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碧海(九)
东山后山是一片郁郁杉树林,于云雾之中映出浅淡的苍翠之色。杉木是造船的好木材,被伐去后留下零零散散的木桩,盛着苍苔清露,透出点点日光。
忽有几点深红浅红跃入眼帘,蜂声接踵而至,打破林间宁静。碧海青天阁养蜂,就专门栽了一片桃林做蜜源,如今正值蜜蜂劳作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被蜇得满头大包,而供弟子们练习轻功的梅花桩就钉在桃林之中,将桃林分成东西两个桃园。
宁许之自回到碧海青天阁就板着一张脸,如今和孟启之站在一起宛如两座冰雕。宁冰雕指着那一亩梅花桩道:“一个时辰,每人跑十个来回。修泽,你去看着他们。”
说罢就和孟启之走到在桃花树下的石凳上坐下,顺带摆上了黑白棋局。
因着桃树喜阳,所以这片桃林是整个后山采光最好的地方。午后的日头有些毒,给桃叶嵌上点点碎金,蜜蜂振翅,嗡嗡作响,吵得人有些心烦。陈溱在炎日下眯了眯眼,觉得这梅花桩瞧起来十分不对劲。
每个桩顶上都箍着铜皮,铜皮被无数弟子踩在脚下打磨,在阳光照耀下光亮如镜。
陈溱一脚踩上最前面的木桩,果然,打滑。
练梅花桩与练剑法不同,只能自己走,陈溱四下张望,只见鲜少有弟子能在这梅花桩上大步流星向前冲,多得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就连身法灵活的柳玉成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倒是那常向南,端的是身轻如燕,片刻功夫已经跑出一半了,而就在此时,旁边的桃花树下忽飞出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朝常向南双腿击去。
常向南在木桩上飞身一跃躲开那两枚棋子,堪堪站稳,迎面又飞来四枚,打得他膝间一屈,从木桩上摔了下去。
花树之下,宁许之正悠然地把一枚黑子下在刚刚坠落的桃花瓣上。
真狠啊,陈溱想。
众弟子们见到宁许之和孟启之的举动,走到中间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但还是难逃他们二人的激射而出的棋子,纷纷跌下去摔成狗啃泥。
而宁许之和孟启之的棋子儿像是多得丢不完一样,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仅如此,往来东西桃园之间的蜜蜂还在他们身边嗡嗡振翅,随时都会挑个不顺眼的幸运儿蛰一下。
陈溱显然被宁许之特别关照了,两个来回下来,脚腕和膝窝上挨了整整十二枚黑子,从那桩上摔下来了足足十五次,胳膊上腿上全是擦伤磕伤。
许是陈溱跌得太过惨烈,孟启之看了她一眼,对宁许之道:“她虽然内力浑厚,经得起摔打,但也不过刚开始练走桩,你急于求成了。”
宁许之捋了捋须道:“空炼内力却不用,练到最后也不过是个盛放内力的容器,和那装水的木桶有何区别?”
“竟是根本不会用吗?”孟启之眉头一颤。
“差不多。”宁许之摩挲着棋子道。
“如此,是要加紧了。”孟启之说着又朝陈溱膝窝丢了枚白子。顾平川此人极为执拗,既然约了十年,十年之后就必定会找上她。
陈溱跌了十多次后终于摸出些门道来,一个旋身躲了过去。
宁许之紧随其后丢了枚黑子,在陈溱尚未站稳的时候又将她打了下去。
右臂上原先流的血已经凝固了,把肌肤和衣袖黏糊糊地粘到了一起。这一摔又将衣衫从伤口处硬生生撕开,痛得她嘶的一声皱起了眉尖。
宁许之对那一众弟子扬声道:“让你们练轻功不是练杂耍,底盘要轻,踏雪无痕,下盘要稳,岿然不动。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
孟启之见陈溱迟迟没有爬起来,忽皱起了眉,宁许之方才说的是练轻功的诀窍,可这丫头莫不是摔疼了、放弃了?
陈溱在思索宁许之刚才的话。
方才她只想着怎么走、怎么躲才不会掉下去,并未深究走梅花桩的深意,这样练下去可不就是练杂耍?木桩上的铜皮打磨得那样光滑,可不就是为了让弟子们不依赖于脚下之物?
陈溱手指撑地站起身来,朝桃树下的两人望了望,而后又爬了回去。
小姑娘身量尚小,立在梅花桩上身姿却挺拔如竹,就连身上的血迹都化作了湘妃竹上点点泪斑。
这一次,她回想了一下那晚在碣石台上偶然间使出轻功的感觉,而后提气凝神,纵身一跃,稳稳地立在了前面的桩上。
“孺子可教。”孟启之仔细看了看那个跌了十来次还要爬起来继续的倔强身影,忽一凝眉,“她……”
“怎么?”宁许之问。
孟启之稍怔片刻,道:“没事,想起个人。”
宁许之恍惚间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孟启之又道:“十年之后那场比试,若是……”
“若是胜了,我自欣喜。”宁许之正色道,“若有不测,我定护她。”
一个时辰过后,跑完十个来回的只有常向南一人。
宁许之掸掸沾了桃花瓣的广袖,道:“没有练完的就留在这里继续,修泽继续看着。”
一众鼻青脸肿的弟子大气都不敢出。
宁许之又无不嫌弃地补充了一句:“一个时辰之内,修泽能跑二十个来回!”
师弟师妹的目光近乎灼热地望过来,谷修泽连连摆手,又摸着后脑勺,支支吾吾道:“没、没有,也不是次次都是二十个来回。”
宁许之:“有时候是二十一。”
众弟子倒吸了口凉气。
于是宁许之、孟启之、常向南走后,他们立刻把谷修泽围了个水泄不通。
“练武没有什么捷径,也没有什么诀窍,就是得吃得了苦,受得住疼。”谷修泽想了想,又道,“我刚开始练梅花桩时,跑得和你们差不多,不过我一有空就练习,久而久之才到了如今境界。”
众弟子们听罢,有的若有所悟,继续爬上梅花桩练习,有的唉声叹气,靠在桃花树下歇息。
待弟子们走得差不多了,陈溱还在练着。
“师妹,你已经跑够十次了,这是第十三个来回了。”谷修泽提醒道。
陈溱凝神看着脚下的梅花桩,道:“我想再练会儿,师兄不必管我。师兄不是可以跑二十一次吗?我想试一试。”
谷修泽略有惊讶,但仍温和笑笑道:“那师妹小心。”
陈溱跑完,已是金乌西坠,天上的火烧云烈焰一般红,陈溱双颊也蒸得和夕阳中的桃花一样粉酡酡的。
桃林中只剩下寥寥几个弟子了,谷修泽又对剩下这几人道:“轻功可不好练,走梅花桩是基础,练完了梅花桩还要练走竹竿、爬山崖、踏莲叶……想要到登萍踏水、踏雪无痕的地步十分不易。”
正是因为不易,才有这么多人夙夜匪懈、苦学不怠。
等到了夏日,茶园和桃林都闲了下来,众弟子们又被高越之叫去伐木。
伐木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听闻有些练外家拳的会赤手空拳砍树来增强手掌的杀伤力。
碧海青天阁主修剑法,虽不至于让弟子们空手,但也给他们发了专门供伐木的剑让他们提着砍。
用特定的剑是为了防止众弟子们武器硬度、锋利程度不同,有人起不到练习效果,而有的人则十分费力。
陈溱如今才明白,宁许之带她上东山那日说的话并无半分虚假,碧海青天阁让弟子们种茶、养蜂、伐木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高越之好歹只有夏日才会找明漪院的弟子们干活,而那孟启之和宁许之却是变着法儿地“刁难”他们:
《洪波十三式》每人到我面前演练一遍。
于是明漪院五百弟子统统挨了顿骂。
下雪了,正是跑梅花桩的好时候。
五百弟子滑倒一片。
……
提水、练剑、走木桩,
观海、炼气、爬山崖。
日子一天天过去,芙蕖三谢,秋菊三开,转眼已到了光启六年。
陈溱的个头长了不少,她这两年里每日和柳玉成比剑,已将《洪波十三式》学得滚瓜烂熟。顾平川之前说武功的精进来源于比试和切磋,看来不假。
至于那梅花桩,因着她每日都要跑二十一个来回,如今一个时辰二十个来回已不在话下。她还记得第一次在规定时间内跑完十个来回时,周遭师兄弟们惊诧的目光和围上来问自己诀窍的样子。
可是,如谷修泽所言,什么功夫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且不说在碧海青天阁上练剑法和轻功时弄出来的伤痕,单是那一身浑厚内力,她就练了足足十年。前三年在落秋崖上时她常顽皮偷懒,后来在揽芳阁的五年里她却是丝毫不敢懈怠,所以在碧海青天阁的两年间,她的内力才能突飞猛进。
可即便如此,陈溱还是未能突破闻道境到达登台境,想来武功精进并非朝夕之功。
槐花渐黄,桂子飘香,眼看到了八月,离重阳论剑越来越近了,明漪院的女弟子们却忽然接到一个任务——随高越之赴汀洲屿参加杜若花会。
杜若花会名为花会,却是以武会友的,十年一届,专邀江湖各路女侠,实属难得,碧海青天阁也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比武少不了彩头,而这杜若花会的彩头就是谷神珠。昔年谢家的神医曾用谷神珠粉入药,救了个身重剧毒之人,谷神珠也被誉为解毒圣品。
谷神珠是汀州屿谷神像后溪流之中的河蚌所育珍珠,因方位特殊、水流特殊,寻常河蚌难以成活,谷神珠就弥足珍贵。
陈溱和柳玉成切磋完剑法,一回到屋里就瞧见童雨哭丧着脸。
“这是怎么了?”
谢商陆笑道:“跟着高师叔出去是肥差。咱们碧海青天阁的三大产业就数造船最赚钱,船坞的银子都归高师叔管,每次跟着高师叔下山办事的弟子,只有长胖的没有变瘦的,阿雨这是馋呢!”
童雨双手支头:“高师叔说杜若花会是要比武的,咱们碧海青天阁不能丢人,所以就带不了我啦,呜……”
陈溱虽然已经被安排了随高越之出海,可心中还是不解:既然要比武,为什么不挑那些内门弟子,偏偏来明漪院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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