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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往事知多少


当朱仙镇三个字的牌子映入眼帘时,已是深夜,家家户户的大门早已关闭,河两岸悬挂着一排排灯笼,似乎正照亮着旅途的归人。再往东北走个二十来公里,就到开封城了。

        那个一眼望不到的城门里,有曾经伤害母亲的人,有她爱的人,还有她曾经以为最亲近的人。却不曾想,在权力和流言蜚语面前,那些所谓的情谊,不堪一击。

        赵云生的思绪又被带回到年少时,她那是已经十三岁了。李继隆的迎亲队伍十分热闹,因为是娶公主,场面十分隆重,开封城半数人都赶来围观,街道上挤满了人。

        而且这队伍显然已超出了普通公主出嫁,陪嫁白银千两,肥羊、美酒、绸缎上百,香茗一百斤,以及衣服首饰等物品一应俱全,不计其数,还有随行之人也是浩浩汤汤。

        新娘坐着镀金银妆的马车,前面四名宫女打着方团长扇,十名宫女手擎引障花,另十名宫女高举大红灯笼作为引导,左右各有八名宫女作为陪护,后面则有数十人组成的乐队。

        送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一时间风光无量。

        赵匡胤立国之初,便提倡节俭,如今嫁女如此隆重豪华,爱女之心可见一般。

        赵云生就站在送亲的队伍中,她看到她的姐姐昭阳公主与李继隆拜堂成亲,诗里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还是似懂非懂。

        李继隆站在人群中,笑脸盈盈,端着酒杯明眸皓齿脸却通红,他一杯杯喝着,好像是甜水蜜饯,怎么都不满足。

        他们婚后的生活也是十分恩爱,婚后回宫,两人也是浓情蜜意。御花园里,昭阳公主双手撵着花娇羞问,“是花美,还是我美。”

        李继隆连想都未想,看着昭阳公主满脸宠溺,“花无百日红,你是永远年轻貌美。”

        赵云生就那么偷偷望着,她虽不解男女之情,却对着他们不知为何,心里没有恭祝新婚夫妇的那般雀跃。

        待昭阳公主去见赵匡胤时,赵云生叹了口气坐到李继隆的身边,李继隆看着她好久,过了很长时间才笑着说道,“你很少回宫,这段日子在宫里很快乐吧。”

        赵云生笑笑。

        “云生,你可是变了,以前那么张牙舞爪,有什么便说,想什么便做,如今怎么这般扭捏。”

        “你也变了。以前的你,眼里心里想的都是天下,如今成了亲,倒是栽倒在了这儿女情长上面。”

        李继隆轻笑,继而想了好久才道,“鲜衣怒马少年郎,那些日子终究是回不去了。我们都长大了。”

        “我们还能做朋友吗,我还能再听你讲那些奇闻轶事,风土人情吗?”赵云生小心翼翼望着他。

        李继隆轻笑,他望了望周围,又看向了远处,得不到答案的赵云生开始有些愠怒,但是又怕说些什么影响到他的回答,他回过目光盯着赵云生有些认真,又有些看不穿看不明白。这还是赵云生第一次,想去了解、明白一个人心里所想。

        过了许久,直到赵德明来寻她,她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云生,你怎么了?”赵德明看她一直不说话,推了推她。

        “小明,你说人成亲之后,是不是都会变。”

        赵德明笑了笑道,“我还小,怎么知道这些,反正我应该是不会变的,你可以问问德昭哥哥,他好像快成亲了。”

        赵云生一听赵德昭成亲的消息,她有些失落,“二哥也要成亲了?那有了新嫂子后,是不是对我们也会爱答不理。二哥他要娶的姑娘是谁,他身份这么尊贵,想必爹也会为他寻一门好亲事吧。”

        “好像定的是王家的姑娘,待等那姑娘及笄后,便去迎娶。”

        赵云生撇撇嘴,“管他是王家的李家的,反正我长大后是要离开这里的,我想去天下看一看。”

        “傻瓜云生,你长大是要成亲的,怎么可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俗话不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我的姐夫肯定不是鸡呀狗呀,但意思是这样没错。”

        “你还知道我是你姐呀,没大没小,还敢说我是傻瓜。”

        赵云生当即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接着又道,“我可不要嫁人!”

        那时候的赵云生意气风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头一仰,笑得无比自信,好像只要长大,所有的烦恼与阻碍都能冲破。有时候想,小时候的想法还真是挺傻,小时候有小时候的烦恼,可是长大也会有长大的烦恼。

        就比如这次回京,不就是回来成亲的吗。

        “要嫁人你去嫁人,我可是要走便全天下的。娘说我长大要出去看看秀美的江南,辽阔的西域,天府之都的蜀地,甚至还有塞北的草原,我都要去看看。”

        赵德明不屑,“你是公主,不和亲就不错了,还想着四处走走。想的怪美,你看大伯手底下那些大臣,不需要笼络么。”

        赵云生努努嘴,“那是他们的事,关我一个小女子什么事,国家大事光想着压在我们女子的身上,你们这些男的不觉得羞愧吗。”

        赵德明眼看着说不过,他有些生气,也不等赵云生再说什么,扭头就走,心里还暗暗骂道,真的是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赵云生在他身后咯咯笑着,她也不慌跟着,见赵德明始终不回头,又忙上前扯着他的衣服,“好小明别生气了,长大还早着呢,我们不提了,我们出去找小月月阿云他们去玩。”

        赵云生总是有一句话将赵德明惹怒又和好的本事。

        刚经过宣德楼,就碰到赵子纾领着一队人马火急火燎从赵云生他们身边经过,起初她还有些紧张,生怕发现被逮回去,但见赵子纾根本就无视他们的样子,赵云生倒是来了兴致。

        她抓着赵德明远远跟着赵子纾,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事让她这般焦急。

        就在离御街不远的一条小巷里,她看到了站在赵子纾对面的男子,那个男子此时正冷眼望着她。

        他虽穿着一件普通的玄衣长衫,但英姿勃发,如松柏挺拔。虽离得有些远看不清五官,但那自然流露出的剑挺身影,如同漆黑不见的深潭之水笼罩着四周。他手中没有任何武器,但那锋利逼人的气势,似可化作漫天剑雨,“听说宋军之中出了一个女将军,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若是今日不比试比试,倒是辜负了这般相遇。”

        赵子纾笑笑,“这里可不是南唐,我劝太子还是不要任性妄为逞强好胜,还是束手就擒的好。”

        刚说完,那人冷冷一笑,从腰间拽出一把软剑,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举剑刺向了赵子纾,剑气所到之处,寒光凛凛。

        赵子纾微微震惊,眼前之人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李弘冀,凶狠又咄咄逼人,还有着目中无人的冷漠。

        两人打斗中,李弘冀的剑气霸道张扬,赵子纾虽也用尽全力,却不免被逼得连连后退。小巷之中,她带的那些人也跟着后退,几只鸟儿从旁边的大树上惊散逃走,连带着树叶也簌簌纷落。

        见身后人已经蠢蠢欲动,赵子纾猛地一喝,“你们不必上前助我,我还能应付。”

        李弘冀招招紧逼,剑剑夺命,连连将眼前之人逼得手忙脚乱。赵子纾看到他如此疯狂诡异的剑法,不由地想起了当初月色下,曾经立于庭院中无声叹息的那个少年。

        她从未想过十三年后,再次见到李弘冀,是这样剑拔弩张的场景。她于慌乱中瞥了一眼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曾经俊朗的面容上添了些沧桑与成熟,眼神中却依然透着坚毅与狠戾。

        看赵子纾出手不似他那般夺命,像是随意切磋,李弘冀开始放慢手中的剑,这场争斗变得有些温和,他忽地冒出一句,“我们可曾认识?”

        赵子纾的身体突然微微一凛,像是触电一般,她双眸冷淡如墨,清澈干净,继而不屑一笑,“太子若是攀亲带故,我自不会留情。”

        接着身形一转,原本打横抵挡的刀猛地朝李弘冀砍去,在他被这突然的攻势来不及防备眼看就要砍中时,她又猛地向后收刀,李弘冀的剑划过她的手,不出半刻,赵子纾的手上便流淌出一丝细细的血水。

        “赵子纾!”

        “赵将军!”

        众人着急喊出。

        “赵子纾?”

        李弘冀忙停下,也跟着喊出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像是刻在他记忆深处的一道符咒,只需轻轻一念,便牵扯出无数的思绪与回忆,李弘冀呆呆地立在那里动也不动。隔着十多年的时空,向着久远的那个自己,默默问了问,眼前之人,可曾认识?

        他缓缓将目光转向赵子纾,那本是一双冷漠,淡然如古井般的眼眸,此刻却像是注入了一丝清泉,突然间蒙上了一层粼粼水光。

        “我们,可曾认识。”

        直觉告诉他,他与赵子纾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只是经过很多年,很多事,他不知为何,已经不记得了。

        夕阳将他的身影无限拉长,他慢慢走近,影子先是碰上了赵子纾,他又突然停下。

        因为赵子纾的那句话,让他看清了眼前的情势,“传闻南唐太子武功卓绝,剑术无双,我一介习武之人自是十分仰慕,只是可憾第一次见面就要分个你死我活。”

        李弘冀又认真看了看赵子纾,虽一身戎装,身形倒也挺拔,只是这肤色看起来有些微黑,可能是风吹日晒所致,一张圆脸,普通的五官,倒是双眉修长、眉眼处透着一股英气。

        赵子纾被看的有些心虚,眼神所到之处尽显躲闪。

        “赵子纾,你要做什么,要和太子拼个你死我活才甘心吗?”

        这声音从李弘冀的身后传出,一个紫色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一别数十年,赵子纾再次见到拾音,她还是那般光彩照人,一身紫衣,旖旎又妍丽。面若桃花,美目流盼,肌肤胜雪,绝秀非俗,说不尽的幽兰婉转之资,掩不掉的绰绰芳华。

        “太子,太子妃已经受伤了,你莫要再伤了她。”听到这话,李弘冀冷漠的脸突然转色,他惊慌的看着拾音,从来没这么心慌过。

        倒是拾音很是淡定,眼神一直落在赵子纾身上,“我们此次入京,不过是受诏来面见大宋皇帝。太子一时兴起想四处走走,并无他意,还请赵将军莫将此事放大。”

        “南唐太子前来觐见,我们自然是欢迎的,只是开封城大,人多眼杂,还请拾音姑娘看好太子,以免惹出祸事。若是回不去了,可别怪没提前提醒你。”

        说完,赵子纾便带着士兵走了,待李弘冀反应过来,巷子里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李弘冀拦住拾音的身影冷冷道,“太子妃不是好好的在金陵,你刚才说的话,是何意?”

        “太子,你真记不得她了?”

        李弘冀莫名有些难过,不知为何,自见到赵子纾他的情绪就有些不稳定,他又望向了远处,夕阳已下,夜色上涌,想了很久才道,“只是觉得名字熟悉。”

        “人,记不得了。”

        待看不到赵子纾的身影后,赵云生偷偷扒着墙角,探着脑袋望着李弘冀,她是第一次觉得这么大年纪的男子,还能如此英俊,刚想再望几眼,赵德明已经不见了。

        她慌忙去找赵德明,只是刚到宣德门,就被赵子纾重重敲了一记,“不好好在宫里待着,又瞎跑出来干什么?”

        赵云生赶紧抱住她,任她掰也不松开,“宫里太无聊了,赵德明非要拉着我出来玩,结果他一出来就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就自己回来了。”

        “德明刚被他爹接走了。”

        “噢,这样啊。”

        她有些失望,她最不喜欢她这个二叔,一想到德明被接回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一起出来玩,就有些难过。但又忽然想到什么,“娘,刚才那个长得很英俊的大叔就是李弘冀吗,那个南唐的战神李弘冀?你们认识吗?”

        赵子纾瞥了她一眼,“不要被他的外貌迷惑,他虽长得好,心却十分狠。云生你要记住,以后长大了,莫要和那些品行不端行事毒辣的人来往。”

        “知道了知道了,娘你都说了很多次了。”

        赵子纾摸了摸他的头,拉着她慢慢走着,隐隐约约还叹了口气,说出的话透着股苍凉,“云生,娘要跟你说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你不能和任何人说。”

        “爹也不能吗,二哥四哥也不能吗?小月月阿云赵德明也不能吗?”

        赵子纾苦笑,拍了拍她的头,“不能,尤其赵家人更不能说。”

        看赵云生点头,她才放心。

        “云生啊,娘其实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从百年后来,现在的南唐,过个几年也就不复存在了,待你长大,北汉也会是我们大宋的国土,只是夺回燕云十六州,你爹他毕生的心愿,我们赵家的人生生世世都无法实现了。娘生活的时代,既是大宋最繁华的时代,却也是最耻辱的时代,表面看那时候的开封城比现在繁华十倍,莺莺燕燕、姹紫嫣红,是天下最富贵风流之地。只是娘的爷爷,他只醉心于玩乐、书画和诗词歌赋,他虽然在书画上的造诣很高,可仍然免不了祸国殃民,信任奸臣贼子,劳民伤财,最终被蛮族所灭。亡国就亡国吧,纵观历史长河,朝代更迭层出不穷。可是从来没有哪个朝代有我们这般耻辱,被践踏、蹂躏、残害,被当作玩物一般,被当作发泄兽欲的工具,受着非人的折磨。那些根植于体内的文化教养,尊严,还有所谓的体面和廉耻,在武力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

        赵子纾越说越激动,待泪水不知何时已经布满眼眶时才稍稍停下,她不管云生是否听得懂她所说的,只是一股脑将这些说出来的时候,她心里那长期所压制的巨石,才顺着洪水奔腾远去。

        她轻轻叹了一声,“娘逼着你练武,也不过是让你在能反抗的时候,去争取一线生机而已。娘亲眼看着那些亲人同胞无力反抗,被折磨而死。”她声音有些沙哑,抬头望着晨星慢慢隐现,这些往事,怕是她这一生的痛吧。

        “宁做百夫长,胜做一书生。”

        赵云生听着这话,虽有很多问题想问,却都在看到赵子纾哀伤的眼神中保持了沉默,她从未见过她如此悲伤的一面。只是她想起了被她逼着练武,被打得半死的时候,她似乎也一下子释怀了,不再怨她恼她恨她。

        “娘,你放心,我长大了不会做那些养在深闺娇弱的金丝雀,我要做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雄鹰,还是如海东青一般的雄鹰,不会轻易让人欺负。”

        赵子纾破涕为笑,摸了摸她的头,“那也不能轻易欺负别人,娘就希望你这辈子,像清风明月一样,洒脱自在又美好皎洁。”

        赵云生撅着嘴,小声嘟囔,“娘,你对自己的孩子要求太高了。既要武艺超群保护弱小保护自己,又要自由洒脱不受牵绊拘束,还要善良美好始终如一。你这么多的愿望,上天怕是怪你贪心,一个都不让你实现怎么办?”

        “嘴皮子功夫见涨了是吧,三天不打皮就痒了。”

        看赵子纾抬手,赵云生慌忙挽过她的手,故意奶声奶气,“娘,咱能不这么暴躁吗?好歹你也是个皇族贵女,偶尔温柔一下不好吗?”

        赵子纾似乎像是想到什么,噗嗤一笑,“娘原来还想着要改变历史,如今想改变自己都难。”

        “好了,赶紧回去吧。”

        之后的这年,赵子纾被诬告私通南唐,就连她以前是南唐太子妃的事情也跟着被揭露出来,通敌卖国的罪名,任谁都没有办法逃脱。

        “云生。”

        看着赵云生满眼的寂灭,屏儿轻轻晃了她,不想让她沉浸在痛苦之中。她望着屏儿笑了笑,笑的那般灿烂明媚,如这满天的群星般璀璨。

        “我没事,你先睡吧。”

        屏儿点头回到船舱里,没多久,便陷入了熟睡中。

        赵云生突然想到赵子纾那晚对她说的话,她从未听她说那么多话,更多的时候,赵子纾能动手就绝不动嘴,想来她那晚是说的太多,以至于临终遗言,她都没有听到她说。

        赵子纾想让她不受束缚,一辈子洒脱自在,只是如今她又要回到那座皇城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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