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永悬不落（四）
路熙站在山坡的最高点。他穿着月白色的窄袖长衣, 拦腰一条青缎衣带，脚上蹬着小皮靴, 身后的白绫披风随着夜晚的微风起伏, 大晚上的神气十足。
看来他真的很爱时尚单品小披风。
连自己名字忘了都不会忘记小披风。
路熙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纹身小哥，尽显地头蛇本色:“怎么？不服？”
纹身小哥一身银白色的破碎甲衣，因为猛地后仰, 左脸被面具划出了一道血痕，血往外渗，鲜红的血倒给他阴惨的脸色平添几分容光。
他堪堪站稳身形, 还未答话, 身前骤然窜起数丈高的烈火, 烈火如圆扇，刷地展开, 以燎原之势向他扑来。
是要取人性命的迅捷一击。
仇衍的脸就在万铱的视线范围内，他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但是眉眼间的煞气外显得更加厉害。
纹身小哥身形攸忽，奔行如飞，脚下一步没动，骤然间已经退出几丈远，堪堪躲过被烈焰焚燎成灰的危险。
下一秒，烈火更盛, 火焰成扇形平推出去的瞬间, 几道惊雷错落降下。
空旷的原野上, 烈火的空爆与落雷的霹雳此起彼伏, 在天地之间回荡不休。
这样来势汹汹的攻击却被纹身小哥接连躲过, 他在土地上奔袭的速度飞快, 闪电的落点也总是和他差上毫厘, 擦着他的手臂击中地面。
这是无限定·王棋的力量——绝对幸运。
要命。
万铱心里出现了这两个字。
“你们干嘛打我兄弟！”站在山坡顶端的路熙刚被无限定·梦境洗完脑，仰头看向他们，怒目而视:“在我的地盘揍我的人，仇衍！你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说好两不相干吗！”
仇衍:“……”
万铱:“……”
就算路熙是真的反水也比现在的情况好吧。
他这到底算哪边的。
精神系无限定真的好讨厌啊！
万铱不知道以前那个“正常的仇衍”在这种情况下会这么做，反正现在的仇衍是选择一起揍。
应该不是早就想揍路熙现在抓住机会一偿宿愿吧。
一时间，光影烟火闪烁变幻，追逃之间，他们又往东北方向前进了不知几百里。
因为路熙自己就是这片土地的庇佑者，纹身小哥从头至尾没有靠近过聚落村寨——否则哪怕他是路熙的“好兄弟”，路熙也保不准不会翻脸。
万铱数次试图和纹身小哥争夺路熙的操纵权。
虽然纹身小哥的无限定评级要高于她，理论上她不可能战胜他，但是纹身小哥同时还要分心操纵“土神”，他只要一分心，万铱就有可乘之机。
万铱手速没他快，就算抓住了对路熙记忆的改写机会，也总出现意外——经常她编路熙记忆编到一半，纹身小哥抢回了控制权。
于是就出现了这种情况。
路熙的记忆原本是:他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变成天下第一，万民敬仰，天下所有土地都放牧羔羊，羊颈肉炖焖、肩肉方切、肋排煎烤、羊排炖煮、里脊肉溜煎，然后大家一起吃全羊宴。
纹身小哥给改成:路熙每天晚上睡觉之后又醒来，然后出去打猎，打猎的时候认识了游黎（纹身小哥的名字），和他拜把子成为异姓兄弟。
万铱改到一半:路熙每天晚上都梦见，自己以前生活在一个叫纳尔星的地方，他和万铱仇衍是好朋友……
纹身小哥抢回控制权，直接把万铱和仇衍的名字替换成了自己的名字。
万铱:“……”
要不要脸啊！
这么来回抢了几次笔，万铱和游黎都来不及删对方编的内容了，干脆直接顺着对方
编的内容往后续写。
然后事情开始朝着失控的方向发足狂奔。
路熙在短短一刻钟跳反了十次。
唯一的好消息是，由于返水的时间间隔极短，每次不等路熙质疑“仇衍我们俩明明是一边的，你为啥揍我”，他就又跳回游黎那边去了。
岐阳山西北方向是一片平原，平原尽头的远山绵长，像蘸满青色的画笔颜色耗尽的最后几笔，浅淡得要与天幕融为一体。
但是东北方向是一片密林，树木与树木之间间隔极近，清寒的月光被直接挡在了树冠之上，林中一片黑暗，偶尔树叶缝隙中漏出点光亮，远远望去，像是浓密夜色的稀疏星点。
万铱原以为游黎会绕开那片树林——毕竟树木是易燃物，深林对于仇衍是极大加成。
没想到游黎直接冲着那片密林扎了进去。
仇衍像是早就预料他的选择，炎炎气焰烧空而起，热浪翻腾，在游黎与那片密林之间筑起一张硕大的火网。
火网边缘系着八个流金火铃，网张开的一瞬间，八焱出震，听不见铃声，倒觉得一股强势的火浪蔓延开去，周围的一切都在火焰的围猎下模糊和抖动，云气霁融、神离气散，有一刹那，万铱甚至觉得天边那轮淡薄的月亮也燃烧起来。
万铱看见地面的泥土簌簌涌起，往前一扑，像水融入水一样，迅速消失在了火焰中。
游黎的无限定能不够他塑造大规模的土浪去掩灭这张铺天盖地的火网。
他已无处可逃。
万铱看见游黎在火网前顿了一下，小幅度回头，一眼望向了她。
银白色的甲衣覆盖在他薄薄的肌肉上，在烈焰前，和他苍白的皮肤分不清界限。那些为了囚禁他而制造的尖锐金属像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仿佛他已由人堕落成恶鬼，只要有人上前靠近他、拥抱他，他胸腔中就会透出无数扎人的尖刺，将那人刺死。
万铱当初在应急局，和许多无限定紊乱的青少年待在同一个房间过，她以为无限定紊乱所谓的“强烈杀戮冲动”就是某种“冲动”，转瞬即逝，只要那一瞬间别真把人杀了就好。
但是现在看见游黎的眼神，她才知道不是。
他的眼神就是纯粹的杀戮欲望，可能还掺杂着恨意，那杀意好像有实体，会在他死的时候把所有人拖下地狱。
万铱被他的眼神一惊，还要细看，就见他纵身跃入那张火网。
霎时间，他浑身都烧了起来，单薄的身影仿佛披着红霞，像神明降临一样。
然后他立刻消失在了那片密林间。
随着游黎踪影全无，万铱感觉自己复制来的无限定“咔”地消失了，她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万铱惊讶道：“他——”他怎么不见了？
仇衍并没有紧追不舍，停在密林边缘，说：“那片森林是鬼方。”
他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下。
“鬼方”，传说中是鬼怪邪祟的居所，每隔数千里都会出现一块“鬼方”。人只要走进鬼方，会被认为是闯入恶鬼的居所，被鬼怪邪祟分食殆尽。
据说也有人从鬼方中生还，不过那人从中洲极东进入鬼方，却在桑海之南走出鬼方，两地间隔整片大陆，那人已经疯癫，无法说清自己在鬼方中到底遭遇了什么。
“那他明知是死，为何……”这问题没问完，万铱就闭了嘴，因为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当然是因为落在仇衍手里，也是百分百死亡的下场，进入鬼方说不定还有活路。
万铱回头，又看见刚才因为屡屡挡路而被仇衍直接劈倒在一边的路熙，不由得想：衍哥这种“我没有道德，不要试图道德绑架我”的行事作风，倒是挺像漫画里的传统反派……
像路熙这种“被敌
方操纵，转而回过头来对抗自己人”的队友，放在哪部热血漫画里不催泪虐心个十几话。
仇衍刚才都没有犹豫到一秒钟吧。
万铱决定以后谨言慎行。
她自认为和仇衍的相处时间，绝对没有他和路熙的相处时间多。
到时候她要是不小心被敌人挟持了，仇衍肯定第一刀先杀她。
“醒了就别装睡，起来吧。”仇衍落在路熙身边，扫了一眼草地上仰面躺着的少年，不客气地出声。
路熙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万铱：“……”
万铱：“你披风被勾破了。”
路熙原地跳起，紧张地检查自己的小披风：“哪里破了？”
仇衍：“你不是有个很擅长治外伤的祭司，请她帮个忙。”
他指的是万铱手臂上的伤。
路熙扫了他俩一眼，难得有些期期艾艾：“……那、那行吧。”
万铱再次见识到了路熙无限定的百搭——大家的无限定要么偏生活系，要么偏战斗系，但是无限定·王棋显然是凌驾在一切歧视链顶端的王者。
路熙在这种大荒地上凭空捡了三匹千里马，分给他们一人一匹——虽然万铱看得出仇衍的无限定评级很高，但再高评级也经不起这么一直烧无限定能——千里马风驰电掣地跑到最近的小镇上，正好他那位女祭司在小镇上义诊，甚至女祭司正好今天晚睡。
万铱一边乖巧地等着女祭司捣药，一边在地图上画出“土神”被藏匿的地方。
她之前能感知到“梦境”，自然也能感知到梦境的主人在哪。
要不是游黎疑似死亡，导致她的无限定复制终止，她甚至还能瞬移到“土神”身边去。
路熙的住所是一间木屋，在城镇正中的一棵参天大树上，屋子里塞满千奇百怪的东西，其中最为灵动精致的是一盏滚灯。
滚灯，物如其名，是一种可以随意滚动而火烛不熄的灯，用竹条环绕而成，状如圆月，有和其他物品迥然不同的精巧。
路熙见她一直盯着，大方地说：“你喜欢？送你了！”
万铱：“啊？谢谢你，不过不用了，你就这一个，给我你怎么办？”
路熙一边把鸟笼里的鸟折腾起来陪他玩，一边轻巧地丢下一句：“再偷仇衍的就是了。”
万铱：“……”
感情是仇衍做的。
每次她觉得路熙这人好像本性不坏的时候，他总会身体力行来打破她的臆测，清楚明确地告诉她：地头蛇，这三字会念吗？我就是。
祭祀小姐姐端了捣好的药汁进来，开始用清水给万铱洗干净创口。
路熙逗了会儿鸟，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义正言辞地对她说：“今天我可牺牲大了，你们俩得给我做一百个滚灯，不然以后我不帮你们了。”
万铱略有点愣。
路熙理直气壮：“你们俩这事可做的不对，要不是你们是我的好朋友，我才不会帮你们呢。”
伴随着笼子里清脆的鸟叫，和路熙“正直纯良”的眼神，万铱不情愿地回想起一件事——
在她和游黎抢笔大作战的最后一版作品里，路熙的记忆，已经变成了某种诡异的狗血小说。
大致剧情可能是，万铱、路熙、仇衍和游黎是好朋友。她和游黎是一对，然后仇衍横空出世，她婚内出轨，然后她和他们俩自由组合若干次（具体多少次万铱实在记不清楚了，游黎抢了多少次笔就是多少次），最后他们爆发矛盾，路熙和万铱仇衍的感情更好更深厚，决定帮她和仇衍。
最后一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这句话就是万铱自己写的。
幸好她在抢笔大作战里抢到了最后一棒。
不
对——什么幸好——这种虚构出来的狗血故事不应该随着游黎一起消失吗——
万铱：“……”
路熙正气凛然：“我明白真爱是沉沦，你们俩沉沦你们的，但是我的灯一定记得做给我。”
万铱：“……”
路熙：“今晚腾间屋子给你们也行，我明白从来良宵短，只恨情丝长，两百盏滚灯我立刻带着我的鸟走，对了阿凉她这伤今晚能——”
万铱毅然打断：“停！我不是！我没有！你误会了！”
为什么这个不学无术的倒霉孩子对艳诗那么熟悉啊！十五六岁的他晚上就读这玩意儿吗？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可是在——
可是在通宵看霸道总裁玛丽苏。
万铱瞬间熄火。
她脆弱地解释：“你那是自己做的梦，不要当真。你自己想想，这些事情是不是都发生在晚上，那代表你只是在做梦，你的梦境被游黎改变过，他是梦神，他有这个能力。”
路熙：“别想赖我的滚灯。”
万铱：“……”
万铱觉得雪水的寒意时隔许久终于从她被淋湿的头发上逼了过来，她的太阳穴都在跳。
万铱：“你去找仇衍问问，这件事我解释不清楚。”
“找我问什么？”正好仇衍这时推门进来，他手上拿着几株新鲜到还带着露珠的药草，放在祭司阿凉的药筐里。
他一身风尘仆仆的凉意，没有立刻站到万铱身边来，在门口将凉意散得差不多了，才走进温暖的内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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