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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5.陡崖山风


莉亚领头走在林间小径上,前面是几个白雪皑皑的低伏缓坡。她提前做完了早上的工作,征取同意获得一上午自由支配的时间,跟卡洛、芬和阿贝一起出门,顺路去森林捡松果和干柴回来。

        芬很久没获准放假了,阿贝的哥姐从来不肯带他玩雪橇,莉亚和卡洛更是自从来到这儿就被填满了每天,鲜少有空闲。他们四个像小孩子欢呼雀跃,从仓库搬出两个结实的木制大雪橇,一路拖着上山。

        “我们两人一组比赛吧,”莉亚提议,“怎样?”

        “行呀!快,现在就来!”阿贝兴高采烈。

        芬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别疯疯癫癫了,本来根本不打算带你,都是你缠着我们非要跟来。”

        “唔。”阿贝委屈地扁扁嘴,捂住额头。

        “比个赛挺好,没什么的嘛。”卡洛会意地望了他俩几眼,又看向莉亚。

        芬坐进雪橇,调整了个舒适的位置:“那我和莉亚一队,让他们两个男生一组。莉亚你坐前面,我怕自己拽缰绳控制不住。走,咱们先把它拖到山上,再一起滑下来。”

        她准备从雪橇里站起来,莉亚制止她的动作:“别动,我拉你上去。”

        这是个不成其为挑战的挑战,莉亚想试试,确信自己会成功。拖着一只大雪橇加上一个人的重量,走到半段,她停下来吸了口气,深一脚浅一脚接着向前。

        到达坡顶时,她胜利地抹了一把汗水,握住绳子坐在芬的前边。那两人也爬上了山丘顶。放眼可见弯弯曲曲的滑道,已有了两条雪橇划痕。

        “走着!哦!”

        甩动缰绳的那刻,头发和围巾边角在脑后高高飘扬。溅起的雪珠恰如船桨带动的水滴,滑道顺畅平稳,雪面就像湖水结了冰。一个拐弯,雪橇眼看要飞出轨迹,莉亚伸出脚踩上雪地,硬生生调转了方向。

        芬颤抖地说:“莉亚,下面……”

        “噢,不妙……”

        前方是一处断裂的陡坡。她们滑得太快,来不及减慢。如果不立刻松开缰绳让它加速,很难顺利滑下;相反,如果真的放开,会有极高的翻车风险。

        放手一搏,冲过去吧!

        “芬,我要松手了!”

        “别,别!”芬的尖叫从惊讶变成惊吓,“会翻的!”

        “不会的,抓好!”

        刹那间腾空而起,体验逆风而行的快感。她们飞快地超越了一旁的两个男孩,但好景不长,雪橇以不可逆转的趋势倾斜,在莉亚回过神前就已翻倒,幸好她及时扯住绳子,不致于跌得太远。莉亚朝侧面打了个滚,后背着陆。芬□□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莉亚用手擦了擦靴子上溅的雪粒,有些地方已经化成水痕,留下深色的印记。

        卡洛在她面前蹲下身:“你们没事吗,看样子摔得挺厉害。”

        “没,刚才刹住了。”莉亚说,“你感觉如何,以前没玩过吧?”

        “没有。我挺喜欢这个的。”卡洛的面颊红扑扑的,围巾上也沾了雪。

        芬一副恶心想吐的表情,扶着树干抱怨:“太猛了!我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莉亚同情地拍拍她肩膀:“对不起,我错了,早知道刚才就让你在前面。不过这才哪到哪,习惯就好,往年我都是在脚上绑两块木板直接滑下山。”

        “那肯定让你摔青的地方又多了几百块。”芬心有余悸,“你还说不会翻车!选你当搭档是个错误,我申请换队友。”

        阿贝赶忙跑上来:“下轮你和我一起吧,让莉亚跟卡洛。”

        “行,分开选滑道。”芬咬着牙说。

        阿贝说:“咱们要之前这边好不好?”

        “没问题。”

        卡洛转身:“莉亚你坐前面。”

        “那可别后悔,要做好摔得比我们刚才还惨的准备。”

        卡洛没回答,而是望着另一侧的森林:“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请大胆地讲出来。”

        “从那上面开始滑!”

        他指的是远处那道更陡峭也更高的坡,中间有一小段近于垂直。那里没有扫好的道路,爬上去很难,纯白的积雪上并无任何脚印。山坡两边,高大的深绿树冠点缀着白色礼帽,一派祥和静谧。

        莉亚叉着腰斜视他:“疯了?肯定会头朝下栽个前滚翻。”

        “就问你同不同意。”

        “好!”

        那也正是她乐意尝试的,还能有什么其他回答?

        卡洛拖着雪橇,莉亚跟在身后。攀登这点距离对她来讲不是难事,但不知为何一不留神,绊到地上的树枝,险些朝前栽倒。卡洛捉住她的手扶起来,恢复平衡后却并没有松开。

        隔着厚实的手套仍感觉手指一颤,莉亚小幅度扭了两下想抽回去,不太容易做到,于是干脆回握住,继续往坡上走。

        谢天谢地,攀到顶端的平地后卡洛主动松开了。但为了保证雪橇不翘起来,两人必须坐得很近。卡洛放在莉亚腰上的手让她不自在地动了动。

        “走了!”

        有了对比才明白,刚才的缓坡已经非常友善温和。尤其对坐在前面的人而言,这高耸的陡坡最吓人。莉亚心跳紊乱,身体随时往前倾倒,快要被甩得老远,又禁不住享受这种滋味。身下的木板“吱呀”一响,她微微眯起眼,目光聚焦于眼前一点。真正的自由自在,风驰电掣!

        “这好像是在飞——”莉亚扭头喊道。

        不知道卡洛有没有听见,脸颊两侧除了呼呼作响的山风,就是飞舞的雪花,飞旋的雪粒,飞扬的雪片,速度快得看不出形状。背后有双手紧搂住她的腰,惊叫声响彻云霄,吓跑了林间的白毛雪兔和蹿上树干的松鼠。虽然全程颠簸又艰险,她却觉得可以一直滑下去。

        就这样。

        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山坡落下的方向。目视前方。

        坡度高耸,两人被颠得摇来晃去,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遇到低矮的树枝必须立马俯下身以免被挂住。深厚的积雪凹凸不平,半道上雪橇转了个弯,失去控制朝右倒去。莉亚大叫着勒紧缰绳,企图挽回局面却失败,身体被抛出去,和卡洛一起重重落在一棵大松树下,陷进雪堆。一大团雪落在她后脖领子里,冰凉。

        “哇,疼。”卡洛揉着后脑勺,龇牙咧嘴。

        “你先起来,真重。”莉亚被硌得喘不过气,从牙缝中挤出这句。

        “噢,抱歉,你还好吧?”

        卡洛先爬起身,伸出手给莉亚。莉亚捶了捶摔痛的脚腕,抓着他的手臂帮助自己站立。她的帽子弄歪了,短发支棱出来,衣领也敞开口,肩上落的全是白皑皑的雪,还有几根剐下来的小树枝。两人从彼此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狼狈,笑出声。

        “咱们好像输了。”卡洛看见阿贝和芬已经平安滑到坡下。

        “管他的,”莉亚哈哈大笑,“刚才那个太刺激了。”

        “喂,你们又摔了?”阿贝和芬拖着雪橇奔来。

        “你们也试试这个高的坡吧,特别惊险!”卡洛扬声喊道,“现在要再滑一次,还是干点别的什么,比如赛跑?”

        “嘿,不要!”芬抗议。

        “你当裁判吧?”莉亚对芬说。

        “不,我要在后面慢慢走。”芬咕哝,“搞不懂你们怎么这么热爱比赛?”

        “那第一名我预定了。”莉亚眨眨眼。

        卡洛用胳膊肘撞她:“话可别说得太早。”

        “反正你跑不过我。”多年来,莉亚每天都在密林里、瀑布下、溪涧间奔跑,没人能轻易比得过她,除了西维和部落里最骁勇善战的猎人。

        卡洛摇头:“那不一定。我们从这里开始,到对面那棵大松树为止。预备,我数三下,一、二——”

        不管重复过多少遍,起步之前的准备时刻往往最紧张,莉亚站在卡洛和阿贝之间,微微屈膝,身体绷紧前倾,听到“三”的一刹那,如同离弦的箭弹射而出,朝前飞跑。

        这不同于乘着雪橇飞下山坡的不可控,而是腿和脚引领着人迅速移动。她轻盈地越过一截树干,跳下谷地,笔直地冲着那个目标用尽全力,直到呼吸急促、肺里犹如火烧。

        越来越近,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在身后一步之遥。凌乱的脚步声交错,莉亚憋住气,脑中仅有一个念头:快,快,再快。

        手掌拍上粗糙的树干。莉亚撑着膝盖,呼哧带喘。与此同时,卡洛从背后撞到她身上,差点绊倒,放声笑着箍住她的两肩:

        “抓到你了,平局!”

        莉亚反手捏住他的胳膊掐了一下:“不是,没有,我先冲过的终点!”

        阿贝大声喘着粗气赶上了他们,芬跌跌撞撞紧随其后,他们四个全在松树底下摔成一团。卡洛的胳膊仍旧环着莉亚,阿贝扑在芬的背上,尖帽子歪在一边。

        “哎哟。”

        “嗷。”

        “一天要摔多少回?”

        最后,四人背靠背坐在雪地中央,伸展着疲累的四肢,仰头看着蓝得透明的天。寂静的冬日树林中,每分每秒都被拉长了一倍有余。

        莉亚有气无力道:“芬,阿贝,你们跑得挺快啊。”

        “那是。”阿贝得意地说。

        “还有你,”莉亚转头瞧卡洛,“我还以为你要超过去来着。”

        “在平地上我能轻松打败你。”

        莉亚不打算争辩:“是,是,毕竟你腿长。”

        他们没忘记自己名义上的任务,歇息够了,拖着雪橇翻越山丘,往更高处走。雪橇里渐渐装满枯枝和松果,芬还在一个树洞里惊喜地发现了松鼠秋天珍藏的榛仁。他们没动它,让小家伙安心过冬。

        莉亚走在阿贝和卡洛中间,漫游在银装素裹之中,蹲下来捡拾松球。这简直太像初冬时节碰见卡洛那天,只不过现在身边有嬉笑声打破寂静,有银灰、纯白、墨绿与红棕色的光点四散飘舞,像幅随意点彩的雪景画。他们越走越远,并不担心沿着道路迷失。

        路旁有棵砍掉的树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粗壮的树干被齐齐斩断,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孤零零的树根半埋在积雪中,纯白映衬下显出肮脏的棕黑色,在一片宁和的密林里有些突兀。

        是谁弄去做柴火了?去搭房子了?放眼望去,它后方还有几处被砍伐的树木遗迹,有的只剩一个树坑。莉亚蹲下身细看那巨大而精巧的一圈圈圆形,宛若默默诉说。芬把手覆盖在整齐的年轮上,抚着再也无法接续的断裂面。

        “我能感觉到。”芬轻声说。

        她感觉到什么?孤独,沉重,疼痛,失去,漂浮的无以名状的心绪?或许就像水妖能与水流和游鱼相连,会因为干涸的枯井而揪心,树妖傍林而生,情绪也与树木相通。

        总有人需要用木材,水井总会被抽干,这本无法避免,但莉亚忽然觉得有什么藏在静寂的森林早晨背后。

        阳光从头顶透下来时,森林到了尽头。他们来到浮空岛边缘的陡崖。一段破败的断桥被深雪覆盖。悬崖之上辽阔空旷,触目所及的远方被层层叠叠的云海笼罩,本应流淌不息的小溪凝固了,冰封的巨大瀑布不再往岛屿脚下奔涌。那是世界的边境,不为人知的一角。几人立在悬崖高处,天地间除去他们没有任何活动的生物,他们好像身在一个旷野般的巨大空间里,格外渺小。

        莉亚呆住了。之前滑雪、跑步带来的温度瞬间消退,一股寒意自脊梁骨蔓延至全身。

        这个峭壁,这堆冰雪,这片不知所踪的云海下端。并没来过,但又像见过。

        是在哪里?什么时候?答案近在咫尺,闪跃着捉不住。

        她去过很多崖壁,曾背着弓箭从上面跑过,也曾坐在山崖旁边晃着双腿。没有哪次像现在这么令人不安。

        阿贝观望四周:“这是什么地方?我很少走这么远。”

        芬用手指戳了一下莉亚:“你们不是说,喜欢在悬崖边上大喊大叫?要试试吗,这里肯定有回声。”

        “那你先来。”卡洛说。

        “啊——”芬果然鼓足勇气叫了一声,她的嗓音本来很细嫩,经回音传播开,像来自遥远的失落之地,空灵飘悠。

        “喂——”阿贝也试了一嗓子,这次回声更大,穿透石壁震荡着。

        “我不会往下跳的——”莉亚突然把双手拢在嘴边,以最高的音量向云海尽头大吼。其他三个全被唬了一跳。释放出第一声后,积压的心绪似乎顿时消解,轻快了些。

        “什么?”芬不解地问。

        阿贝却学着莉亚大吼:“我想飞——”

        “我也想——”

        “飞到哪去——”

        “云的下面,海的上面!”

        “我要跑得比风还快——”

        “再快我都超得过你——”

        这里,悬崖边上,再疯狂都不会引来异样的眼光。阿贝和芬开始比较谁发出的回声更响。

        卡洛拽了一下莉亚的袖子,神情像是忐忑犹豫后刚刚下定决心。

        “干嘛?”

        “莉亚,有件事我……”

        他欲言又止,她刚想问,忽然有个辽远的声音飘进耳朵:“莉亚……”

        莉亚的瞳孔猛地绷大。那是从天际尽头传来的呼声,跨越水波,如同耳边拂过的微风,云层深处飞转的漩涡。

        叫着她的名字。

        “莉亚,莉亚!”

        叫声愈发急促。芬他们没有半点反应,莉亚怀疑自己精神失常。

        “怎么了?”另三人担心道。

        火把、高塔、红砖墙、监牢。无数影像飘闪而过。那些零碎的画面,是实际存在的记忆还是虚幻的梦魇?

        “救命……”

        仿佛被抽离,仿佛被拉走,飘渺的轻唤渐渐无踪。

        只剩崖边寂寥的山风。

        莉亚跳起来,掉过头往山下狂奔而去,全未察觉背后有人着急地叫她,有人迈着大步子追赶。

        忘不了那个声音。绝不会听错。

        呼喊她的人是瑞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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