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赤苇一直以为像木兔那样的人，是学不会掩饰和隐藏感情的，如果他真的喜欢上了什么人，那也一定是直白的、热烈的，就像那个紧紧的拥抱。
可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木兔也可以用热情做掩体，埋藏自己的羞涩——认真的，这家伙竟然会羞涩？？
木兔光太郎和他们说了一会，就被那边的人叫走了，他毕竟是来帮忙干活的。
“喂，现在呢？”
“啊？哦……那肯定的，比赛忙都忙死了。”
两人打暗号似的说，却彼此非常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能坦然拥抱、大方说出口，那就是已经放下了的吧。
可是木兔在告别的时候，脖子还是红红的。
赤苇一向善于观察，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了，他以前是不会关心这种事情的。
星流千万和他站在教堂背面，面对着一片高大的乔杉林，林风簌簌。
“要进去吗？”她双手插兜，背靠在红砖墙上。
合唱团的圣歌隐约从身后升起，烟烟渺渺，升到很高很高的天空上去。
赤苇摇摇头。
路过教堂的侧门，她们看到几个纸箱子放在墙角，从拆开的上方可以看到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一些透明包装袋的白色小薄饼。几个穿着统一红色马甲的男人正在不远处聊天。
星流千万站住了。她看看那个箱子，看看那个箱子里的小薄饼，又看看赤苇。
“……”
‘不会吧？“赤苇不可置信。
后者用眼神回答。
“等、他们肯定会发现的……”
“赤苇君，你跑步怎么样？”
“还、行……？”男人迟疑。
这时候，星流千万已经走过去，观察着那几个马甲的表情，手慢慢探下去了。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正在说话的马甲似是无意转过头，眼看着就要发现那边明目张胆的千万——
突然门口传来“咣当”一声巨响，引得他们朝更远处看去，是一个短发的年轻男子突然踢翻了垃圾桶。与此同时，好像有什么人影一闪而过。
正在说话的马甲们都停住，惊讶地转头，只见那个男子逆光站在门口，看不清表情，却莫名透出了一股不知所措。也许是错觉，因为短短一秒后，那个人就醒了似的飞快开跑，一转眼就跑不见了人影。
“哎！”一个马甲急急追出去，只能看到一片空空的野地。
他摇了摇头，倍感莫名地将垃圾桶扶了起来。
强风正拂过赤苇京治的脸颊，将他的头发向后撩起，露出一张年轻的、干净的脸。眼前的风景正往同一个方向流动，像是被打翻了的颜料，从绿绿绿的树林，变成了灰灰灰的楼房。肺部开始发疼的时候，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听了下来。
他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跑过步了。
赤苇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会做出帮星流千万打掩护的举动。就连最热血的少年时代，他也不是会作“出格”之举的那种人。可是在星流千万马上就要被发现的当口，赤苇就像是自己做坏事即将被发现一般紧张到汗毛竖起，下意识踹翻了那个垃圾桶。
留给赤苇的还有其他理性常识人应有的选项，比如“和对方解释”、“编一个完美的谎言”、“装作路过离开”……可一瞬间，他脑海里就只剩下了刚刚星流千万说过的那一句：
“你跑步怎么样？”
然后他就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留下了自己做错过的事情、打翻的烂摊子、搞不明白的心情，什么都不管地冲动地跑了起来。
高中时作为强力二传手，每场比赛都要在场上跑动最多的距离，他的体力自然不会差。不过，成为一般社会人士之后，能够维持锻炼已经不易，更别提像这样用尽全力的跑步。
赤苇京治觉得自己真是吃错药了。
他喘着气，尽量深呼吸，转头去看追上来的星流千万。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跑这么远？！”
“呼哧、呼……我、我只是想超过你而已，没想到你跑得那么快！！”女人弯腰扶着膝盖，抬头大声答。
“谢谢，你也不差！”赤苇比她更大声。
星流千万喘了一会，抬头不满地看向对面：
“怎么回事，你难道不会想来扶我一把的吗？”
“反正星流老师也只是想趁机占便宜而已吧。”
“喂喂，不要把我说得那么急色啊，赤苇君太高估自己的魅力了吧！”
“所以你现在不是自己站起来了吗？”
相较于初次见面，赤苇京治面对星流千万时的语言能力有了明显提高，不再只是单方面哑口无言，还能跟她斗嘴抛接球。
星流千万发现了这一点，大感佩服：
“赤苇君的学习能力倒是挺强呢，上学的时候一定成绩很好吧。”
“您过奖了。”
“哦哦，对了，当逃兵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很轻松？”她笑嘻嘻。
“……”
“怎么了，生气了吗？”
“不。”
“那是怎么了？”
“只是觉得……这种感觉就像毒药一样。”
“什么？”
“逃避的感觉。”
“——跑步的时候、逃开的时候，真的好像能够逃开一切一样，当你开始相信它，又不得不立刻停下来。停下来之后会更加沮丧，因为人没办法一辈子都在跑。”
“那当然，上厕所怎么办？”
“……”
“哈，开个玩笑嘛！真是缺乏幽默感。”
“没有奇怪的幽默感真是不好意思了。”
“……”
两个人停下来的地方是一处外面的街道。周围是陌生的天桥和车流。霓虹灯开始亮起来了。
星流千万从上衣兜里掏出了刚刚让二人为止狂奔的“窃物”、她心血来潮任性的罪魁祸首——做礼拜后分发给教徒的白面包，也是耶稣的“圣体”。
非信教徒是领不到的。
“我老早就想知道这个是什么味道了……”窸窸窣窣拆开包装的声音。
星流千万兴致满满地咬了一口——
“……怎么说呢？”
赤苇转头朝她看去，女人脸上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嘴角翘着，眉头皱着。
“没有想象中难吃，但是，耶稣原谅我，这个味道好像在吃橡皮。”
“？”
“真的，你也来吃一口就知道了。”
“谢谢，我不吃。”
“吃一口吃一口吃一口！赤苇君，不然刚刚岂不是白跑了？来——”
“不真的不用了——”
道路上发生了这样怪异的一幕：一名年轻男子和身边的年长女子近乎激烈地进行着“搏斗”。女子动作粗鲁，男子格挡狼狈，最终败下阵来，被强硬地塞进嘴里一个不明物体。
“星流老师！！”赤苇真的要生气了，星流千万的行为已经和混混差不多，他从小到大还没有遇见过这种不讲理的人。
她依旧笑嘻嘻、没心没肺、吊儿郎当，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刚刚的行为很过分一样。
她们对视着，对视着，赤苇冷着的脸动了三下，喉咙动了一下，然后继续冷着脸。
“味道怎么样？”
“……”
“说嘛。”
“……像橡皮。”
两个人继续对视着，终于忍不住一起笑了出来。
“恭喜你成为我的共犯。”她得意宣布，“一起吃了一个人。太宰治有句话说得好，生吃了人，我很抱歉。”
“？太宰治有说过吗。”
“那不重要。”
被她这样插科打诨着，原本残存在心底的怒气也逐渐消散，或者转变成了无奈。
怎么会有星流千万这种人呢？
“送给你。”
“什么？”赤苇想不到她会送给自己什么，扭头，却看到她从自己卫衣帽子背后摘下来一片叶子。
那是一片蔷薇叶，估计是从医院后门走出来的时候沾到的。
赤苇还没来得及为她的无厘头而无语，就听见她说：
“我总是喜欢掐破这种叶子。”
“我喜欢破坏它的叶面时涌出来的汁液，伤口立刻散发出的青草味，指尖留下的绿色，脉络上被刻印下的深痕。它是活的。”
她自顾自走着路，两手插兜，平平淡淡地说。
“不管你最近在烦恼什么，触碰些活的东西这件事总会让人感觉好一些，因为……你真实地感受到了生命，这正是我们这种人缺乏的东西。”
赤苇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酸涩难言。
他心里有一个装满了水的气球，沉沉坠坠，摇摇晃晃。他笑，他动，他言语，那个气球都始终存在在那里，不会缩小，只会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大。当他独处的时候，他会明明白白地感觉到那里有个东西，当他掩饰的时候，那个气球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可他不知道如何对人提起，也从未对人提起过。
车流从两人身侧涌动，一辆又一辆车和她们短暂地擦肩而过。夜色喧嚣而不温柔，只有逐渐热起来的风衷心跟随。
赤苇将那片叶子放在手心，虚虚拢着，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
“我不知道。”最后他这么说，对着前面不回头的女人，又像是对着夜风、对着这条长长的街道、对着一辆又一辆车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总是想放弃前进，我不明白加班为了什么、上班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主编训斥的时候我应该作出什么表情，我不知道面对同事应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最恰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非常失败——星流老师，你知道的吧，我是一个非常失败的编辑这件事。我甚至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份职业，我不知道我在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怎么样。”
“这明明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对不对？可是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只是有时候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难道工作本来就是这样的吗，没有任何意义？”
他站住脚，喃喃道。
走在前面的星流千万也停住了，她转过头，表情是赤苇京治未曾想过的了解。她洞悉一切地看着他，让他觉得语言一下子变得不必要。她如同一个真正的长辈，一个宽容的耶稣，如同她们刚刚分享吃掉的那块肉。
她们在东京的夜空下，久久凝望着，如同看着自己的影子，如同一个迷路的人看着另一个。
“工作都会变成这样的，赤苇君。”星流千万最终说，“这不是你的错。生活本来就是狗屎。”
“那你为什么还要画呢？星流老师，你为什么还在画画？”赤苇固执地追问着，几乎像一种责难。
星流千万没有回答。
在日夜流转的都市，人有时候和屏幕没什么区别。这是赤苇每天面对的最多的东西。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在东京生活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他敢打包票，他上班时乘坐的那辆地铁里除了他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理想？信仰？神？漫画？人们在为了这些而行走于世间。和这些很大的东西相比，赤苇的心情看起来微不足道。地铁里每一个人的心情看起来都微不足道。
星流说得对，赤苇京治确实太久太久没有触碰过活着的东西了。
在这片夜空下，此时此刻，他的对面是望着他的人，是一个活着的、和他一样的人。
赤苇的手指颤抖，心脏一鼓一张。
那只气球也在一收一放，沉坠的、酸痛的、无解的重量。
一个细小的刺已经扎进了气球的皮囊，让里面的液体在缓慢地流出，从皮肤、发梢、眼眶里流出来。
星流千万鼓励地看着他，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灼热的温度和脉搏相贴，越来越快。
起码，当赤苇京治的唇落到另一个人唇上的时候，他确信这世间任何的规则、标准、世俗之见都不再有意义，他在乎的、想要的，只是另一个有温度的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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