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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异域美人(七)


公堂之上,本应在数百里之外的段天翊昂首而立,深沉的目光直视陈彦师。

        他漆黑的衣袍下摆满是尘土,发髻也有些凌乱,应该是一路纵马疾驰赶回长安。

        能让大理寺丞放下手中要案,冒着失职的风险赶回长安,这楼小宛的重要性不可谓不高。

        但作为大理寺的最高领导,林仇并没有对段天翊的行为有一丝意外,也没有半句斥责,而是招招手,将他叫到身旁,在众人三分惊讶、七分羡慕的目光下,亲手为其整理起发髻。

        段天翊受宠若惊,但在林仇温和的审视下,还是规规矩矩站在原地,等到他整理完毕,才躬身行礼。

        林仇如此举动,没有人觉得不妥,毕竟要是自己手下有个如段天翊这样的天才人物,说不定能做出更加夸张的事。

        柳起之早就想将段天翊招致麾下,但奈何京兆府庙太小,容不下这尊大佛。而刑部尚书陈彦师倒是能够给予其足够分量的位置,但考虑到其人个性太强,也熄了招揽的心思。

        至于御史台,这个自成体系的机构倒是从未接触过段天翊,但不是因为其能力问题,而是张修齐觉得段天翊做事太多稳重,锋芒不够。但今日的表现,反倒让他高看了几眼。

        周烨早就听说长安有这等人物,今天见到,自然好奇,但他的军中什么奇人没有,倒也没有什么多余想法。

        一时间,堂上众人杂思无数。宵征与甘棠迟疑片刻,安静地退到左侧,靠墙而立,尽量不引起他人注意。

        但不良人的身份,又怎么可能引人注意。

        周烨率先转移目光看过来,在宵征的面具上凝视一阵,记起清晨相遇时的画面,心底闪过一丝阴霾。

        段天翊在这时走到柳起之身旁,递上一封信,然后转身问到:“陈大人,据我所知,楼小宛店铺里的瓷瓶、箱盒都来自于两个地方,一个是小宛国特有的五彩瓷瓶,其瓶身因烧制时间不同,多有五彩之色,这也是她盛放香粉、乳膏、乳液等物的主要器物。而另一个则是云间坊里的陶氏铺子。我对比了陶氏店内的所有瓷瓶,也问过他们的掌柜,确认这个瓷瓶绝非他们铺子的货品。”

        他手持瓷瓶,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清晰可见。连一直低头的楼小宛也抬起头来,望着半空中那个几乎决定她生死的小东西,眼光流转。

        “杀人所用,自然不可能是自己常用之物,段大人不会这个都不明白吧?”

        陈彦师毫不在意地反问到,觉得这被称为“神断”的小子有些名不副实,颇想称称他的斤两。

        段天翊微微一笑,发问到:“那既然是杀人所用,为何偏偏要买一个更为贵重的瓶子呢?白白破费不说,还惹人注目,这不是更加得不偿失?”

        在场众人都被问住了,从来没有谁会去在意这个瓷瓶的价值,也没有想到段天翊凭借这个推翻了之前的所有推论。

        “这个瓷瓶虽然同样出自云间坊,但却是出自天魁楼。我在赶来前,也刚好问询了天魁楼的掌柜,他能证实,楼小宛从未在他们店中买过东西,所以这个瓷瓶,当然不是她的东西。”

        天魁楼是云间坊内少有的高档去处,其中主要贩卖珠宝、首饰,所卖之物皆是价值连城,一般人甚至无缘踏足其中。

        陈彦师指着瓷瓶,冷笑了一声。

        “天魁楼我也去过几次,这瓶子的品相,可不像是天魁楼的东西。段寺丞,这次恐怕是你搞错了。不过也情有可原,你时间太过仓促”

        “这瓷瓶确实不是天魁楼所卖的货品。”

        段天翊打断了他的话,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摇摇头将瓷瓶放回公案,看着陈彦师逐渐翘起的嘴角说:“但却是天魁楼的赠品之一,所有只有大主顾才有可能持有这个瓷瓶。而据我所知,秦国夫人就经常去天魁楼吧。”

        段天翊转向周烨,目光平静,但有这不可忽视的分量。

        在场没有人敢接这句话,毕竟秦国夫人常去天魁楼这种消息,稍有留意便能查证。但如果贸然承认,等于落实了秦国夫人的作案嫌疑。

        只见周烨沉默了一会,抬起下巴,冷冰冰地挤出一句:

        “污蔑当朝一品夫人,按律当斩!”

        他漆黑的眸子毫不避让地与段天翊对视,仿佛有刀剑相交的火花闪耀。

        “下官只是陈述了事实,是与不是,国公可自去问问。”

        段天翊不卑不亢,轻松将周烨的话挡了回去。周烨眼睛眯起,指腹在衣甲上摩擦。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秦国公发怒前的征兆。

        “一个瓶子而已,从哪里来的并不重要,偷窃、仿造都有可能,也并不能断定是秦国公府中之物。重要的是,这瓶中毒药从何而来。这毒药成分复杂,但以异香为依据,仵作还是认为这是精通香料之人所配,所以楼小宛仍有重大嫌疑。”

        柳起之此时开口,打破了二人对峙的局面,将焦点引导了毒药之上。

        至于仵作的推断,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将罪责推向楼小宛的借口而已,并不是什么有力的证明。

        段天翊也不过多在瓷瓶上纠缠,而是将瓷瓶里的毒药小心地洒出一地,粉里藏红的药末在漆黑的公案上仿佛一片枯萎的花瓣,有着别样的美感。

        一股香气慢慢散发出来,大堂之上众人都下意识地以手掩鼻,害怕吸入毒药。唯有段天翊指着那团粉红药末说到:“这对药粉,是以毒药混合香液而得城,所以奇香扑鼻。只用了片刻,便满屋可闻。但我请问众位大人,若凶手当场使用这毒药,会不被人发现吗?”

        这个问题让堂中众人都醍醐灌顶一般。

        对啊,假若凶手真是楼小宛,她只有趁单独与月沁夫人相处时,才能有机会下毒。可以这药粉的气味来说,怎么会有人闻不到呢,又怎么可能毫无生意的下毒呢?

        “如果凶手是楼小宛,她费尽心思地更换了瓷瓶,只为隐藏身份,又怎么会以拥有异香的毒药来下毒?”

        接连的发问,让审案的高官、旁观的群众都沉思起来,重新开始考虑案情。

        只有大理寺卿一脸欣慰,靠在椅背上悠闲品茶。

        得才如此,大理寺无忧矣。

        安静了好一阵,就在众人以为楼小宛将要沉冤得雪时,陈彦师又发话了。

        “毒药与香液混合,大理寺丞好推论。但既然是混合之物,为什么不可能是她在下毒后再倒入的香液?”

        “不可能。”

        柳起之淡淡地答复,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陈彦师呆愣一瞬,想不通柳起之为何如此笃定。如果是段天翊来否定他,他还不会如此惊讶。毕竟可以看出,这个年轻人今日准备充分,就是抱着为楼小宛洗罪的目的来的。

        但柳起之这个没有太多存在感的京兆尹,为何会这般斩钉截铁的否定自己的猜测?

        柳起之没有多说,举起一张信纸。

        “这药粉中最主要的毒药成分,在至少一年前就已制成。而香液,至少在两日前就已与毒药融合。所以,根据大理寺丞所推论的,楼小宛根本没有机会用它下毒,而是有人下毒后故意放在楼小宛箱子里的。”

        作为主审官的柳起之如此说完,算是为此事定了性。但不管是刑部尚书陈彦师,还是秦国公周烨,显然不能接受。

        陈彦师直接质问到:“仵作都没有结论,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烨则更是直接,腰中寒光一闪,宝刀出鞘三分。

        “柳大人如此妄下定论,是在包庇罪犯吗?若是如此,我便是砍了你,皇上也不会说什么。”

        相比起陈彦师的发问,周烨的话威胁意味更浓。

        但没有怀疑这位尸山血海中走过来的秦国公会说假话。而且皇上也确实赐予了他对于包庇案犯者先斩后奏的权力。

        但柳起之神色淡然,施施然坐在公案之后。心中有正气,自然不惧任何威胁。

        当然,眼前的一袭黑衣也给了他很大的安全感。

        宵征不知何时拦在了柳起之与周烨之间,长棍斜指向天,眼睛透过面具孔隙紧紧盯着周烨的长刀。

        对于眼前的对手他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因为,这位不仅是威震天下的秦国公,还是大盛最富盛名的武者之一,他比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周烨若真的发起怒来,刀势将有多么可怕。

        毕竟,这是他曾经喊做叔父的男人。

        周烨身材高大,刚才站起身来,已给人带来巨大的压迫感。现在低头看向宵征,眼中的杀气更是有如实质,像利剑般斩去。

        宵征还是静立不动,在一浪又一浪的杀气中,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持棍的手臂却稳如磐石。这是武者最佳的状态,放松的身体能够保证身法的灵活,稳定的双手能够让武器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毫无疑问,宵征此时是拿出了最佳的状态来面对周烨。

        “哗!”

        长刀重新入鞘,周烨肃容,收敛杀气。

        “不良人果然为长安精锐,你叫什么名字?”

        当众询问不良人的名字,已是犯了不良人的忌讳,周烨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正要改问,却听宵征说到。

        “在下一介莽夫,代表不了不良人。但若秦国公要当堂杀人,在下亦不能袖手。”

        说罢,他退到一旁,与甘棠并肩而立。

        周烨还是面无表情,不对宵征刚才的话做任何反应,只是又重新坐下,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柳起之不能无视一名国公和刑部尚书的愤怒,他需要给出交代。

        他将手中的信纸拿出,递到离他最近的御史大夫手中。

        张修齐原本平静地看着纸上内容,但神色忽然精彩起来,古怪地看了看陈彦师,就要嘲讽两句,却被柳起之拉了拉袖口,止住了到嘴边的话。

        陈彦师看着二人不太对劲,也凑过头来,快速浏览起信纸上。

        片刻后,他身体僵硬了一下,干笑着说:“既然如此,柳大人所说便没有问题。”

        一旁大理寺卿见状,也转过头去,待看清书信内容,微笑着想段天翊点点头。

        三位紫袍大员的反应让周烨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又不好开口索要信纸,只能直直地坐在那里。

        还好柳起之不想再生事端,拿着信纸递到周烨面前,才算缓解了刚才尴尬的气氛。

        周烨一目十行,简要略过密密麻麻的药粉分析,直接看到信纸末端的一个印记。

        那是一个类似太极的图案,两个圆弧中间,有一个飘逸的“尚”字。

        这是尚官羽的私印,以此为信,便能告诉众人,针对这药粉的分析是“医圣”尚官羽所写。

        仅凭借这个名号,这还有谁敢反对柳起之刚才说的话呢?

        况且尚官羽任太医院首多年,接触公卿贵族不知凡几,在长安声誉不下于秦国公,极为紫袍自然不会对他的分析有所质疑。

        就连周烨此时,都目光复杂地看向段天翊,又恍然地看向宵征,似乎明白了为何会在云垂山下遇到对方。

        尚官羽隐居云垂山,对于一般人而言是个秘闻,但对于长安贵族而言,早已不是秘密,每年上山求药者,不知道有多少,周烨自然也是知道的。

        原来,早在审理之初,这人就已经掌握了关键的证据。

        在战场上往往料敌于先的周烨内心苦笑,也开始重视起这个声名鹊起的大理寺丞。

        自己还想着速战速决地定罪,殊不知对方早已完成了解救楼小宛的关键一步。再想想刚才自己在堂上的作为,他更是少有地汗颜。

        但很快,这位百战宿将收拾心情,闭目养神,不再关心接下来的事。

        柳起之见这几人不再反对,也松了一口气。翻身回到公案后,一提惊堂木,重重拍下,力道私有千钧。

        “此案证据不足,有待查证,楼小宛暂且收押,他日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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