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初来乍到
秋霜带走了夏的余息
捎来栗子、红叶和枫糖
策马扬鞭驰骋林间
满目深浅浓绿橙黄
碧蓝湖沼露水轻漾
浪潮海涛熙攘明亮
堆砌的原木累积时日
年轮一圈圈藏匿故事
搅拌南瓜汤熬制莓果酱
招呼着未来当下与过往
敲击酒瓶溢涌阳光
叮叮当当北风里回响
夕照漫过连绵山峦
流连于木屋尖顶上
银雾茫茫皎白清凉
月色漏下织纱帐
夜火钻进捕梦网
茂密的秋日森林里，一男一女骑着两匹马快步前行。
“怎么还没到树屋啊——”女孩莉亚打了个哈欠，偷偷用膝盖顶顶马肚子，想叫它小步跑得更快些。谁料，马儿喷了喷鼻孔，甩了甩鬃毛，继续不紧不慢溜达。
旁边的人叹了口气：“怎么那么急呢？路很远，快马加鞭也得一整天才能到呢。”
“唉。真慢。”莉亚趴在马背上，靴子尖儿一上一下敲击节拍。
这个十几岁少女身材娇小，棕黑短发，刘海撩到两侧，闪着机灵光芒的眼睛在尖脸上显得格外大，前额用油彩画了两道红和一道蓝，像神秘莫测的土著人花纹；额头上系着一条发带，上面插了老鹰翎羽、寒鸦尾羽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鲜丽鸟羽。
另一匹马上的男子是她的表哥西维，今天由他承担护送她的任务。他们俩都来自银雾部落，莉亚是女巫依莎的女儿，而西维是部落首领的独生子，首领则是女巫依莎的兄长。
西维比莉亚大六岁，身穿部落勇士的传统服饰，个头高挑，身材结实，稍长的浅金色头发束在脑后，不苟言笑。平日里，相比起沉默的妈妈，莉亚其实更愿意跟他亲近，但由于他一本正经的管制，兄妹俩不太合得来。西维早已被定为首领的接班人，整天忙得脚不沾地，还不忘抽空照顾莉亚家的事。虽未明说，女巫母女都心存感激。
莉亚从随身包裹里捞出一小袋浆果，单手揪着马鬃，仰头把蓝莓倒进嘴里。
马蹄硌到了地上的石子，剧烈颠了两下，她险些被甩出去，赶紧抓牢缰绳伏低身体。
“你当心点！”西维瞪她，“这要是摔下去，我怎么跟你妈交代？”
“摔过好多回了，我妈才不管。对了，”莉亚扯着自己的发带，“不可以把它摘掉吗？太扎眼了，别人会盯着看的。”
“戴着。”西维说，“那可是咱们部落的重要仪式，可以保护出行人，祈祷你们飞远不坠落！”
他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让莉亚终于妥协。她百无聊赖地数着途经的岔路口，辨认着曾经游玩过的山丘，抓过鱼的溪流，沿途的小客栈，以及其他风尘仆仆的行路人。
莉亚即将进行的旅程，是银雾部落所有孩子在成人前一年必须经历的历练，任务期满才可以举行成年仪式，接受统一分配的正式工作，晋升为真正意义上的部落成员。孩子们可以选择在部落工匠房修习锻造技术，可以选择去西边的农田学种植和灌溉，也可以在磨坊磨面或者帮忙看管粮仓。
无论哪个，莉亚都不想选。眼看日期将近，还是西维出了个主意：
“浮空岛的边缘地带有一家树妖开办的树屋旅社，作为中转站接待所有种群的顾客。他们那边很忙，总是缺人手，倒不如叫莉亚去那儿无偿打工，交给他们安排。”
莉亚的妈妈依莎起初并不赞成，随后又回心转意，给旅社传了信，很快收到了同意的回复。双方约定的打工时间是从今年秋天到明年初春莉亚的十八岁生日，这期间她要全程住在树屋旅社充当临时工。
西维说得没错。路途遥远，快马加鞭也要一整天才能到树屋。今早，莉亚在太阳还没露出地平线时就起床了，草率地跟妈妈说了再见。银雾部落里，树枝上白色吊床随微风摇晃，座座石头屋子紧密依偎在山谷的低地。举办典礼的祭台，集会场所，存粮的谷仓，拴马的窝棚，那是她短短生命里所熟知的一切。
骑在马上，莉亚没回头，直到自己的家消失在视野之外。
一路颠簸，几近黄昏，周围的景致从熟悉变为陌生。西维忽然指向前方：“看。”
莉亚睁大眼睛。
密林掩映下，房屋的轮廓沐浴在落日光芒中。它围着几棵参天大树修建，旋转楼梯绕树干拾级而上，深深浅浅的棕色墙壁与金红浸染的秋日森林交融。方形、圆球、尖顶，各式形状组成错落有致的小室，其间由阶梯、绳索或吊桥连接，如同悬挂在树梢枝头。
较高处的平台附近，几只烟囱里冒出炊烟，半敞的窗里有星点灯火。门窗之间悬着长绳，晾晒一排色彩斑斓的衣物。悬空的木屋下方是一块类似训练场的林间空地，低矮的白栅栏曲曲折折，圈起院落和水井。还未走近，已能依稀听见人声和盥洗的水流声。
每个小屋各自独立，树屋与树屋又合为一体，形成巨大壮观的群落。
这就是浮空岛的边缘吗？偶然穿过树林找到这里的旅者，会以为误入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吧？
“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房子。”莉亚说。
西维勒住马缰掉过头：“别说我没事先声明，树屋旅社是个相当奇特的地方。”
门廊上有小孩在玩拍手游戏，几位笑声似银铃的女士带着一阵风飘过。藤蔓笼盖的圆窗内透出亮光，有谁哼着歌穿梭在庭院里点灯。一个佩金色号码牌的绿衣人接过两兄妹的行李扛在肩上，另两人牵走了他们的两匹马，卸下鞍鞯，领到马厩喂食饮水。
他们跟着扛行李的人走向树屋的前厅。一道游廊吸引了莉亚的目光。这段空间内同时出现了春天繁盛的野花、夏日的浆果灌丛、秋天旷野上明艳的橙黄、凛冬晶莹的雪片和红绿缎带。
藤萝和叶片在尖端弯曲成优雅的圆弧，像彩页插图的花边。渐变的黄绿色缠绕在一起，构成花廊的拱形穹顶。道路两侧立着一盏盏灯笼，斑驳光点映着黑沉的天色。
“萤火虫？”莉亚凑近细看，许多微小光芒在里面轻快飞舞。
“是的。”正说着，又有人过来擦干净灯罩上的水雾，微光顿时明亮。一个手提包袱的旅客悠闲地走向楼梯，一个侍者颤颤巍巍端着到他头顶高的一叠盘子，两个女孩嬉笑着提起晃荡的水桶。
看来，异于银雾部落的分工明确、一丝不苟，这儿的人们井然有序、怡然自得。
由于依莎事先联系过旅社的负责人，西维只需简单解释几句他们的来意。前台坐着一个树妖老头，戴了一副圆框眼镜，棕脸上布满皱纹，整齐浓密的白胡子拖到膝盖，上面缠绕着各种开花结果的荆棘藤蔓。莉亚尽可能不震惊地盯着人家，而把注意力集中在他手里的登记簿上。
“名字，年龄？”树妖问。
“莉亚，明年春天满十八岁。”莉亚报上大名。
前台老头大笔一挥，在本子上写下了“十七”：“别总是像树的年轮一样，非要给自己往上加年龄。”
他给他们指出通往上层的楼道。两人爬上旋转阶梯，见一个与依莎年纪相仿、身着深绿套裙的女人停在门边，手里转着一支羽毛笔。这就是之前给他们回信的人——树屋旅社的老板娘好，浅米色直发，长睫毛，红嘴唇，纤巧苗条的腰身，看去精致而干练。
她打量着两人，停留在莉亚脸上的时间长些。莉亚笔直地望回去。
“我叫帕米。”女人和他俩握手。
“银雾部落的西维和莉亚。”
“莉亚。”帕米念了一遍她的名字，“来临时打工的小姑娘是吧？你真像你妈妈。”
莉亚一愣，记起这位女士似乎是依莎的旧交。
帕米打算为西维安排房间住下，但西维想要连夜赶回家。
“你这就溜了？”莉亚开玩笑道。
“照顾好自己。有事就写信。”
当着外人的面告别是件尴尬的事，而从不轻易表露情感又是两兄妹之间仅有的默契。莉亚目送西维走出房间，突然有点慌，初来乍到的新奇感冲散了些，像是与过去联结的唯一纽带被剥离开来。
哪有这么吓人，她嘲笑自己。
“别担心，”帕米对她说，“你要做的就是帮别人打下手，浇花扫地洗碗之类，你会很快熟悉起来的。现在去外边见见你的新伙伴，明天你正式开始工作。”
半敞的门外，六七个身着树屋绿色制服的人熙熙攘攘拥过来，高低胖瘦不等，有的手提水桶，有的端着菜单，有的系白围裙，有的歪戴帽子，全都眨着探询的眼睛观察莉亚。
有个姑娘从莉亚的靴子瞟到衣饰，再到发带上插的老鹰羽。
“你是水妖吗？我还真没见过黑发的水妖。”她点评道。
莉亚对她眨眨眼：“啊，我是神仙偷换来的小孩。”
“理论上很有可能。”姑娘煞有介事地说。
帕米把一套绿色衣裙塞进莉亚手里：“晚饭时间快到了，大家可以先去帮忙弄点吃的。莉亚你和他们一起，待会让他们告诉你卧室在哪。”
又有几个绿衣人从旁边一条走道上过来，三三两两互相打趣着，涌向楼下，旋转阶梯被数十只脚踩得嘎吱作响。莉亚被推挤着，跟在那个评论她头发颜色的姑娘背后，面前晃过木头架子、金色灯盏、摩肩接踵的人、爬满墙的绿藤萝。
转角处，那女孩被撞了一下，手中的喷壶滑落在地，朝楼梯下方滚去。莉亚迅速停住弯腰捡起来，把喷壶扔回她怀里。
“哇。”女孩喝彩，“新来的，动作好快。”
“噢，多关照啊。现在咱们是要去厨房吗？”
一个男孩从后面赶上来：“对。厨房大婶刚烤了甜饼，藏在篮子里！”
“如果我们吃掉一盘，他们也注意不到。”
另一个女生哼道：“那是你运气好。上次我偷吃糖霜被抓了现行，她威胁要扣我工资。”
“那是你太笨，露出了破绽。”
“我记得你后来被罚刷碗两天。”
“吃不到甜饼的话，要不我们讨个秘方来试制？没准比他们的更美味。”
“大婶肯定不给！”
“作死！小点声，该被骂啦！”
“不会啊，我觉得大婶挺和蔼的，吃果酱被发现那回，她专门送了我一小罐！”
“不怕大婶也得怕帕米……”
“……”
莉亚突然想收回“这儿的人们井然有序”那句话。
未曾领教过一大堆声音争着盖过彼此的喧嚣，未曾体会过一帮人边跑边明目张胆地议论偷吃，很幼稚也很吵，无所顾忌，相互揭穿，纵声欢笑，水桶和汤勺叮当作响。
族群不同，年龄相异，他们之间却有股融洽氛围。她按捺不住期待，想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到啦！”有人推开一扇半圆形雕花门。
莉亚眼前一亮。这就是她要待一整个秋冬的地方。妙极了。
从厨房回来后，她被领着走过曲曲弯弯的迷宫。她们的房间在最底层酒窖附近，又长又黑的回廊深处。这里已经处于半地下，是个暖和舒适的小树洞。弥漫的果香味令人昏昏欲睡，一盏萤火灯映亮简洁的陈设，几张地铺上是羽毛枕和拼花被。
夜深了。不知西维走到了哪里，今天还能不能睡觉？往常这时候，莉亚都会坐在自家火塘边烤火，她的弓箭悬在墙上，晾晒的药草散发幽香。
在树屋的生活会很忙碌充实。这很好，没时间回忆，不会经常想到瑞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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