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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天问 九,仲夏梦之幻灭(2)


  张小毛道:“狗屁的鸿鹄队,咱们不干了,先把受伤的兄弟送回家,再慢慢想办法,找鱼蛇帮算账。”
  曾老一个个敷好药,然后取出银针,连接筋脉,  他用的乃是玉女穿梭的手法,运针如电,手速比眨眼还快,少年还来不接叫几声痛,他已飞快缝好伤口,并上药包妥,看得老医师咋舌不已。
  曾老又留下一些伤药和药膏,将用法剂量告知平狗儿、张小毛,安抚了几句,  自回黯然销魂楼不提。
  平狗儿掏出那块银锭,递给老医师作为报酬,老医师却死活不收。
  几个少年分批将受伤的兄弟送回家,免不了被对方家属打骂痛斥一顿。
  贫苦人家,断手断脚的,好像天塌下来一般,哪里有多余的银两医治?
  张小毛等人心中有愧,不敢回嘴,也不敢还手,挨了半天骂,身上吃了些拳脚,便灰溜溜的躲回家,暂时避避风头。
  过得两日,秀姑心中有些惦记,唤来赤脚汉说道:“这两日我心烦意乱的,总是不安心,你说那孩子到底得罪了什么人?那些人会不会再去找他麻烦?他那些小朋友伤势怎么样了?赵大哥,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
  赤脚汉心想:那些少年只要不强行出头,  再去闹事,估计鱼蛇帮、古剑会也不会故意为难。口中安慰道:“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秀夫人不必担心。”
  秀姑道:“那孩子说过,他便住在城里某某小弄的一间大杂院。左右无事,你陪我过去探视一下吧。”
  赤脚汉恭恭敬敬道:“好的。遵命。”
  对于秀姑,赤脚汉一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喜爱这位温柔良善的女子。
  如果和楼主比较,林枫晚干练豪迈,英气逼人,好似一团火,秀姑则是斯文和气,与世无争,好似一方湖水。
  如果将两人比作花,那林枫晚是满树的梨花,千朵万朵,缤纷灿烂,秀姑则是一株茉莉,清香淡雅,幽幽动人。
  赤脚汉外表粗豪,  其实心细。为了预防万一,叫了四名身手不错的兄弟陪同。
  平狗儿的住处不难找,  秀姑、赤脚汉几个找街坊打听几次,便来到大杂院的门口。
  一名挑着两筐黑炭的汉子正要出门,赤脚汉抢前一步,问道:“平狗儿住在这里?”
  那汉子道:“平妈妈家的?对对。”
  大杂院白天都是一些妇孺在忙活,男子没有几个。赤脚汉和楼里的几位兄弟在院里守卫,秀姑去敲平狗儿的家门。
  平妈妈问道:“谁呀?”开了门,不觉一愣,说道:“这位夫人,你找哪个?”
  秀姑笑道:“你是平狗儿的妈妈?我是秀姑。”
  平妈妈又惊又喜,说道:“原来是秀姨,听狗儿经常说起你,快请进来。”
  屋里局促,平妈妈显得手足无措,说道:“夫人你坐,唉,家里简陋,你别嫌弃。”
  秀姑道:“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不讲究这个,姐姐你自便。”
  平妈妈给秀姑倒了水,见她四处打量,笑道:“他姨你来的不巧,狗儿刚出去,这段时间尽在外面撒野,我都数落他好几次了。”
  秀姑喜欢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随口道:“狗儿那些受伤的朋友怎么样啦,我顺路过来看看。”
  平妈妈诧异道:“狗儿的朋友受了伤?他没跟我说呀?”
  秀姑心思聪颖,知道平狗儿不敢跟家里说实话,说道:“也不算什么大事,我随口问问。”
  她随手拿起平妈妈的绣花,赞道:“姐姐的手艺真好,江南路的织绣我见多了,难得见到如此精致用心的。”
  平妈妈道:“哎,粗浅功夫,叫夫人见笑了。”
  两个女人聊起家常,越发热乎。
  平妈妈听出秀姑的口音,与自己乡音相近,问起彼此身世,秀姑的阿爹与平狗儿的父亲居然就隔着几条村,都是杭州人士,都姓平。
  秀姑心想:难怪自己和平狗儿有眼缘,说起来算是同乡同族。
  说话间,平狗儿与张小毛携手入内,见到秀姑,平狗儿十分欢喜,说道:“秀姨你怎么来了?这两日正要上门向你请安,多谢你出手相助。”
  秀姑道:“些许小事,算了算了。”
  平狗儿道:“秀姨大恩大德,狗儿心中谨记。”
  张小毛也上前施了礼,亲亲热热道声:“秀姨你好。”
  平狗儿道:“他是我自小一起玩大的兄弟,叫张小毛。”
  张小毛精灵乖巧,顺着说好话,逗得秀姑十分开心。
  屋里几人说着体己话,屋外忽闻赤脚汉猛喝一声:“朋友鬼鬼祟祟,意欲何为?”跟着便是兵器相交、激烈打斗的声响。
  赤脚汉连连怒吼,外面的邻居呼喊起伏,双方交手剧烈,显然是来者不善。
  平妈妈不知究竟,拉开门道:“吵哄哄的怎么回事?”
  一名蒙面汉子突兀地闯进门来,劈面一刀,正中平妈妈前胸,血花四溅,平妈妈仰天跌倒。
  平狗儿惨呼一声:“娘!”不管不顾扑上前去,那汉子一刀斜劈,掠向平狗儿咽喉。
  眼见平狗儿要身首异处!
  张小毛眼灵手快,提起椅子,猛地甩出,直直扔向那汉子面门,那蒙面人抽刀一劈,将飞来的椅子斩作两段。
  张小毛奋身一扑,将平狗儿扑倒。
  秀姑提起水壶,朝那蒙面人泼去,滚烫的热水撒了那人一脸一身。那人哇哇怪叫,向后退缩。
  张小毛抽出匕首,死命向前一插,正好插在那人小腹,那个蒙面人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嚎叫,向后跌倒。
  秀姑拉起张小毛、平狗儿两个,叫道:“快走!快走!”三人跌跌撞撞,冲出门去。
  外面十几个蒙面人正在和赤脚汉等人激斗,赤脚汉叫道:“不要管我,你们快逃命!”
  大杂院有一处后门,秀姑、张小毛、平狗儿拉拉扯扯,互相搀扶,从后门跑出去。
  那些蒙面人武功高强,分了两个人追赶不舍,剩下的缠住赤脚汉等人不放。
  来的蒙面人都是鱼蛇帮的好手,由郭重九亲自安排。
  那日秦虎领了禁军,严查京城械斗暴乱,到柯家正店恐吓了一顿,眼见官兵大举出动,柯庆之见势不妙,和郭重九暗中商议,决心下狠手除掉雇佣的十几个黑道高手,那些高手收了鱼蛇帮的重金,手上命案不少,只能灭口了事。
  只要再除掉张小毛、平狗儿两个,鱼蛇帮雇凶杀人的线索就此中断,官府无凭无据,根本追查不下去。
  那郭重九在黑市上高价买了迷药,下在酒菜里,迷翻那些黑道高手,然后杀人放火,毁尸灭迹。
  而见过那些高手的人,只得张小毛、平狗儿两个,因此一不做二不休,今日索性杀上门来,做掉两个小毛孩,斩草除根。
  大杂院所在,是一片低矮破旧的平房,平时官兵极少经过,因此鱼蛇帮的人公然大白天行凶。反正对付两个小孩而已,手到擒来,不花什么功夫。
  但恰好,遇上秀姑和赤脚汉等人。
  之所以派来众多杀手,那是担心大杂院里人杂房多,两个少年又精乖溜滑,万一被他们逃走,那就后患无穷。
  大杂院只剩了些妇孺弱小,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幸好还有黯然销魂楼几个人在场,拼死抵住鱼蛇帮的杀手行凶杀人。
  秀姑扯着张小毛、平狗儿急奔,平狗儿涕泪横流,不住地叫着:“娘!娘!”身后两名蒙面杀手提着刀,展开轻功,顷刻追至!
  两个少年、一个妇人,丝毫不会武功,顷刻间根本跑不远。
  其中一人当头一刀,呼得一声,向平狗儿脑袋劈落。
  秀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平狗儿,举起左臂一挡。
  咔嚓一声,长刀将秀姑的小臂斩断,那人跟着踏前一步,继续挥刀朝平狗儿心口一戳!
  秀姑倒地,用剩下的右臂紧紧抱住那人的双腿,口中喊道:“狗儿走啊,走啊!”
  那人回过刀,一刀朝秀姑后背插下。长刀穿过秀姑娇弱的身躯,鲜血泉涌,秀姑仍死死抱住对方不放。
  另一个杀手举刀猛砍,平狗儿和张小毛闪到路边的一棵树后,绕着树身团团转,那人急切之间,单刀砍在树干上。
  “鼠辈你敢!”身后赤脚汉一声断喝,飞步赶到,一双铁腿旋风般轮转,顷刻间在空中踢出六七脚。
  赤脚汉在腿上浸淫了数十年功夫,双腿坚硬如铁,寻常刀剑根本伤他不得。
  啪,一脚踢飞刺伤秀姑那人手中的长刀,跟着一脚重重踹在对方胸前。
  那名杀手胸骨肋骨尽碎,狂喷一口鲜血,远远飞出。
  另外一人见到赤脚汉威猛的气势,不敢再去追赶两名少年,收了刀返身便走。瞬间逃得不见踪影。
  赤脚汉扶起秀姑,秀姑胸前背后染满鲜血,那一刀正中要害,绝难救治,心中不由得酸辣辣的剧痛。
  张小毛、平狗儿跑回来,一面大哭,一面叫道:“秀姨!秀姨!”
  秀姑躺在赤脚汉怀里,嘴角的鲜血汩汩而下,声音微弱,说道:“别怕,别怕,我没事。”
  赤脚汉抱起秀姑,柔声道:“夫人莫怕,我们回楼里,楼里有最好的医师,最好的药,一定能把你治好,你一定会没事的。”
  那一瞬间,赤脚汉终于明白,其实他是爱慕秀姑的。
  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子,那么温顺、那么善良。
  她爱护身边的每一个人,关怀身边的每一个人,她对别人的爱平淡而朴实,深沉而博大,唯独对于自己,却想得最少。
  舍己及人,那是世间最难得的美德。
  可惜,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她是黯然销魂楼的秀夫人,所以他只能将爱意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陪伴在她身边,不敢表露一丝一毫。
  赤脚汉将秀姑抱起,大步飞奔,然而怀中的人儿双眼渐渐闭上,身躯渐渐冰冷。
  恍惚间,秀姑记得有人说过,人临死的时候,他生前的所有记忆会像流水一样淌过,一幕一幕,在眼前不断闪现。
  她迷迷糊糊的,好像看见了秦虎,秦虎笑嘻嘻的拉着她的手,走到一条小巷的尽头,指着一处院子对她说:“你看,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小酒馆啦,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娘。你中不中意,喜不喜欢?”
  院子大不大不重要,位置偏不偏僻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他费尽心思给她的。
  啊,这个把她从烟柳行里救出来的男人,这个给了她自从阿爹去世后不曾有过的温暖的男人,难道就是从那一刻起,她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他吗?
  秦虎那时候还有些孩子气,他摸摸脑袋,说道:“不好意思啊,我俸禄微薄,这个院子只是租的,租金我已经给了,你只管住进来好了。呵呵,等我赚了银子,再把它买下来。”
  不要紧的,她已经很满足了,这个男人,给了她一个温馨的家,一个自由自在的小天地。
  她愿意为他,留下一个温暖的被窝,热上一壶暖暖的酒。
  一个少女向她飞奔过来,圆圆的脸,弯弯的眉,笑颜如花。少女叫道:娘亲,娘亲。
  那是谁?是我的小荷吗?她什么时候长大,变成大姑娘了?那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啦,我的女儿,终究会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
  林小荷的小脸和少女的圆脸,不停地重合和切换。
  秀姑轻轻地唤道:“小荷,小荷。”
  然而梦慢慢的碎了,秦虎和林小荷通通消失不见,一切归于寂静和黑暗,秀姑含笑而逝。
  碧血撒了一路,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赤脚汉仍在不停地奔跑,铁塔一样的汉子热泪长流,颤抖不已。
  他能感觉到怀中之人的体温和气息,感觉到秀姑的生机在不断逝去。
  但他脚步不停,拼命奔跑。
  张小毛、平狗儿两个哭哭啼啼,远远地跟着。
  终于看见黯然销魂楼了,赤脚汉腿一软,跪倒在地,秀姑从他的双手跌落,躺在地上,脸色平静安详,好像睡着了一般。
  然而她永远不能再醒过来了。
  赤脚汉泪眼模糊,小心地伸出右手,在秀姑脸上轻轻抚摸一下,又触电般收回。
  这时,他看见了林枫晚,看见了秦虎,看见了甘三娘和楼里的兄弟,还有一众官兵,他连滚带爬上前,嘶哑地叫道:“楼主、姑爷,秀夫人,秀夫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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