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9 章 幽冥录

经过两代与风氏血脉融合，萧皇的模样已不再刚毅，那张脸如同他浑身散发出的气质，如三月里的春风融尽了料峭冬日的峥嵘。

    风歇雨想到萧朔寒，八岁的他便被送入军队历练，在幻灵宫的二十年里作为最低微的人族当神人们的陪练，同是人族的她在最开始也嫌弃他迟迟不开悟而影响教学进度，更遑论那些生而为神的其他同期。

    可就算在那样的环境中，萧朔寒也未落下风，渺小人族的毅力也如此魅力。

    而如今的萧皇长于深宫之中甚至没有走出过京畿，那句话问出口便是怀疑与恐慌。

    “皇帝。”风太后有些委屈，她想要像他儿时那样拉他的手，却发现他整个人警惕的要命。“皇帝啊，不要怀疑他们。他们都是终于帝国的好官员，忠诚的表现不在于在皇帝面前毫无秘密。包括我！每个人都有不能告知于人的秘密。瞒着你对南召用兵也是行动计划的一部分，这样才能瞒天过海、出奇制胜。你安心休息吧！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她叹了口气，转身走向殿门，内务官上前引路。

    这一刻的萧皇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您从不叫我的名字！”

    “什么？！”风太后转身看着全身颤抖的萧皇。

    崩溃中的萧皇继续向她吼道：“您从不叫我的名字，儿时叫我太子，现在叫我皇帝，您从未像寻常奶奶一样叫过我的名字。您遣送了我的母亲，您安排了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您让我在这样一座孤城里禁闭般的长大。黄少卿与我同岁，其学识、见地却总是高我一筹，我自知不济却也为帝国有着这样一位良辅而甚感欣慰。我们一起长大，我以为与他可以做到君不疑臣，臣不负君。他少时抒志，常以周公伊尹为自勉榜样。我虽才智不及他，但我可以以帝王的身份给他施展抱负的机会。从南召远嫁而来的皇后，仙姿不凡，卓尔不群，皇都贵女与她相比不过泥尔。我是真心想要好好待她，可她却视我为仇人，宁愿死也不要跟我回家。我是不是真的这么失败，你们是不是都只是在围着我演戏，没有我这个负担你们是不是要少很多事情。”

    “皇帝的名讳怎可轻易宣出？你不要多想了。”风太后没有办法把他真当成自己的孙儿那般疼惜，在她眼里他就是萧朔寒，她的丈夫，他的名字只能是萧朔寒，除却这个名字，其他的她都叫不出口。

    见她要走，萧皇第一次忤逆她的意愿跨步上前拦下她，内务官赶紧挡住他说道：“陛下，太后刚出关也需要休息。”

    “皇阿奶，你是不是也跟风盈柔一样讨厌我？！”

    此言一出，风太后终于忍无可忍的燃爆，隔着内务官便挥手往萧皇鬓角挠了把。“太后息怒！莫再动气伤身！”内务官护着风太后拼命给萧皇使眼色，让他服软。

    萧皇退后一步，指着两人恼道：“你们少在我面前唱双簧！从京城往返南召，顺便灭了个城不过用了七天时间，她是真仙人啊！仙人还能被我给气伤身？”

    “啪！”的声，清脆的耳刮子让站在角落里的无邪和波波惊了一瞬。见他们夫妻二人吵架委实不该留在这里看笑话，两个魂魄便悄然飘走去找泽浣了。

    太后见两个魂魄终于走了也不再放纵萧皇，她把住内务官的肩膀，跳起脚对萧皇骂道：“你这个不肖子孙，不识好歹的白眼儿狼！居然敢拿我跟风盈柔那个脏血疯妇相提并论！你有什么可觉得委屈的？你怪我让你成为个没娘疼的可怜孩子？！可你是普通的孩子吗，你是帝国的皇帝，抚育储君关乎帝祚。我能把你交给姓风的脏血之妇去养育吗？”

    萧皇也豁出去了，失去神力护持的薄弱魂魄完全丧失理智，不顾后果的回嘴：“你口口声声说姓风的脏血？！你不也姓风吗？我身体里不也流着风家人的血吗？风氏先祖乃上古神祇，你怎可诋毁自己的先祖？”

    风太后白了个大眼给他：“自从在风氏占据南域妖地，选择与帝国抗衡之时他们就抛弃先祖了！你太教人失望了，我奔波两地如此辛苦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不肖子孙！你居然敢质疑我？！”风太后觉得骂萧朔寒这个丈夫为不肖子孙真的好解气啊！她觉得曾经把他像鸡崽子一样护着养大简直是个错误，就应该像今天这样心里不痛快逮来骂一顿就好！

    “我这个不肖子孙还不是你一手养出来的！小时候，你是怎么监督我学习的？我交给你的课业，你从来都只是赞扬，哪怕我故意交了篇狗屁不通的论述给你，你都会夸我思路清奇妙笔生花！你就是想把我养废，你就是想把我养成个昏聩无能的以便你能控制朝堂，让百官都听你的话！你知道风家女子包藏祸心，还一个接一个的往我身边送，我哪里是皇帝，在前朝我是太极殿上的摆设，在后宫我就是延绵帝嗣的工具。我就是你的傀儡！不但我是你的傀儡，包括我儿子、我孙子也都是！你要是仙人便回仙居洞府，戏耍人间就是枉为仙人！”

    风太后被他气得越发心酸：“我就是拿你当孙子怜惜！我对你要求不高是不忍你多思忧心、怕你受累劳身。我就是个宠溺孙子的老人家，我有什么错？你口口声声念及母亲，但你可知你小时候为何体弱多病？你才生下来就被你母亲捂在被子里差点死掉，我抱你出来的时候你全身青紫，只有呼气不见进气。我只是把她遣走没要她的命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你自幼要强，我不说你文章写的好，你怕是又要熬更守夜背书作文，我怕你伤身啊。皇帝，一个皇帝其实并不需要文压群臣，武胜四方。你这样就很好，帝国的才俊愿意在你面前谈及理想、抒发抱负。他们聚拢在皇帝面前毫无保留地施展才华而不是藏拙隐居这已经是你开明仁厚的表现，你何必为了一个自甘毁灭的女子和一个本该消失的异邦而怀疑自己？！”太后苦笑了下，看了眼跟随自己五十多年的内务官：“而且所谓长生不过是永无尽头的刑期罢了。”

    风太后眸中再度闪出怜意，她想到要萧朔寒继续当这帮神人仙者的陪练，真是太残忍了。

    听她讲得痛惜，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风太后又道：“你自小没了父亲，我新婚便失了丈夫。我们孤儿寡母不该这样啊。你不是摆设、不是工具更不是傀儡，你是我在皇宫里唯一的亲人。”

    老太后卖惨着实有用，萧皇想到小时也有几次外朝危机，他坐在太极殿不知应对，是太后走出卷帘挽大厦之将倾。五十年帝国太平，可在他记忆里帝国与北疆至少有不下五次战役，在此期间都有太后闭关、首辅监国的情况发生。萧皇全都明白了，盛世太平之下的修罗场是太后一人独支，难怪神明要保风氏永世为后。

    萧皇伤心自责：“可您不该如此纵容我，我的政令有误您也该第一时间指出来。比如南拓计划，我浪费了帝国六年人力、物力！”

    风太后叹息一声，拉着他的手说：“你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石，那么炙热，想要自我淬炼，想要光芒万丈。我怕一盆水泼下去会灭掉那蓬勃生机。皇帝，南拓虽然在现在来看还不合时宜，但六年勘测南部疆域，我们已经掌握了魏城至南海全境的地质、水文以及物产情况，并且绘制了南部疆域图。南拓计划迟早会实现的。”

    年轻人的小脾气在体谅与理解中得以化解，他跪在太后面前认错忏悔，在得到太后原谅之后又说要为枉死在旧皇城的修士们超度，立碑，让帝国都知道修门壮举。八壹中文網

    风太后知道萧皇是想要补偿那些修士，想要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但是她并没有像阿炳同意他惠山安魂一样同意他的想法：“皇帝，这毫无意义。埋藏在旧皇城之下的秘密，整个帝国知道的人不超过四个。如果让百姓们知道这一切，会天下大乱，至少东京城的人会跑光。让外邦知道东京城头顶悬了颗天雷，会再现今日之惨事的。”

    “可两万多修士为了解决旧城隐患以身殉难，帝国不为他们做点什么吗？”

    风太后微微蹙眉：“皇帝，可能我没能让你明白，旧城下的魔物还没有消失。所以，我们不能让此事公开。那些修士明知无法全身而退也选择以身殉道，这样的人是不会在乎立碑这等虚名的。皇帝若是想要为修门做点什么的话，我倒是有个建议。”

    萧皇闻言大骇：“旧城魔物没有被他们杀死？”

    太后摇头。

    “那…如何才能除掉它？”

    太后说道：“只有等待时机。若是宣扬此事一则会让百姓担惊受怕放弃皇都。二则以身殉道其实并不值得提倡，我也不希望再有修士以身犯险。第三便是那些包藏祸心，意图颠覆帝国的贼子会进入旧城捣乱。国师云游归来，我也不再闭关，我们都会守着旧皇都不会再出事了。”

    萧皇闻言亦不再多说，又问自己能为修士做些什么。太后只说可为修门保持经学典籍以及为那死去的修士秘密立传，待旧皇城之事解决之后再让天下知道曾经有一批修士用生命守过一座封印之城。

    离开皇宫的无邪魂魄颗粒游离缓慢，波波知道他心里不畅快。遂安慰道：“谁也没料到他们的诅咒会持续这么久。”

    “都怪我当初思虑不周，总以为凡事尽在掌控。”无邪道：“不能再让萧朔寒历经萧皇命格了，他的魂魄能量支撑不了那么大的命格。如今三界就是个赛场，他太弱了只能退场。不然再这样下去会把风歇雨耗死在九州，她既已成仙就该有颗出世之心，不能像这样困于九州。”

    波波难过的望了眼无邪：“可你不是难以入世吗？你不入世化神，谁人能解除你的诅咒！”

    “实在不行我便替萧朔寒历世。”

    波波急道：“这怎么行？若是入世唤醒不了神性，便只能辗转轮回无法解脱。而且，你要是萧皇就得娶后纳妃，那我怎么办？难不成我还入世以风家女儿的身份与你相守吗？”

    无邪见她着急，忙道：“我能不能被唤醒神性倒是无所谓，可你怎么能去泡那药泉？算了，我们还是回幽冥请教下岳父大人，该如何帮萧朔寒解脱吧。”

    再说凤阙，昏迷了六十多天的阿炳在微澜的一次例行针灸治疗中苏醒。失去万年修为的阿炳没了那对洁白的巨翼而是多了十二尾金灿灿的凰翎。

    听闻喜讯从神射营赶回凤阙的微涵，才进入凤阙空域便看见阿炳坐在断崖灵树上冥想，云蒸霞蔚之间长长的翎羽包裹着他的躯体如一枚卵。

    感知到微涵的气息，翎羽飘落化为翎纹落在他仙袍之上，他回头看他一眼便又望向悠远天际。

    一对鹤目灵气逼人、仙姿如霜清冷依旧。微涵那颗心如春水横波，荡了又荡！

    微涵遂御风上前坐在他身旁也望向云海之上的天际线。

    凤阙位于悬浮在神域边缘的一块陨石之上，这株灵树所在的断崖之下是连绵如海的云层，云层之下便是九州。

    断崖也是神域的尽头，凤阙是依附神域又独立于神域的一方天外天。

    微涵摸摸他的袖口，说道：“还记得你刚到凤阙不久便长出了羽翼，尊长让你跳崖练习御飞之术，你试了几次不敢跳。第一次展翅还是被我托在背上跳下去的。”

    阿炳深吸几口清气，吐纳调息之后才说：“我还在适应这幅身体。之前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谢谢你。”

    “谢啥？！应该的！还是没护着你让你吃苦了！”微澜好整以暇地靠在枝干，双眼只顾瞟着他周身打量，见他还是那样望着云海又道：“再想什么呢？我们这些行者吃苦是积累修为的一种方式，我虽心痛可也为你高兴。然而对于普通的人族魂魄来讲，承受命格之外的历练便是自寻死路。感情也一样，你于他不是好因果。”

    “你以为我在想什么？”阿炳冷睨了他一眼，“我不是他的好因果，可也是他的因果。不是我，殿下就不会迁怒于他，下了那个诅咒。凡人怎能扛下十二道天雷之痛！他破不了咒！趁现在神域还没人知道我醒了。我要去趟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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