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永悬不落（十三）
梁敏看见万铱的第一眼, 就知道她便是自己要找的那个神明。
梁敏是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人。
她某天睁开眼睛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木屋里，记忆一片空白。
把她捡回来的中年女人说, 梁敏是在河边被发现的，鉴于发现她时是隆冬的深夜，在河边捡草药的大家一致认为梁敏很可能是“神”。
这个世界的“神”, 最常见的开局就是：忽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某一块土地上，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是拥有十分强大的力量，很快就成为镇守一方、护佑大家的境主。
中年女人说, 她们一族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自己的神明了, 只能在夹缝中生存，就算被欺负了, 只要不太过分, 也只能默默忍受下去。
中年女人还说，她真希望梁敏是神明啊, 以后庇护她们一族, 让她的女儿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很可惜, 虽然开局很像, 但是梁敏并不是“神”，她没有任何特殊能力, 甚至也不像有的年轻女性一样可以和天地、神灵沟通，她就是个普通人。
根据她后来了解到的东西，梁敏觉得自己可能是在意外中进入了鬼方，又侥幸没死, 被鬼方随机传送到了这片大陆的另一个角落。
总之, 就算梁敏曾经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 但她现在什么也不记得，只能跟随着中年女人的族群一起生活。
中年女人一族叫“夷”，世代生活在涘江沿岸，已经超过五百年没有自己的神明了。
按理来说，“夷”这种没有神明庇护的部族，很快就会被其他部族吞没，全族沦为奴隶或者活祀。
但是“夷”部族所占据的土地实在是过于苦寒，她们部族的人口也太过稀少。
离她们较近的强大部族都觉得攻打她们得不偿失，而且攻打她们的路线也太长，一不小心被别的强大部族半途伏击就不好了。
于是，“夷”部族竟然就这么在冰屑与沙砾的方寸之地上延续了五百多年。
有一次，梁敏连续四天没有从江边的沙砾与冰碴中挖到任何能入口的东西，第五天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躺在冰冷的洞窟里奄奄一息。
她隐约记得自己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濒死”体验，但具体的想不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没死。
饿到凌晨，梁敏开始出现幻觉，回光返照的白光中，她看见了一张女性的脸。
正当她就要完全踏入死亡的黑暗中时，救她的中年女人给她灌了一口热汤——如果加了一根野菜、一小块鱼皮的热水能叫汤的话——梁敏再次活了过来，并且在恢复活动能力的第二天挖到了一窝螃蟹，支撑自己度过了寒冬。
在脱离饿到恶心的境况后，梁敏又想起了自己濒死时记起的那张脸。
她认为这属于一种“通灵”。就像其他部族那些可以凭借冥想和神明沟通的祭司一样，她在极端情况下也能通灵。
那张女性的脸，一定就是属于她的神明。
中年女人很羡慕梁敏，她对梁敏说，如果你的神明有一天真的出现来庇佑你了，看在我救了你两次的份上，你一定要让我的女儿一起被神明保护。
梁敏答应了。
不过，她的神明还没出现在这块冰冷的土地上，别人的神明就不请自来了。
太阳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隔壁部族收获的食物也越来越少。
有一天，隔壁部族的神明凿开冰层，想为自己的信众寻找更多过冬的食物。可是过冬的食物没有找到，他放出了一只强大的邪神，并且被那只邪神吞噬掉了。
隔壁部族就这么改换门庭了。
那只邪神发现自己部族的一半人都在温饱线上挣扎，它的解决办法倒是十分简
单粗暴——攻打“夷”部族。
不是来占领“夷”部族的土地。
“夷”部族已经用五百年的半死不活、入冬后的接连饿死，证明了她们的土地养不起任何人。
那只邪神计划把“夷”部族当成过冬的粮食。
食人。
“夷”部族根本是一击即溃，在邪神的力量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梁敏不想被吃掉。
在最后关头，她想到一个办法。
逃到鬼方里去。
在大家的口口相传中，鬼方里遍布恶鬼，只要有人进入其中，必定会被撕碎吞食。
很可怕。
但是留在涘江沿岸的下场，也是被撕碎吞食。
不如赌一把。
“夷”部族还活着的人跟着梁敏进入了鬼方。
她们中的一大半人都在鬼方中消失，只剩几十个人活着走出了鬼方，来到了铜绿山北边的石场上。
消失的那些人里，就有救了梁敏两次的中年女人，木姐。
梁敏不知道她是死在了鬼方里，还是被鬼方甩到了世界的另一端。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邪祟横行的世界里，这辈子她们再也无法见到对方了。
梁敏紧紧抱着木姐的两个女儿——木姐反复叮嘱过“要是妈妈死了，你们就和梁小姨在一起”——想着一定要让她们活下去。
铜绿山北边的石场千疮百孔，一片荒芜。
为了给五显神修建祭坛，这一片的山体几乎全部被挖空，到处是恐怖的凹陷，地表的植被尽数被毁掉，土地肥力不足，种什么死什么，是一块无主的荒地。
但是，对于“夷”部族，这样一块地，已经够了。
梁敏和部族里的其他几十个人悄悄地生活在了这里，她们花大力气堆肥，然后耕种，只能收获勉强不让自己饿死的食物。
有时候梁敏会趁着天黑，到汉水北岸去摘点野果野草回来——汉水北岸的无名神诋十分宽仁，只要不太过分，他从来都不管。
生活在一天天变好。
有一天，阿一和阿二——木姐的两个女儿——兴奋地跑来，说汉水沿岸的神明全是女性神明！
梁敏说所以呢？
阿一和阿二说，这么多女性神明，一定有小姨你的神明阿！她会庇佑我们的！以后我们就不用挨饿了！
梁敏被说的动了心，她并不笃定自己的神明就在“汉水诸姬”之中，但是万一呢。
万一那些神明有谁愿意接纳“夷”部族呢。
五显神只要生于铜绿山的信众，汉水北端的无名神诋从未回应过“夷”部族的请求——但是，这两个神明不愿意接纳，万一别的神明愿意呢。
梁敏和部族里的几个年轻人，打算跟着路过的商队一起往汉水之南而去。
她们没能到达目的地。
她们和那支商队一起被铜绿山截留了下来，作为活祭品。
梁敏觉得很荒唐。她以往一直都觉得所谓“铜绿山捕杀过路行人”的传闻是恶意的谣言，她接触过的铜绿山居民十分正常，甚至会送一些多余的食物给她们，也并不排斥她们作为自己的邻居。
再说，从来也没见来往的商队中有人现身说法，说他亲眼见过铜绿山的血祭恶习，都是些“听说”、“据说”。
直到梁敏被绑上祭典，她才恍然大悟。
之所以没人“现身说法”，是因为所有见过血祭的外乡人，全部死掉了。
梁敏很难接受自己死在这里。
好像她不过是从一个邪神手里逃到了另一个邪神手里，她的命运终点早就落笔写定，她一生中的所有行为都不过是在前往那个命定的坟墓罢了。
梁敏一直在挣扎。
但是她想不到谁会来救她，只是像已经躺在案板上的鱼，明知道自己要死了，依旧凭借人类骨子里最基础的本能在反抗。
“夷”部族里，举目四望，只有依靠她的人，没有她可依靠的人。
梁敏不知道自己死之后，阿一和阿二怎么办，她们能不能活到成年。
除了忧虑，还有害怕。
梁敏是个十分坚强的人，但是她也会害怕死亡。伤筋动骨、肝肠寸断、生不如死，她和所有人一样，平等地惧怕着这些。
在极度的恐惧中，梁敏甚至产生了幻觉，她好像在人群中见到了自己的神明——那张熟悉的女性面容。
看见的那一瞬间，梁敏确信她看见的就是真实。
可那张脸在人群中稍纵即逝，很快就不见了。
她的神明消失之后，梁敏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是真的，她是不是已经害怕到开始臆想了。
在这样的精神拉锯中，时间飞速逝去，什么也没发生，她和其他人一起被送往山门前。
梁敏终于确信了，是幻觉。
没有人会救她。
她会死在邪神的指爪之中，她做了那么多努力，也不过是略微延后了自己的死亡时间。
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也一样，他们和她一样，不管做什么，是不是邪神的信众，都迟早会死在邪神的手中，只不过是先后顺序罢了。
遥远的欢呼声从山上流泻下来，梁敏颤抖着蜷缩身子，沉甸甸闭上了眼睛。
然后，她的神明真的降临了。
万铱确定了一遍那几十个守卫的状态都是昏阙，转过头来对梁敏说：“我送你们下山，你们先躲一躲，等我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就回头来找你。”
梁敏的身体十分虚弱，好在万铱比她高上那么一点，一用力就能把她抱起来。
梁敏愣愣地望着她。
万铱说：“我住在汉水以南的岐阳山上，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我。”
梁敏张开嘴，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空做了几个口型，没发出一点声音。
万铱生怕夜长梦多，事情一拖就出变故，也不等她，头发伸长，变化成一条柔韧的水绳，卷起其他人就往铜绿山下而去。
她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水从陡坡上奔涌而下。
实际上，万铱确实是水。
梁敏眼前的山间景色模糊成无数向后划过的绿色横线，她为这景色震惊，本能地回头，想去寻找自己的精神寄托——她的神明，却发现横在自己腰间的柔韧触感并不是人类的手臂。
而是一股温柔的水绳。
万铱取消了自己人类的形体，完全化作了清澈的泉水，卷着所有“活祭”往山下倾泻。
那几个过路的商队成员，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如此多的大起大落，脸上的恐惧都麻木了，处于这种足够杀死他们所有人的高速中，也没惊恐地喊叫出声，只是熟练地和彼此靠在了一起，熟练地颤抖起来。
“夷”部族的另外几个年轻人抓住了梁敏的手，她们几个人互相牵着手，默不作声地睁着眼睛，脸上是完全的勇气与信任——
因为木姐的宣传，“夷”部族的人都知道梁敏可以“链接”到一位神明。
“夷”部族已经五百年没有过自己的神明了。
在庇佑她们的神明出现时，她们不想做任何触怒神明的事情。
她们要全身心地信赖自己的神明，相信她们的神明会庇佑她们、带领她们走出忧虑、恐惧和匮乏。
高速奔涌的清澈泉水在最后一段路减慢了速度，最后砸在山脚岩面上时已经非常温柔了。流动的水将撞击的反作用力
传递到周围，吞掉危险的重力，在惯性的作用下，众人随着浪头荡了出去，好像在摇秋千一样。
在她们滞空的短暂几秒，万铱重新从水中变幻出了人类的形体，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发丝凝成的水绳探出去接住了空中的人，挽着她们的腰肢，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面上。
“前面就是朱鹭……就是汉水北岸，去吧，那里的神暂时不会为难你们的。”万铱说：“我有点事情要去做，等事情结束之后我会来找你们的，不要怕。”
“您、您……”梁敏终于问出了声：“我们该如何称呼您呢？您的神名是……”
万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向她伸出了手：“你好，我不是什么神明，你叫我万铱就行。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梁敏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看见万铱认真地去记，又觉得无端的羞愧，又觉得六神无主，口干舌燥，一时喜一时忧，愣愣地看着万铱一点头，闪身消失在了密林中，才如梦初醒般往前追了两步。
梁敏不太明白万铱的前半句话是什么意思，声音也不敢抬得太高：“您不是别人的神……那，请问您可以来当我们的神明吗？”
这两句话满是勇气，不是人类常常歌颂的那种勇气，而是命悬一线的必然之勇气。
不问出这句话，梁敏知道自己后半生就不用过了，她会用余生所有的时间去悔恨自己当初的迟疑。
万铱已经离开老远了，遥遥地听见了梁敏的声音，没听清楚内容，但大约明白是个请求，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梁敏要什么东西，她都会答应的——送过去一个“好”字，然后就彻底不见了身影。
万铱刚才埋伏着准备救人的时候，在一个废弃的山洞口，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一只破损的终端手环。
如果没记错，那是衍哥手上曾经佩戴的款式。
也就是说，仇衍曾经来过铜绿山，但是他完全被抹掉了有关这件事的记忆。
仇衍当初来铜绿山干什么？
又是谁抹掉了他的记忆？谁有这个能力抹掉他的记忆？
是五显神吗？
据铜绿山的传说，五显神的人身死于山洪。可是，据万铱刚才对自己身上无限定的测试来看，自然界以及一般人类的武器完全不可能伤害到她——不管是什么东西，扔进水里，只会被水吞没，不可能伤害到水。
那两百年前，到底是什么东西，以什么手段，杀了那个不愿被称为神的宝剑序列年轻人？
现在被尊为“五显神”、高居于山门之后的，又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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