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7
夏日第一场急雨落时,苏岚正在茅屋抄书《诗经》。
除却各地民歌民俗,又有旧国词文,残余三百有五篇,用来给小孩子启蒙的诗文,如今倒是要叫他从头学起。
大辰诗文讲究一个“熟能生巧”,刚开始学习的小儿不会写诗篇,都要从抄书练起。
生前作恶多端取了诗三百做酷刑名号,死后在轮回镜里就要被留作业,抄诗经千百遍。
诗经尚好,难的是那一沓沓整理好的学究诗文,苏岚生前明明都背过,可现在还是要被留作业一一抄诵。
苏岚心想,他日后绝不写半篇诗文劳烦后世学子辛苦——文人无聊自嘲的牢骚抱怨,竟还要叫人背下来、考试细细分析“诗人”情感。
文章千变万化,内里情感笔者一人知,外有两三知己足以。若人人都能通悟旧人文章,岂非后人都是先人知己?
少年人放下了他的笔,直接瘫在椅子上。
他真傻,真的。
若老天爷再给他一个机会,他肯定不与这个古怪老人家搭讪,也不给老人家那个铜钱。
毕竟谁能想到老人家浓眉大眼、憨厚淳朴,实际上——
却是个人贩子。
细细想来一切都有源头:为何一个淳朴老农不怕慎刑司杀人、为何老农抬袖不久自己就昏昏欲睡、为何自己醒来人在大山深处,再联系自己所知的“苏府有拐卖儿童”事件,足以确定老人家就是个不折不扣人贩子团体成员之一。
四舍五入,堂堂慎刑司血衣水鬼,生前后来权倾朝野摄政王居然花一文钱把自己贱卖给了人贩子,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短短一个月,少年被老人喂得脸颊有了些肉,手旁黑色猫猫更是被老人从瘦骨嶙峋小豆丁喂得毛光水亮。
脸颊稍微有些小肉的少年神色淡淡,可他这样大的孩子认真起来并不威严,只叫人觉得越发可爱。
一个月来,老人叫他抄书、抄书还是抄书,闲暇时带他在菜园走走亲近自然。苏岚这一个月来除了抄书,更多时候是摸定周遭地理情况,顺便看看这里人员分配几何,思衬如何逃走。
等逃走了,苏岚火速去慎刑司、去刑部、去任何能管事的地方举报。
然后摆脱苏家,老老实实选一处好地方隐居苟他个七八十年,中途捏马甲扶持个皇子继位,气死吕凌云这个弟弟。
山中小屋没什么人,表面看着就老人一个。想逃不难,难的是——
身侧黑色猫猫惯会享受,“喵呜”一声,身体蜷着狠狠压向少年手中毛笔。苏岚手发抖,好好的宣纸全毁,只好从头来过。
扫向猫猫,少年垂眸不动声色拍了拍猫身。
难得是如何不惊动老人及暗处可能存在的同伙们情况下逃跑。
苏岚头次知道,原来猫猫刚出生时毛发最少,光秃秃透着粉红色皮肤,第一眼望去好像只小水猴子。
也头次知道猫猫崽子个头虽小,叫唤起来如惊雷乍起、水鬼降世,毫不逊色人类婴孩啼哭。
猫猫睁眼看的第一个人是苏岚、在垂危时费心照顾活它也是苏岚。
故而每次苏岚离猫崽半寸远,小猫猫就如没了娘般嘤嘤大哭。定点雷达寸步不离,苏岚只好边喂猫再重新细细谋划。
不愧是老人精,看着浓眉大眼最为憨厚淳朴,实际上是犯罪老手,每根睫毛拔下来都是空的。
他叫猫猫伴我,是防止我无声逃跑来不及通知暗处同伙。
他叫我吃饱喝足、养些肥膘,是让我卖相好些日后卖个好价钱。
他叫我读书识字,抄书礼义春秋,是让我读书读傻,每天之乎者也被道德束缚,好在新父母那里做个讨喜孩子。
狠!太狠了!
人贩子套路层出不穷,现在已经进步到开始打感情牌了吗!?
他给我地住、给我饭吃、给我书读,还给我猫撸。若真是九岁的自己,定会被这莫名“善意”打动到无法自拔,就算是十八岁的苏钮祜禄岚的内心也会有片刻微弱动摇,不会立刻想这莫名善意背后会有什么玄机恶意。
天真,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苏岚怎么也不会想到,他那个平日最好名声面子的长公主继母,竟然会冒着名声尽毁风险把他这个继子迷昏了卖到深山老林。
少年将毁了的宣纸一团,试探性扔在外面。黑色猫猫扫了眼,甩了甩尾巴理也不理。
你说它是猫,它不像猫猫高冷不易亲近,每日伴在少年身侧寸步不离。苏岚手心一摊开,就眼巴巴把毛脑袋凑上去贴贴像只小狗。
你说它是狗,它又不像刑部尚书那老人精养的那只独眼狼犬,一见球就撒腿狂奔去咬去追,反倒是生来不爱玩也不爱闹。
苏岚心烦意乱,用力在毛茸茸的猫猫身上狠撸两把。猫猫打蛇上棍,顺势滚到少年人腿上团成毛球一趴。
大局为重。
正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当务之急,是想法子收集人贩子情报,看看福伯家的小孙女被卖到什么地方。
苏岚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回合平复心境,抬眼向窗外望去。
田垄纵横,阡陌相通。
外有松柏长青、竹林幽幽。
老人面朝黄土、背朝苍天,自信而从容拔了一根绿油油的“杂草”。
写字书房与菜园正对,开窗正方便老人贩子觉察自己动向。
装都不会装,哪个老农民会把菜苗当杂草拔——放到慎刑司,这种假农民是一抓一个准。
苏岚冲假农民点点头,回以营业性假笑,示意自己绝对会好好抄书、认真做人。
老人冲他挥手致意。
苏岚已经确定老人长相,等人贩子买卖前放松警惕,他火速联系慎刑司叫人来抓这罪犯。
这波,这波叫钓鱼执法。
少年在大山深处“岁月静好”,丝毫不知自己“突然消失”给全京城掀起多大波澜。
一个九岁的少年可以死的不明不白,但绝不能在苏家出事时离奇消失。他为什么失踪?是去了哪里?是不是带了什么苏家想要隐藏的秘密?
慎刑司顺藤摸瓜,竟发现许多苏府内宅阴私——其中最离谱的,还当是所谓温柔体贴长公主屋里却搜出来了未知情郎情书……
这对十年来被誉为京城幸福夫妻模范的男女在慎刑司大打出手,场面一度十分热闹。
长公主凭什么在京城风评良好?
因为她“大度体贴”,怀着对苏父的“爱意”宁愿委屈做平妻,此举极大满足了一些low男的低俗幻想。
试问哪个low男不想左拥右抱,在不违背道德准则无故休正妻的情况下,有一个自愿委屈做平妻的长公主为他不顾一切下嫁?
与长公主的体贴大度相比,年老色衰的糟糠妻所有捍卫自己权利的行为显得如此不合时宜、惹人厌烦。
不是没有人讽刺长公主虚情假意,表面说“不当正妻”,肯定会为了正妻位子大费周章。
可近十年过去了,哪怕苏父的糟糠妻死了好久,长公主依旧老老实实做着平妻位子,从不虐待嫡妻遗腹子,甚至每次在那孩子被罚都会说情。
昔年冷嘲热讽的声音,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变成无数赞誉。
甚至还有戏班子特意排了苏父和长公主的爱情剧目,成了贵女们出嫁前必看的戏剧之一,告诉她们女子从前无论如何高贵都要出嫁从夫的“真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可长公主如今又用事实证明,维持一段婚姻长久浓情惬意的东西恐怕不止有“爱情”,还有“绿帽”。
那些排苏父与长公主“倾城爱恋”的戏班子,一个个被愤怒的权贵们砸了个稀巴烂,甚至还有阴谋论者有理有据分析——
苏岚之所以失踪,定是被长公主为了她那生父未知的杂种利益将人拐进深山。
唯独没做过最后那个猜测的长公主百口莫辩。
而苏父则是竖着进来,被“自己心尖尖上的长公主老婆给他戴大绿帽”这件事气到昏厥,被人横着抬了回去。
程大郎对此深表同情,好在他之前送的那匹天青色蜀锦还有些位置没脏能用,特意差蜀地来的绣女给苏父制成了顶价格昂贵的天青色小帽子,这就十分风雅。
“啪嗒”
闲子叩灯花。
月下两盏杯酌,两人夜中闲对弈。
“青锋,你这是在公报私仇。”
修长手指捻着玲珑白子,按至棋盘天元位。
“我就是在公报私仇,”青衣人抬眼冷冷道,“怎么,殿下要阻我?”
执白子的人跪坐在重重帷幕后,影影绰绰间看不清长相。他捂帕咳嗽,
“孤是病痨鬼,阻不得你这个青衣大虫。”
止不住的鲜血顺苍白手腕坠落,手腕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如开裂的青花瓷晕染颜料。
挥袖打掉程大郎扶他的手,他语气瞬而又冷又冰,
“钟老和孤昔日在你程家落难救下你兄妹两个,不是叫你程青锋一心鱼死网破,更不是叫你逞这一时快意打草惊蛇!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为何现在偏偏忍不得?”
满盘玉子尽数挥落,向来从容的青衣大虫在看见地上红血后顿时六神无主,踉跄起身,“殿下你等着,我,我去找太医。”
“滚回来!答孤问题!”
拍案声、落子声被断喝声压住,惊到窗外柳树枝丫飞鸟。
出于君臣情意也好,担忧恩公也罢,程大郎生来怕三件事,一是妹妹出事,二是师父训人,第三件就是气坏太子身子。
他若动怒,寿元又缩不知几载。
程大郎满脑子乱糟糟,勉力跪下,像是个做错事挨训的孩子,语无伦次道,“因,因为遇见了苏家那个小骗子。他,他吓昏自己弟弟,还说我是共犯,我当时气急了……”
“借口!”
程大郎神智勉强回神,堪堪思考,“当然,若这孩子不是苏家的,我会先确定他身份,再确定他这行为的原因。如果他真的有问题,我会在这段时间针对他的父母亲族,叫他的父母亲族知道孩子不加约束会带来祸端……”
见程大郎理智回神,帷幕后的人放柔声音,“可你做了什么?”
青衣人的头越发低。
他在前厅大门处确定这孩子是苏家人后,立刻武断觉得仇人家的孩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在看了那孩子作恶还扯上慎刑司名号时恶感爆棚。
长久冷静的理智彻底崩溃,只想新仇旧恨一起算,甚至还提剑刺向九岁幼童。
若非范云庭拦着,那孩子早就成了他剑下亡魂。
当时他折的是三角眼好腿,事后才发现三角眼伤腿手法如何——
是醉骨花。
还是十分熟练的醉骨花,七日后酒香尚存,腐烂的地方开出糜烂花朵,放眼辰国,除却如今外出办事的刑部尚书钟毅遥,世间再无第二个能把此刑做成极致艺术的酷吏。
程青锋照理不会因错怪仇人家孩子心虚,可偏偏苏岚会醉骨花,自家师父钟毅遥又不在京城无法求证——说不准苏岚是他小师弟呢。
连醉骨花都传了,说是传人也不为过。
他,他不会被知道自己欺负了小师弟的师父打死吧?
“青锋,孤知苏大人在那年作证时撒了谎,是踩着尊父尸骨才有如今地位……你的隐耐、你的愤怒孤都知道,也都理解,”修长如竹的手指捡起两粒黑白子放在手心,
“可人间并不是非黑即白,你莫要面对苏家二字时失去理智。据孤所知,那孩子并没有沾上那件事半分好,他也是其中的深切受害者。”
青衣人手心攥紧,垂眸安静道,“多谢殿下,我会去认真调查。若真是我误会,我会找人赔罪。”
“大不了程家大仇雪恨后,我叫他刺我一剑,死生不论。”
帷幕后传来声长叹。
“算了,今日孤与你都不算冷静,你且退回家去吧。”
程大郎走的时候尚且恍惚。
这条路,青砖黛瓦,玉砌雕阑,是他在程家落寞后曾走过很多遍的路。东宫的人总是在换、场景也总在变,想来不受父亲喜爱的病弱太子活的本就艰难。
比如那个肩扛大桶、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娇弱少女,他以前就从没在东宫里见过……
不,不对!!!
青衣人大骇,“小妹,你为什么要随意出入东宫?!快随我回家去,我程家还没有落败到要送姑娘去东宫做洗脚婢……”
程姑娘放下施粥大桶,看兄长的眼神好像在看个傻子。
“哥,这里就是程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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