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随着父亲用力地喊的不甘心,乘焰拼命点头,嘴里不断念着:「我知道、我懂、我都知道。」
乘焰一直握着父亲的手,直到他平静下来睡下了。
回到家里,乘焰对着那本纪念册,良久没动。
他好想打开,仔细看每页,把关于父亲的每个细节都印于脑海。但这个想法不就是意味着自己已经失去希望了,觉得父亲快离开了吗。但可不就是这样,勉强积极不也只是欺骗自己。
终于,乘焰打开纪念册,开始仔细翻看父亲不愿意面对的自己的传奇。
第一张迎面而来,还是入学堂时的集体照。乘焰搜索了一下,发现自己妈妈了。他再往后翻,先跳过父亲第一个驻守的乌巷分区和二十岁时的第一次晋升,直接去同年,刚晋升不久,红炎和范素素结婚了。
乘焰也有看过爸妈结婚时拍的专业照片,但看其他参加婚宴的朋友拍出来的,虽然没角度没构图,但是真实。乘焰尝试看出来爸妈真实的感情,但怎样看,照片里年轻的他们,都显得和一般新婚夫妻无异,乘焰觉得他们看上去挺快乐。
乘焰望向在客厅另一端、整理着从医院带回来的脏衣服的妈妈。范警司是一丝不苟的。每件衣服虽然是脏的,带回来后横竖都要洗,可是她放进去时还是会一件一件折叠好。现在拿出来也是整齐的一叠一叠。一叠一叠的父亲的脏衣服。
乘焰忍不住问:「妈,为什么嫁给爸呢?」
妈妈动作顿了顿,诧异道:「怎么问起这个?」
「翻到这页,看到你们婚宴的照片。」乘焰往膝上的纪念册指了指。
妈妈坐到乘焰身边,反覆看着那几张照片。隔了会,她回答:「你父亲很可靠。从学堂毕业后,就已经知道自己想要去哪,要怎样去。他已经可以看到每一步,也知道以他的能力,可以完成每一步。」
他的每一步的其中一步,就是选择妳作为结婚对象,对吧?但乘焰没问出口。
不问,他也知道。他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但从芊那里听来一点,又从姑姑那里听来一点,加上家里长期的气氛和他观察到的爸妈的相处,他以前就拼凑起来,爸妈会走到一起的原因。
范素素在学堂时期就喜欢上红炎,但这不奇怪,因为很多女生都喜欢红炎。奇怪的是,红炎从一众女生里,选了比他大九年的范素素,还在年纪那么小的时候就结婚了。姑姑说,当时范素素认定了红炎,非他不嫁,以前那个时候,快三十岁还未嫁的女生很见不得人,所以范家给了红炎不少压力。但红炎愿意二十岁就与大他九年的女人定终身,不是因为压力,主要原因有三。第一是结了婚有家室的男人能塑造成熟稳重的形象,警队会喜欢这种早早定下来后,一心服务警队的人。第二是范素素的家庭背景,三代警察世家,本来范家在警队就备受尊重,当时范素素的父亲还健在,属东湾辖区海警队,也是受人景仰的警司。第三是范素素的事业意向,能配合红炎。范素素一直打算服务于后勤,而红炎在前线,如果两人最后都能在领导层,正好可以内外配合。
才二十岁的父亲,不,其实从毕业时十八岁起,就一步一步规划起自己的警员事业,连婚姻对象也是规划的一部份。
乘焰没有太抗拒自己父亲这没有带着太多感情色彩的婚姻。毕竟,妈妈也是知情的,而这婚姻果然给了父亲足够的好印象、面子、后盾,妈妈日后发展的公共关系路向,也帮忙建立起了父亲在市民大众的形象,这些对父亲的升迁都帮助很大,也因此给了他们一家风光荣耀和不俗的财富。他得以无忧无虑地沉浸在艺术中,这份奢侈,部份原因也是他父亲牺牲了对爱情的期盼所换回来的。
乘焰妈妈又翻过好几页,重温着年轻的红炎,一鼓作气地在每个他驻守过的组别都立下一功,甚至多功。
「你父亲确实做到了。你看,这个,在乌巷爆破当时最大制毒工房。这个,禾窝卧底行动渗透各大地下赌档,一次缉拿多于一百人。这个在绿石林,一举拿下许多雏妓以及把她们组织起来的非法偷渡集团。均是大案,每一个大案就替他完成一步。
刚毕业的时候他就说,那些最厉害的组别、那些最多罪案的地区,他都要一一去过,各方面的经验都要累积。这样才够资格去到顶端。」
及至近几年的案件,乘焰也熟悉,都是真正让红炎在社会声名大噪的案件。就清岚灭门一案,表扬红炎及其队伍的报导贴满了好几页。破案后,红炎就被委派去国际刑警组织,那是一步。从法国回去后,红炎又领着各区破了奇案「映月湖碎尸案」,那就是直接送他进总区的一案,又是一步。那是他两年前毕业的时候的事。纪念册在这一案之后,有红炎晋升做总警司后配戴了新警徽的照片,以及几张在总区和他的刑事侦缉科一起拍的照片。然后就没有了。
乘焰盯着后面的空白页,问:「妈,爸要去那顶端,还差多少步?」
「三步。」
乘焰一怔。他本来只是作为一个概念问一下,没想到答案居然是一个明确的数字。「三步?可以算得那么准?」
「可以,」他妈妈叹气,「因为你爸已经排在候任名单上了。他上面还有三级,助理署长、副署长,然后就是署长。当然还有其他人选,但大概没有人质疑过,这样排下来,一定是你爸的。按他一直以来的实力、功绩、人脉和社会形象,非他莫属的。其他人选是后备,因为殉职、离职……总是会发生的。」
「三步。」乘焰呼吸变急促了。
「是的,就三步。」
「就三步!」乘焰握住拳头。父亲连拳头也握不了,连好好往床捶一下也捶不了。
乘焰往沙发一靠,紧紧闭上眼,尽量控制住。可是越抑压,嘴唇、手都越抖。
「妈,」他声音也抖了,「妈!太不甘心了。非常不甘心!」
不甘心一说出口,泪就从眼角流下。
他曾经不甘心艺术造诣落后于人,多么想早几年、多几年。即使他还有未来的时间,可是失去的早几年就是失去了,永远无法弥补,所以不甘心。
同样,父亲这放在未来的三步,他永远无法得到足够的时间去完成。本来在那道路上快步前行着,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止步于此,永远无法到达终点。何等的不甘心。
何等的不甘心!
妈妈把他抱过来,轻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爸不许哭的。」
「太不甘心了,妈!为什么是爸要得病?为什么要选上未来已经规划那么好的人?是其他人都能看得到的他的未来!怎么能这样一下就没了?」
「嗯,哭个够吧。你总是太压着了,被你爸逼得呢。」
妈妈一直轻拍着他。乘焰很少这样发泄的哭。哭可真是累人的事。
「妈妳哭够了吗。」乘焰哭累过后问。
「嗯。」
「妳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哭。」
他妈妈笑了下。
乘焰叹气:「那些时候我能陪着妳就好了。妳应该让我早点回来。」
「傻儿子,你当我是谁?红炎的警司太太。哭过了,站起来,不再哭了。」
乘焰点头说:「是的,我妈妈也是手段厉害的范警司!」
而他红乘焰,是红警司和范警司的儿子。哭过了,站起来,不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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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亲把一封信交给乘焰让他去寄,乘焰就知道那一天快要来了。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白色信封,商务用的长筒型。乘焰掂量着,很轻,大概一、两张纸。地址是法国里昂,看邮编好像是他们以前那小公寓那一区,街名倒不是乘焰知道的。收件人只是个法语名词:蝴蝶。应该是个代号。
除了交代这一封信,红炎没有再交代过什么。从父亲出事,他就没有交代过。乘焰只知道父亲已经立了遗嘱,对于资产、贵重物品,是没什么好交代的了。
乘焰很想问父亲,那对我的嘱咐呢?最后的寄托呢?
但就如乘焰的日夜陪伴,越陪伴得多,越是把离别明晃晃摆在眼前。那种问题,越问,就越是暗自知道,死亡近了。
所以父亲从来不交代,乘焰也就等着。医生说了是这几天了,乘焰更是寸步不离,生怕哪一刻父亲突然要说最后的话,而他来不及回来听。
乘焰妈妈这个星期请了假,姑姑也是几乎整天陪着,芊的暑假实习下班后就过来医院。刚巧进八月份了,八月五日,乘焰的二十一岁生日,就在这片气氛中渡过。没有蛋糕,没有气球,没有父子俩去喝酒、去逛古董店;他们就安静地聚在病房里。
没有人在红炎面前提起今天是乘焰生日,但红炎虽然精神萎靡,却还是头脑清晰,仍然计算着日子。他稍微找到点力气,艰难吐出几字:「乘焰……来。爸看看。」
红炎没有勉强坐起来,就躺着。乘焰站起来,先握着父亲的手,再微微俯身,把自己放进父亲视线范围里。
「爸,我在。」
「二……二十一了,」红炎目光在乘焰脸上流连,慢慢审视,「帅。就、就像……我。但……不要像我一样,看……这窝囊……病恹恹……连、连殉职也不是。」
红炎闭上眼,重覆道:「连殉职……也不是。」
红炎说了比平时多的话,开始有点喘气,喉咙也疼,眉头皱着。
「爸,我知道你的厉害。这病不打你折扣。辛苦就先歇,我随时在。」
红炎偏要说。他直觉他一定要现在把话说了,即使断断续续,即使只字片语。
「我儿子……也行。非、非常行。我……特别、特别不甘心。但是,你,可以的。」
红炎喘得太凶了,也疼得不能再说,最后还是坚持定睛望着儿子,再补上:「乘焰,你可以的。到……顶端去!」
乘焰顿足立正,一手握着父亲,一手敬礼:「爸,我知道,我会。」
红炎没能再说话,意识开始时有时无。三天后,警界传奇红炎总警司离开了。
出殡那天,灵牌写上「天妒英才」,高官政要、手足同僚都来送上最后一程。警员一队一队的,面向棺木,排列整齐,同时跺脚敬礼,声音响彻灵堂。那个场面、那个气派,让乘焰彻底感受到,他是这个警界传奇的儿子。他非常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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