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3.蓝莓夜火
卡洛爬上最后一级台阶，瞅见了莉亚的背影。她避开从门缝射出的橘黄烛光，坐在平台边缘的影子里，只随便披了一件宽外衣，双手撑着下巴，两脚垂在风里。冬夜浸透寒凉的空气中，零星的火光在灯罩下翩飞，世界停滞在那片浓黑深处。
“喂。”他扒着门框小声叫。
“我没想从这儿跳下去。放心。”莉亚头也不回。
卡洛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我们没担心你跳啊，我只是来给你送个饼。大婶刚做的，可香了，不抢就没了。”
“不用给我留晚饭……谢谢。”莉亚夺过馅饼，啃了一口，尝到熟悉的酸甜果酱在舌尖蔓延。意想不到，有一天竟会和卡洛肩并肩坐在树屋最高层聊天。无形之中，他的确已成为她接纳并亲近的人。他待在身旁，她不反感，不想推远，躁郁烦乱的心绪反而能稍微平稳。
“嘿，别哭。”
“谁哭呢？”
卡洛斟酌词句道：“芬他们跟我说了来着……反正，别跟自己较劲，放轻松，别被过激的言语左右。”
莉亚深以为然：“琳那个混蛋，真是一如既往的混蛋。她是我表哥的未婚妻，跟我特别不对付。我俩互相找茬，弄得我哥左右为难。虽然最开始经常是她挑衅，但后来不知怎的别人都认为是我欺负她。很久以前有次不记得为什么了，我咬了她的手，咬得挺严重，她表面宽容大度跟人说小孩子瞎闹没关系，背地里恨不得把我撕了。我以前对她的话总是很不屑，现在觉得她说的可能是真的了……
“为什么我永远这么多余，为什么总跟人处不好关系？可能我唯一的天赋就是搞砸所有事。应该消失的那个人也确实是我吧。”
消失两字加重，但话音愈发微弱，低得几乎听不清。她似乎不知不觉把自己心中所思付诸了言语，那是个常年盘踞在水面下、时而浮起的黑影。
莉亚一遍遍自我催眠：琳是个傻帽，她在说胡话，她的攻击都可以当成放屁。要真是那样就好了，但她心里有数，琳很清醒，所言皆是事实。
这正是最令人无力的。
她骂不回去，没有办法还击。况且如果不是她自己浑身带刺，倔强叛逆，非要当别人的眼中钉，也不会产生那么多矛盾冲突，弄出那些棘手的难题。
全无防备之际，卡洛突然一掌击中她的右肩，力道不重甚至可以算轻，但来势迅猛，吓得莉亚手中的馅饼抖了三抖，险些掉下去喂给平台地板。
“搞什么？作死啊？”
“这才对。”卡洛比了个大拇指，“刚才那个不像莉亚说的话，我都忍不住要把你敲醒。听好！你有很多擅长的事，没有谁能替代你。”
“你就忽悠吧。谁会喜欢什么事都搞砸的人。”莉亚把下巴磕在膝盖上。
“才不是这样，其实——”卡洛脱口而出。
像火焰燃烧，山风在原野奔跑，有时骄傲，有时失落，偶尔流露的脆弱是勇敢的另一面。
真的，别把你的光亮熄灭。
“虽然你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我还是认为你厉害。比过去更重要的是现在。不需要刻意做什么来证明自己，大家知道你是莉亚就够了。这里认识的人，有谁觉得你没用吗？多少人射箭能连着二十多次扎中靶心？要是没有你这个帮手，厨房大婶能那么快就熬出好喝的汤吗？对了，尼可说他们跟你聊天的时候，你还会背所有星星的名字。记性这么好？”
假装没注意到莉亚揉眼睛，他试着转移话题。
“因为我妈是女巫，家里有很多星象图，我小时候别的都不看，就爱看那个。”
“你说说它叫什么？”卡洛随便指向头顶。
“角翼兽星座。形状是只长了独角的飞马正在狂奔。”
“左边那颗橙黄色最亮的？”
“海珍珠。离我们再远一点的叫大漏斗。”
“那颗呢？”卡洛指着较低处。那是一颗光芒细小黯淡的遥远的星，不仔细观察就不太容易留意，它泛出幽蓝与金黄交织的光晕，若隐若现。
莉亚眯起眼回想：“以前背的名字里好像没有它。你不说我还没注意，我怎么觉得我都没见过。叫什么？快公布答案。”
“红石岛的人管它叫‘白鸥’。”
“那是什么？一种鸟？”莉亚咀嚼这个陌生的名字。
“是个人，在红石岛谁都听说过。他是我们的前辈，记载里第一个成功横跨云海的人，他来过浮空岛，是了不起的冒险家，用他命名星星是为了纪念他。在这里看着那颗星不太起眼，但如果你往红石岛的方向航行，在海上，晴朗的夜里，它会变得很亮。”
“我觉得它还挺好看的。”
贫乏的言语描摹不清她的感觉。望着它忽明忽灭，心底莫名安定。
“那你记住它在哪。去红石岛的路上，要让船头一直朝着它的方向就不会迷路。你走丢的时候，就抬头看，跟着它，不管多远都可以绕回去。”
许久，莉亚没有回话，一反常态地安静，听树丛里窸窸窣窣的响动。冷风钻透树枝刮过积雪，坚固的鸟巢轻轻摇晃。低处，森林背后的平野上，狼群的嚎叫迢远悠长。
她突然飞快地说：“听着，我有个妹妹五年前丢了，现在我还经常梦到她不见了的那天。瑞塔她样样比我强，我想要她回来又不想，虽然现在很少有人提起，但我总觉得她还在，就在这里看着我。我没告诉过别人，所以你也不要跟人说。”
“好。”他的回答简短。
莉亚长吁了口气，又把手指交叉放在脸前，透过树枝缝隙遥望：“你想过没，星星那里是什么样的？天空边，云上面，是不是另一个世界，和这儿完全不一样？尼可说白天它们都消失不见，我不同意。它们只是被白天的光线盖住而已，夜里又出现。”
卡洛也仰头看天：“你们部落没人研究过？”
“他们说这是什么‘永恒的谜题，古老而神秘’，我看这意思就是他们也不知道。我哥叫我别老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但你说，浮空岛悬崖的瀑布会落到哪？底下有什么？这全解释不通。为什么我们要生活在悬浮的岛上？为什么一天要分成白昼和黑夜，难道真的存在驾驭太阳和月亮的神？”
“不知道。但以后总有一天能想办法到那儿去，然后再回来。”
总有一天。
莉亚认真地说：“我也要去。我等你造出那个滑翔翼。”
“唉，我加油。”
莉亚本想借机问问那天凛冬晚会的事，但不愿打破难得的宁静气氛。心情比刚坐上来时轻快了许多，以至于有点想回到屋内亮光中。
又被他给安慰了。
“莉亚，你不冷啊？”卡洛打了个寒战，莉亚才觉出平台上的寒风格外凛冽，单薄的衣衫被吹透，睫毛上也结了小小的冰霜。
“走吧也该进去了，”她起身推门，“等等，你是从最低层厨房那里爬上来的吗——”
“下去就方便了。”卡洛指着半人高的木质扶手，“试试这个吧，我目测它足够承重。”
来到树屋旅社的这个冬天，莉亚终于体验了进门第一天就暗中想过的事。两人一前一后滑下吱嘎作响的旋转楼梯栏杆，直达底楼。除了顾客们惊奇或惊悚的注视以外，一路畅通无阻。
一夜好眠。像走过一条很长很黑的隧道。一睁眼，她立刻忆起了所有，但心里奇异地镇静。
这天莉亚穿梭在树屋，遇见厨房大婶特意给她多留了一块饼，遇见洗衣女工们关心地问她是不是还好，遇见芬和阿贝头挨着头，趴在柜台上研读一张溪谷的地图，相互撞胳膊肘，辩论到底谁迷路迷得多。
她摆好客人的早饭，煮了南瓜粥，跟碰到的所有人打招呼，去洗衣房帮工，搓着洗衣板上的泡沫，强迫自己又回放了一遍昨天。
琳不会对莉亚采取极端举动，她很确信没人会相信莉亚的造谣，因而毫不在意，只觉得莉亚碍手碍脚，最好尽早处理掉。如果昨天莉亚失控打伤了她，甚至还在旁观者见证下自己宣称说“我就想逃走，就想离开银雾”，琳的目的就达到了。那样她回去后可以制造充足的理由，把莉亚从部落里驱逐。琳会是人们眼里的受害者，而莉亚则是自愿出走的叛徒。
平心而论，那个“琳是始作俑者”的指控并没有任何依据，只不过是气头上一时激愤的话。再反感琳，她也不愿真的认为琳是个纵火犯。太荒诞了。虽然刚出事那会儿不是没往那方面想过，但那时她说什么都被别人当作烧糊涂，每天在浑浑噩噩中就过去了。
现在想想，她对十二岁和十三岁余下的日子都没什么印象，除了一个后来还拿去吹嘘过的故事。那天她去爬悬崖，不小心掉下来，卡在一棵树上，漆黑一片，又湿又冷，动弹不得，以为自己快完蛋了。潜意识里不想被救，不想被发现，不想早晨来临，不想回到原处，宁愿一直躺在那里，让钻心的疼痛模糊视线和意识。
她没挣扎没呼喊。那夜像很多年一样长，那夜比眼睛一闭一睁还短。早上哥哥带着几人赶来营救。莉亚靠在西维的臂弯里仰起脸：“我还正猜你们来不来呢。”
有个男孩说：“她就以为自己最勇敢。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其实真正勇敢的人应该深知什么叫害怕。即使没法制服恐惧的事物，也能试着跟它相处。这不同于无知无畏，攀上悬崖或跳下深水，而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困难的事。
但莉亚注意到树屋旅社的人有一个共性，可能是由于环境影响的缘故。无论勤勉的前台人员、来去自如的顾客还是打杂的服务生，这个特点在他们大多数人身上都有显现。
他们不常沉浸于昨天，或对未来忧心忡忡，而是活在眼前，泡沫戳破的那一瞬间，欢闹的每个工作间歇，每支小曲最后一个音符的结束。许多小目标构成了他们一步步向前的动力，带给他们满足与充实。衡量尺度不再是流动的时间，相较而言，最终的结果也不那么重要了。
也不是说他们不在意今后，可在这里最重要的就只是现在，是你身处的此时此地，你匆匆掠过这几行字，想着“怎么这么多废话”的时候，你把床单铺到阳光下，踮脚去够晾衣架的时候，摔倒在台阶上的时候，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候，坐着发呆，提无聊的蠢问题的时候，闻见烤饼香味的时候，谁从背后拍你肩，对面有人冲你笑的时候。
莉亚很羡慕能做到的人，她也想要从今天起去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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