还骄傲地举起一整袋钱，原来是去了码头搬东西和掏烟囱，晚上睡在别人门廊上。一道门哪里能关住刚长翅膀的小鹰？卡洛总有混出城墙的好办法，还能记住所有秘密通道的位置，什么都会，什么也不怕。

        自卡洛有记忆以来，一直和白胡子老头一起住在狭小的门房。袜子臭气熏天也没人去洗，黑乎乎的烙饼散发着焦糊气息。但穿越时间洪流溯游而上，好像本来就该是一家人。

        “话说我可不想搬石头，我还想尝试点新的工作”卡洛嘟囔着，“但没关系。也不会干太久。”

        老鹰逗他：“好。如果我们有了一座新的城市，就让你拎着灯笼在里面当巡夜人。”

        “咳，那大可不必。”卡洛连连摆手。

        “我还挺希望能有一座混血城市的，”树妖姑娘桑妮在一旁用歌唱的声调说，“我们混血儿，平时要么掩藏自己的身份，要么刻意忽略，大家都不提它，但这是羞耻的事情么？拥有两种或者更多技能不是好事吗？看我，既会变火，又能种花儿，我很满意自己的双重身份。”

        还能用树藤打人和挠人，瑞塔想。

        “那依你看来，”刀疤脸说，“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混血才好呢。”

        “挺好的啊。”桑妮点头。

        “是挺好的。”老鹰点头，“我希望给混血儿单独开辟出一块生存空间，正是想要不同族群的人都不被排斥，都能互相接纳，也能产生出更多混血儿，开发更多我们意想不到的能力。我希望我们能有足够的森林、草地、矿藏和食物，把四处流浪的混血人们聚集在一起，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园，那将会是前所未有的天堂。”

        那种美丽的地方真的可能存在吗？瑞塔想着。

        果然，身边的所有人，都有各自的秘密和不尽相同的愿望。卡洛想航行到更远的远方。红雀斑想跟着凯欧做出好吃的面包。凯欧想烤着火炉每天维持现状。渔夫们想枕着渔网睡在小渔船上。老鹰想建造独属于混血的城市。梅娜扬言以后要征服沙漠。荒原人可能却不理解为什么非要征服沙漠

        如果真有专管心愿的神灵，那该先实现谁的愿望？这其中有没有对错可言，是否总有些事情不会如人所愿？

        而自己呢，又追逐什么、想要什么呢？她会愿意生活在那座天堂般的混血城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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