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切肤之痛
那一夜,是值得载入六界史册的一夜。
商·妖族·芜与姬·魔族·汜,就自身生死存亡问题达成不平等协议。
其实商芜一直没想明白,姬汜为什么执着于让她在他身边待着。
眼看着盟会开完了,他堂堂魔尊没有用武之地,天天待在千花楼后院喂鱼。
他喂鱼也就算了,还要拖着她一起喂。
一大早,商芜还在床上做梦,模模糊糊,心头被冻得一阵阵的。
【过来。】
商芜没理会。
【不许睡了。】
商芜接着睡。
【过来。】
信号密集且频繁,商芜愤怒睁眼,一脚踹了被子。
他不睡他妈的她还要睡啊!
她气冲冲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户,窗外春光正好。
初春的晨光落在柳树梢上,湖边杨柳依依。
她……气消了一半。
湖旁亭子间一抹白色身影。
姬汜站在亭子里,握着一把鱼食,随手抛向哪处,水里的各色鱼儿便齐刷刷朝哪边涌。
他手里的鱼食好似抛不尽,喂到后来,几条鱼直接在水面上翻了白。
而姬汜依然没有住手的意思。
商芜打着哈欠:“那些鱼都要撑死了。”
话音刚落,姬汜又往水里撒了把鱼食。
这个变态。商芜腹诽。
“若不想撑死,不食便可。”姬汜说。
“鱼又没脑子……”
“所以活该死。”
商芜懒得跟他争辩,她是吃饱了撑的大早上跟人争这么无聊的东西。
她在一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根黄玉米。
一边啃玉米,一边享受徐徐春风。
商芜一闲就想找人说话,于是她又开始没话找话。
“尊上你不用吃东西的吗?”
“不用。”姬汜抛干净最后一把鱼食,拿帕子擦了擦手。
啧啧啧,跟个仙女一样。
商芜嚼玉米。
这玉米是早上刚送过来的,她早餐实在不想再吃那些甜腻腻的点心,抓着那个送饭小哥一顿恳求,终于给她换成了粗粮。
其实她想吃油条喝豆浆还有香喷喷的小笼包。
好在这玉米还不错,颗粒饱满,咬下去汁水四溅。
好甜,甜过她昨晚上啃的那个红苹果。
商芜奋力啃玉米。
啃着啃着她停下:“你盯着我干嘛?”
姬汜的视线转开:“只是没见过如此喜爱谷物的凤凰。”
商芜捧着玉米:“呃,凤凰是鸟嘛,鸟吃玉米不是很正常?”
姬汜静默片刻,像是叹了口气:“或许我知道你在族中不受待见的原因了。”
“我,”商芜指着自己鼻子,“不受待见?谁不待见我?”
一说出来发现好像有点说漏嘴了,她忙补充,“以前的事我都不愿意再去想。”
姬汜冷哼一声:“不去想难道就可以当成没发生过?”
“不然呢?”
小妖理所当然,嘴上还挂着没抹干净的玉米汁水。
她的心和她的神情一样,静得像春风不动的湖面,无端碍了他的眼。
魔尊发话:“我不允许。”
商芜:?
“本尊说过,妖界亏欠你的,我会一件一件帮你讨回来,”姬汜说,“本尊不会言而无信。”
商芜摆摆手:“我还是比较爱好和平的。”
说完发现,完了,魔尊有点生气了。
又不是他受欺负,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魔尊的心思真的很难猜。
商芜挠挠头:“尊上,我说不去想,是真的已经记不清了。”
她越说,姬汜表情越冷。
完球,更生气了。
他到底在生哪门子气?
姬汜拂袖要走,商芜下意识扯他衣袖:“尊上……”
刚碰到他衣服,脑子里一阵走马灯,记忆恍若海水倒吸顷刻间倒灌。
手里啃完的玉米棒掉到地上。
姬汜冷冷问:“记起来了吗?”
丝滑的衣袖从手里滑走,商芜还维持着伸手的姿势。
几秒的时间里,不属于她的记忆纷至沓来。
她缓缓吸了口气,坐下。
“你走吧,我冷静一下。”
论第一视角旁观灾难大片后需要多久才能治愈。
她用了很久才接受穿越这件事,也用了很久的时间接受这具非人的身体。
这具身体在漫画的设定里没有名字,她本以为可以当成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但,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她旁观了她的一生。
好痛苦的一生啊。
商芜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在湖边小亭里坐了小半天,日头偏移,午后气温渐渐升高。
商芜揉揉脸,站起来。
魔尊在树下的榻椅上半躺,日光漏过树梢,点点光斑散落白袍。
淡金的眸子望着树梢,或者树叶的间隙。
只是望着,时间缓缓流淌过。
风动,树梢上的白花落在他伤口狰狞的掌心。
小妖不知道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何事?”魔尊问。
“你知道多少?”
“什么?”
“我的过去。”
一切很静。
魔尊沉默片刻,开口:“商五,年一百一十六,凤凰族延玉一脉第五女,自幼孤,性怯懦。”
青翠的凤窝山里,禽鸟四飞,她眼前只有一小块天空。
自出生后,她在山洞里待到第一个十年,才见到前来接她的同族。
她被带到金光闪闪的大殿里,见到一位极强的女妖。
那是妖族的王。
她长着一副慈悲面目,和死去的娘亲有几分相似。
鎏金甲套刮过她的脸,王漠然道:“你既排行第五,便唤商五。”
从此商五是她的名字。
指甲盖划过皮肤,轻麻的痒激起商芜一身鸡皮疙瘩。
明明不是她的经历,明明只是储存在这具身体里的记忆。
商芜感同身受。
魔尊冷淡的声音继续着。
“……众之不容,族之不器。”
她想逃出去,又被抓回凤窝山。
被吊在牢里鞭笞一夜,最后一鞭,挥下来的鞭子上沾着她背上的碎肉。
从此身上留下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疤。
为何不允许她的存在,也不让她离开?
为何本是翱翔天际的凤凰,却终日困在山间?
王告诉她:“你是凤凰族的妖,生死由不得你。”
那一日风和日丽,是个适合死去的好天气。
因为魔界压城的大军,妖族人人自危,焦躁已久,对她的看管逐渐松懈。
传闻魔族残暴不堪,与妖族势不两立。
她逃出监牢一般的宫殿,用微弱的法力化成一只云雀,飞过那高高的城墙。
她没办法杀掉自己,总有谁能杀了她。
魔兵的阵营就在城外山坡上。
她倒在魔兵营前的山坡上。
记忆在这里停下。
旁观这些杂乱的记忆,像看了一部be电影。
姬汜:“你不恨吗?”
商芜抿唇。
再怎么感同身受,也非切肤之痛。
她是商芜,不是商五。
魔尊站在白花繁茂的梨树下,雪一般的梨花瓣飘落在银白的发间。
他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脸,低声诱惑。
“恨他们,本尊可为你杀光他们。”
他细细凝视她,却只在她眉宇间看出些许茫然。
“我……”
“你应当恨他们。”
商五有在恨吗?
很遗憾,至少商芜是没有的。
商芜现在想的完全不是这件事。
她想的是,如果商五经历的都是真实的,如果这些是真实发生过的……
商五不会是这个奇幻世界最受苦受难的那位。
最受苦受难的那位现在就站在她眼前。
他过去那些事情的痛苦程度何止百倍?
商芜心情很复杂。
上帝视角设置美强惨角色,刀刀带感,她没想过,如果每一刀落在这个世界里,落在每个角色的身上,都是长达百年的苦痛呢?
她有点那个罪孽深重。
掩饰般咳了两声,她问姬汜:“那尊上在恨吗?”
那双淡金色的眼睛看了她两秒,毫不迟疑:“恨。”
商芜一个字卡在喉咙。
“所以本尊杀了他们。”
姬汜在笑。
“那些背叛我的,抛弃我的,利用我的,我将他们一个一个全杀了。”
魔尊大人真的很喜欢用神仙一样的表情说最狠的话。
商芜反应了两秒她该说什么,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敬业捧哏:“应该的!”
魔尊好似让她强烈的反应的吓到,商芜捧哏捧到家,加强语气大力重复道:“尊上恨他们是应该的!”
姬汜盯着她。
她是真心的,她没有半点恨。
商芜被看得背上发毛。
看她干嘛!她又不是商五!她当然不会恨了!
魔尊眯眼:“你不是商五?”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商芜打了个哈哈,“现在的我是商芜。”
“商芜。”魔尊念了一遍。
“芜是野草的意思。”
“你如何知晓我名字?”
商芜:“?什么?”
话题跳转太快。
魔尊:“你我初见,长明殿中,你唤了我姓名。”
有吗?
当天情绪激动,她留下最深的记忆是魔尊大战金鸟。
也许下意识脱口而出了?
她属实记不清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商芜挤出笑脸称赞:“尊上真是有个好名字。”
魔尊缓缓说:“姬乃楚国国姓,汜,是因师尊在汜水畔拾得我。”
“……”
这个她还真不知道。
等等,那他师尊呢?
魔尊说:“被我杀了。”
商芜麻木点头:“哈哈,应该的。”
姬汜不语。
他没说的是,这个名字只在他幼年用过一段极短的时间。
自他入神通门,便成了姬九。
甫入门,就被寄予厚望的弟子姬九。
屠杀满门为天下所唾的姬九。
魔尊姬九。
再无人知晓,那年暮春汜水畔,白衣师尊在他眉心落下三点轻红印记。
“你从此随我姓姬,既是在汜水畔拾得,便唤汜儿。”
这小妖从何得知?
忽感觉眼前一片白,浅淡香味萦绕鼻尖,商芜再度僵在原地。
魔尊手腕轻抬,好似不经意,又好似十足的刻意,他拈下小妖黑发间一片白色梨花瓣。
两指揉碎花瓣,商芜没看见魔尊眼底的戏谑,只听见他语气含笑。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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