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1.暖焰灯烛
西维选择了厅堂角落的一张圆桌，四周摆着几张雕刻成树根形状的椅子和毛线编织的彩色地垫。扑朔迷离的萤火灯光从拱形天花板垂下，照耀着酒瓶和餐盘。莉亚帮忙做好厨房的准备工作，就跑过来坐到他旁边，说是帕米允许她今晚陪表哥吃饭，暂时不用干活。片刻间，帕米自己领着芬笑容可掬地向他们走来，西维赶紧起身。
芬对西维行礼，而帕米热情地握住他的手：“那天你来送莉亚，我就认出了你。我走之前你还那么一丁点大，现在出息了，长成棒小伙子了！”
“过奖。谢谢你们关照莉亚。”
“不用客气，依莎的女儿就像我自己的女儿。我们的芬也和莉亚关系挺好，是吧？”
“对！”芬使劲点头。
帕米还要顾着其他客人，寒暄几句便打个招呼离开，让芬留在桌旁陪客。他们已经答应黑鸦上船的请求，这会儿把他排除在外显然不妥，所以黑鸦和卡洛也围坐过来，小圆桌顿时变得挤挤挨挨。
“西维你还没看过菜谱吧？今天随便点，我请你们！”莉亚豪气十足地挥手。
芬拿过来一本菜单：“给。”
“谢谢。”西维接过去翻了翻，“有什么推荐？”
莉亚抢答：“我推荐鲜奶油樱桃草莓酱糖霜饼干塔。”
芬说：“我推荐蒜泥黑麦面包配藤蔓树根浓汤。”
“树皮黑莓萝卜西红柿甘蓝菠菜拌饭。”
“小葱粗盐粒莴苣奶酪咸香薄脆饼。”
“嗯，里面的调味料是？”
两人异口同声：“猫尾草紫心薄荷葛根香芹葱花杏仁甜面酱。”
黑鸦摇摇头：“我说，就非得这么实诚，把原料统统列在上面当菜名？简明扼要一点不好吗？”
“就是！”莉亚随口应道，“甜面酱、大拌菜，多朗朗上口啊。”
但显然，黑鸦的想法和她大相径庭：“你看这个拌菜绿色非常浓郁，不如叫迷雾深林；这个面包里的野浆果多么琳琅满目，不如叫它春天陷阱；这个炸鱼外酥里嫩……”
“咦，别啊，这以后让人怎么背啊！”莉亚惨叫。
“对不起，”芬说，“我们的习惯就是列出所有原材料，让顾客一目了然，可以一种一种来比对。先生您选好了吗？”
“就要菠菜拌饭吧，麻烦你了。”
“你们几个呢？”
“蓝莓馅饼。”莉亚的喜好仍然专一。
“我要烤苹果。”卡洛总不按常理出牌。
“随便什么拌饭，多放盐，麻椒、辣椒油，放半碗！”黑鸦强调。
莉亚咬着耳朵嘱咐芬，把饭钱记在自己账上，否则虽说是她请客，最后肯定变成西维抢先付单。
“辛苦了！”黑鸦抛了个飞眼，咂了一口烧酒，“这儿的食物没得挑，除了太不过瘾。要么淡而无味，要么甜兮兮。”
卡洛跟莉亚解释：“我们那边吃拌饭都是咸的和辣的，一勺子下去能把你呛出眼泪的。”
“怪不得。我们这边拌饭都用蔬菜汁。”
不出半刻，点的菜来了。莉亚狼吞虎咽，嘴角蓝莓酱忘了擦。卡洛愣是把烤苹果咬出了吱吱声。西维嚼着菜叶，心不在焉。黑鸦搅着调料，心满意足。
简直闻所未闻，冬天也能有这样丰富的食物、暖和的房间。一旦习惯了围挤在火炉边，又怎么再走出门，迎接风雪？
这舒适让人满足也颓废，以为自己不小心跌进天堂。
莉亚吞下最后一口蓝莓馅饼：“对了西维，你怎么今天才来？我妈之前说在预知里看到你出发了，我还以为你昨天就会到的。”
“前两天有人生了一个畸形婴儿。还有个小女孩腿摔瘸了，再也走不了路。”
状似答非所问，莉亚却忽然安静下来：“哦……结束了？”
“办完了。”
“什么？”卡洛疑惑。
莉亚用手指绕着半长不长的头发：“在我们银雾，残疾的，身体弱的孩子，异族混血儿，会拖累别人的人，都要在夜里被推下悬崖。这是规定，我在十二岁那年才第一次听说，真的特别惊悚。”
她没亲眼见过那种场景，但知道被派出去执行这一任务的都是强壮的勇者。西维偶尔也需要动手。他们动作迅速，被抛下去的孩子从来不会哭。
芬一脸震惊：“啊？那些小孩的妈妈不会抗议吗？太离谱了，这是在剥夺别人活下来的权利，硬生生把一家人拆散了——”
西维看她一眼：“他们的妈妈还可以继续生孩子。”
“可是，失去一个小孩，是别的都替代不了的……”芬的声音越来越小。
“至少这样他们还有可能得救呀！比如说有人把小孩捡——”
卡洛点点头：“可能性极小，但没错，我当年就是这么获救的。”
“你？虚弱？！”莉亚指着他的鼻子。
“我小时候能活着，多亏了捡我的老头喂我苹果泥。”卡洛握起拳头展示手臂肌肉，“这规矩虽然残忍，但不得不承认它有点道理，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有些孩子也确实很难存活，只能增添负担。我是个例外而已。”
条件反射般，莉亚用冲撞的语气答道：“如果好好照顾他们，尽力了，他们还是没活下来，那跟一开始就把他们丢掉，是有本质区别的！”
红石岛的情况她不甚清楚，但她知道自己族人那么做的原因。银雾部落世世代代维系着永恒不变的平衡，维持着大抵相当的人数与资源，自给自足，繁衍生息。领导者必须保证下一代的茁壮健康，让每个人辛勤工作，井然有序，从早到晚做有用的事，才能稳固在家族链条中的位置。
他们团结一心保护自己的家，拒绝更改现有的生活方式。不走出森林，不扩大领土，与河流井水相依相伴。他们主张血统纯正，不欢迎族谱上追溯不到记录的外来者。他们追求繁荣与秩序，因此在物竞天择之前，自己先把多余的累赘淘汰出局。
十二岁那年，得知真相那天，她觉得天快塌了，原本熟知的一切都变得虚假。
十八岁这年，她的看法并没改变分毫。真正强大的族群，应该为没能力照顾自己的人提供有保障的生活。是银雾部落没本事保护他们，而不是他们有任何罪过。被父母生下来，生命就只完整属于自己。没人有资格剥夺其他人存活的权利，无论为了何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卡洛定定地注视了莉亚一会儿：“你说得对。”
黑鸦抓起放在膝盖上的七弦琴，适时打破凝固的气氛：“配着美食，让我来弹唱一曲为诸位助兴如何？”
“好！”芬带头鼓掌，对莉亚耳语，“他嗓子特别好，前几年他在树屋编的——”
话音未落，黑鸦已摆好姿势。那把琴老旧不堪但音色纯正，伴着他的歌声，欢快戏谑的旋律响彻桌边：
“树屋有个小姑娘，她任性又磨人，
有她跑跑跳跳，就怎么也不会闷；
她来自古老部落，短发绿围巾，
她爬上树，跳进水，打翻吹灭的灯；
稍一不留神，却溜的无影踪……”
莉亚直翻白眼：“他现编的吧？这有啥，我也会，听好了：树屋有个老头子，他不知从哪来……”
西维拧了她一下：“嘘！”
轻拨琴弦，曲调微转，黑鸦开始另一段：
“树屋有个小伙子，他神秘又神奇，
他来自遥远的岛屿，天空尽头之地；
他精力充沛，壮实如牛，一袭黑披风，
他的帆船去过何处，要往前追溯……”
卡洛噗嗤一笑：“我记得你在我们那边好像不是这么唱的？”
“当然不是，”黑鸦斜了他一眼，“因地制宜，入乡随俗，也得有点创新吧？”
卡洛把手搭在他椅子背上：“是没错，可我觉得他们更想听你以前的代表曲目。”
莉亚虽然挺好奇黑鸦打算怎么编排卡洛，但既然如此，她也很乐意见识见识那家伙的看家本事。只见黑鸦的手飞快地抖动琴弦，嘴皮子上下翻飞：
“火苗直窜上烟囱，
猛士都往水里冲，
刀枪火海不足惧，
顶风破浪逆行舟。
哟！嘿！
杯盘交错最动听，
桌椅掀翻闹上天，
烧酒啤酒苹果酒，
来干一杯续征程，
嘿！哈！”
雄浑的歌声直窜上烟囱，西维的耳朵受到极大的震撼。
“哇！”莉亚这次真心实意捧场。
卡洛解说道：“这是他们酒馆的祝酒歌，听完这玩意，一般客人也快醉了。”
黑鸦接口道：“一手搂着一个妹子，是时候开始耍酒疯了。”
西维杀人的眼神直击灵魂。黑鸦赶忙又拿起琴：“再来一个？我这里有首歌讲打败火龙的英雄，还有屠狼勇士，还有美人鱼和岸上的男人，还有告白的情歌。要不这个吧……”
拨奏两个低音，另一段截然不同的旋律在耳边浮起。是一支漫长的冬日之歌，让人闭上眼仿佛看见室外低沉的云层飘落零星雪花。荒野绵延伸展，天地辽阔而苍凉。
“有人在北方的旷野上唱歌，
风裹挟雪粒卷涌着听不清。
那旋律迢远，空阔似晚钟，
冰封荒原沉寂，凝结霜雾；
炉火映亮脸颊，缱绻慵懒，
低垂窗帘外传来轻叩声——
是谁摇起铃铛，是谁敲门？
让他进屋来，今夜格外冷。
裹紧了毯子，倒杯蜂蜜茶，
哪里能入睡，这里就是家。
暴风雪的传言，可曾听闻？
它逐渐迫近着，或是远去？
松鼠躲进洞，不见了野兔，
轻缓的七弦琴悠悠弹唱，
明天去何处，那天来了吗？
害怕被击碎，怕你偷走它。
时间留给静默，不说半句话；
吹熄余烬，把冬天留给雪花。
森林在黑暗里无声无息，
秘密在土地下沉进深眠；
等山风漫过原野，飞鸟振翅，
等白帆浪尖划过广袤晴空，
等待冰层下淌过叮咚细流，
潜藏，蛰伏，将破土而出。”
……
那夜凛冬晚会，莉亚只远远听过他和其他乐师合奏，乐音被淹没在人海和舞步中。此时近距离得以耳闻，竟有种不可捉摸的震颤感。他可能真的踏足过无数地方，那些果园，森林，城堡，声音才在岁月磨砺下变得沧桑而悠远，娓娓道来就像河水流淌，让人顺水漂游，短暂地沉浸入另一个世界。
“再来一个。”芬请求道。
黑鸦对她挤挤眼，并未回话，而是扫了几下琴弦，婉转的音符取代了阴沉的氛围：
“她奔跑过田野，金盏花和太阳；她走过石板路，蓝铃花和月光。
她是火焰，视线停留的地方，她是我梦境里的期待盼望……”
琴声悠扬，还真有其他顾客驻足聆听。阿贝凑过来坐到芬的身边，捧着菜单的工作人员也停住脚步，黑鸦周围聚集了一小圈人。卡洛拍拍他的肩：“看，浮空岛人喜欢这种的。”
莉亚反驳：“我喜欢之前那个什么‘猛士都往水里冲’，再来一遍！”
黑鸦笑眯眯地说：“改天再弹给你听，欢迎去红石城酒馆做客。”
第二天西维仍然留在树屋，跟卡洛讨论地图，筹备修船的计划。傍晚，他、卡洛和黑鸦借着烛光和萤火，坐在前厅壁炉边。黑鸦建议尝试尝试树屋的特色食品，他们最后点了烤肉串。西维看着滋滋冒油的鱼肉、鸡块和盘绕在木棍上的烤蚯蚓，不露声色地拧了拧眉毛。
“我来啦，”莉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哟，好香！”
西维起身让座，莉亚却在黑鸦旁边坐定。“哥你不用动，我坐这就行。”
黑鸦斜眼瞧她：“丫头，是我的错觉吗？你对我貌似很有改观啊？”
莉亚实话实说：“你会弹那个特别快的祝酒歌，我羡慕。”
“噗，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怎么，手痒想学？想当我的接班人？这都是男人学来哄小姑娘的技能。”
“我要学！”莉亚的眼睛闪亮亮，“拿来给芬她们弹！让瑞塔刮目相看！”
“哈哈哈！”黑鸦扶着卡洛的肩，笑得花枝乱颤，“听听你小朋友的远大志向！”
“你教不教？”莉亚挑起眉毛。
“教，哪敢不教？等咱们上了云海，有的是时间。”
“吃吗？”卡洛从背后过来，把一串烤鸡肉举到莉亚眼皮底下又飞快地拿开，莉亚掰着他的手，抢过肉串咬了一大口。
“莉亚，有人把菜盆子弄翻了！”有人在厨房那边叫。
“稍等！”莉亚一跃而起，“马上！”三人望着她一阵风似的跑没影。
“就让她留下不好吗？”西维自言自语。
对她而言，这种生活不好吗？他太久没看到她这么神采奕奕，忙得脚不沾地却满足充实。或许，莉亚能在这里找到合适的位置，不再是融不进环境的异类。
从私心出发，西维不想让她进入那片海域，不想捅破这层明亮温暖的泡沫，把她拉入幽深黑暗。他只希望惦念的人全都待在后方，由他挡在前面保护他们，一如往常。
大约一杯茶工夫，莉亚气喘吁吁地回到他们中间，拿围裙擦了擦汗，抓起没吃完的烤串：“有个顾客嫌我们菜炒糊了，发脾气把盘子掀了。帕米的地毯可能洗不干净了。”
“平时这种找麻烦的人多吗？”西维问。
莉亚做了个鬼脸：“太多啦，难免的。有人要我推荐菜，说他吃什么随便，结果我挑的他全不要，还怪我服务态度不端正。天哪您不是‘随便’吗，我能怎么办，真的很绝望。”
“你是不是给人推荐了什么蚂蚱炸鱼烤蚯蚓之类的？”
“才没有。之前还碰到过顾客把门钥匙丢了，非说是我没给他。有人来的时候房间已经满了，他就一屁股坐台子上开始骂人。还有人居心不良，故意去撩送餐盘的小姑娘裙底，还好我从来都穿裤子——小心！”莉亚眼疾手快，给路过的服务生捞起快掉到地上的餐巾。
“莉亚，还缺两个杯子！”
“哎！”莉亚再次一跃而起，跑去又跑回。
“莉亚，架子倒了扶一下！”
“哦！”
“莉亚能不能给炉子添点柴？”那边，厨房帮工指着快熄灭的火炉喊话。
“我来。”卡洛走过去，冲火堆打了个响指。摇曳的火苗一滞，随即重新欢快燃烧，迸射金色火星。
黑鸦眯起眼睛：“丫头你这‘临时工’当的，不就是被人吆五喝六吗？哪忙往哪跑，专门打下手？”
莉亚笑嘻嘻：“是这样，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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