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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天问 四,关于解暑的一百种方法(1)


  大河浊浪涛涛向东入海,流经河东路、河北路、河北东路、京东路等地。
  由于在上中游夹带的泥沙较多,到了京师一带,河道泥沙逐渐堆积,河床越来越高,两岸的堤坝也逐年加固加高,变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地上河。
  一旦决堤,  泽国千里,沃野将不复存在,京城也会深受其害。
  因此每到夏季,大河河水暴涨,两岸州府的官员、朝廷负责河工的官吏便会紧张万分,忙的不亦可乎。
  信王殿下和工部的几位要员,  在一队禁军兵士的护卫下,  前往京城北面大河沿岸一带,  视察河工要务。
  历朝历代,治理大河,无非“疏堵”二字。
  千年以来,由于大河决堤,入海口多次变改。
  本朝立国之后,由于重视河工,耗费巨大的钱银人力,防患于未然,加上有运河河道及附近几个大泽分水,大的决堤泛滥事件未曾有过。
  一路视察好几个重要河段的堤防,所见尽是官吏们在现场不住地督促,民夫差役们挥汗如雨,忙于运石运泥运木加固河堤。
  信王和工部尚书、工部下属水部侍郎、几个主事以及附近州府的知州、通判、地方都水监的官员,约莫十几二十人,冒险爬上堤坝的一处高处,放眼张望。
  只见茫茫一条大河自西向东奔流,河水浑浊平缓,表面上平静无事,  但河中大小漩涡时隐时现,  显然是水中暗流不少。
  信王一面看,一面询问河道如何疏通,需要多大工程量、多少人力,多少损耗。
  一般最易决口的地方在何处,决口如何堵塞。万不得已时需要开堤引流,怎么引水,引到何处,怎么清淤,百姓怎么安置。
  各地修筑河堤的进度、难处。
  信王问得认真细致,官员们满头大汗,疲于应答。
  有期期艾艾回不上话的,信王劈头盖脸一阵痛斥,毫不留情。
  信王问了一阵,对于河工进展,心中已然大致了解。
  少数官员怠政、懒政、昏庸是有的,大河治理关乎京师及北面几路的安危,关系相关官员的官位前程,大多数人还是兢兢业业,不敢大意。
  信王挥挥手,  朝堤坝下面正在警戒的的一名禁军将领喊道:“秦虎,你上来!”
  那人却是一名高瘦青年,貌不惊人,不作寻常武官打扮,身上随意罩着一件窄袖青衫,足蹬黑色皂靴,腰悬一把造型奇特的长刀。
  他一溜小跑近前,笑道:“殿下请吩咐。”
  信王有心考考对方,说道:“关于河道治理、河堤固防的的要务,工部、水部、都水监、地方上的人说了不少,你在江南等地历练多年,你来说说,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一帮大官小官大为惊奇,殿下问一名带兵的将领如何治水,那不是问道于盲么?
  除了工部尚书装聋作哑(他或多或少听闻过秦虎的一些神通),其余官吏不由得低声窃窃私语,都想看看这个禁军将领怎样出乖露丑。
  秦虎先前在不远处断断续续听了一些问话,心中有数,不慌不忙说道“几日所见,都是在内堤加高加固上下功夫,前人曾有内堤、外堤泄水清淤之法,不知外堤的修筑情况如何了?”
  信王目光深沉,注视水部几个官员,问道:“可有此事?”
  水部侍郎料不到秦虎一语切中要害,冷汗热汗齐出,连忙回禀道:“内外双重堤坝的方法,古而有之,即将大河水从上游内堤的水门放出,经过外堤的阻挡,大量泥沙沉积在内外堤之间,再从下游的水门回流到大河中。办法虽好,可……可工程浩大,河工上头的费用本来就短缺,这个,这个,大河已有多年不曾发生大的缺堤……”
  信王脸色有些不满,高声道:“你们一味死干硬干,只能防一时,不能防一世。治水乃百年大计,甚至数百年大计,敷衍了事,便是渎职!去年今岁没有大的天灾,更没有大的战事,国库充盈,你们上奏朝廷,争取多拨一些钱粮下来,把内堤外堤都修一修,本王也会帮您们说话。”
  水部几人唯唯诺诺,连声称是。
  秦虎又道:“现下正值汛期,汛期最怕暴雨,一旦遇上暴雨,河水势必上涨十几倍、甚至数十倍。”
  “在下认为,除了加固河堤,按照州府管辖范围划分不同的河段,设值守官若干,责权到位,随时监视天气变化及水面高低,在一些重要的堤坝设预备队,嗯,比如招募些乡勇、村民,如暴雨大雨连续,河水暴涨,预备队随时出动补救,万一缺堤,也能提前预警。”
  一众官员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原以为丘八们目不识丁,粗鄙不堪,想不到此人如此精通水务。
  秦虎续道:“发生险情了,补救及时,重赏。疏于防范,发生险情,补救不及时,就地撤职查办。地方上的厢军,也要随时做好准备,投入河防一线。防洪甚于战争,就当是一场战争来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呵呵,在下的一些浅见乱语,教各位大人见笑了。”
  信王微笑道:“你说的很有见地,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
  秦虎用手指擦擦鼻尖,眨眨眼说道:“殿下过奖啦,早些年在下读过一卷《治水十疏》,现炒现卖,算不得什么本事。”
  信王回头跟众官员说道:“听见没有,秦指挥使出身地方州府,精通刑名、缉捕、钱粮、河工,吏部多年考评优异,又带过兵,打过仗,立过军功。本王最欣赏这样的人才!本王却最讨厌尸位素餐的小人!你们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办差吧!出了岔子,我决不轻饶!”
  他本来就有敲打敲打工部和地方官吏的意思,没想到歪打正着,秦虎的表现配合得天衣无缝。
  好像两人事先约定,唱了一出双簧。
  经过一番警诫,工部、水部、都水监等人不敢怠慢,尽心尽力组织布置,后来夏日果然暴雨如注,河水暴涨。得益于河堤巩固、各地严防死守,除了几处小小的溃堤,倒没有发生太大的灾害。
  当晚信王留宿在最近的一个州府的官衙,手下人本来想安排一处幽静精致的宅院的,但日间看见殿下风风火火巡视河务,毫不留情痛斥官员,个个都收了邀宠献媚之心。
  信王就在官衙的大堂召见当地官员、乡绅富户,既问河务,也问民情,忙的团团转。
  偏生今夜闷热难当,庭院里一丝风都没有。
  信王汗流浃背,身上的绸衫都湿透了,换了一身轻衫,依然抵受不住,汗水便如春天的嫩草,一茬一茬往外冒。
  旁边几个侍卫殷勤地打扇,信王却觉得心中越来越燥热。
  好不容易忙完,他累得摊在椅子上,掏出汗巾抹抹额头上的汗水。吩咐手下将秦虎唤来。
  秦虎负责官衙内外守卫,本来就候在附近,不多时便到了,心想:不知道这个精明能干的皇子,还有什么难题要考究自己?
  信王用汗巾在脸上、脖子上胡乱抹了几把,叫道:“太热了,你来想个办法,让本王解解暑。”
  秦虎又想:奇哉怪也,殿下手下有贴身的侍卫,又有一大帮等着拍马屁的官吏,不找他们,却来找我,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呢?
  秦虎道:“殿下,一般皇宫内院、高官大户,冬天在地窖存放冰块,夏天则将冰块盛放在冰鉴内,放在大厅或卧室降温。殿下只要找找当地的官员,让他们找当地富户献上一些冰块便可。”
  信王摇头道:“问来问去太麻烦,也太招摇。”
  秦虎恍然大悟:视察河务乃是苦差累活,殿下不想给外人以安逸骄奢的形象。
  既要表现出勤勉苦干,也不能过于享乐。
  皇子的心机,比潭水还深。
  这算不算死要面子活受罪呢?
  不过至少信王殿下是勤于政务,干实事的,换做其他人,按照秦虎的性子,也懒得伺候。
  秦虎道:“在下常在民间,话说知道的解暑法子还真不少,老百姓家徒四壁,囊中羞涩,到了夏天,解暑乘凉的办法五花八门,一百户里倒有一百种做法。”
  信王道:“好好,你去安排,我放心。”
  秦虎心道:“饿肚子的时候,我这里还有一百种解饿充饥的办法,想必高高在上的殿下不会感兴趣。”
  秦虎不敢让殿下像一些闲汉无赖一般,坦胸露肚,躺在树荫下,摇着蒲扇纳凉。
  更不敢叫殿下如同一些小厮脚夫,提着一桶凉水,兜头兜脑冲刷,来个浑身凉透。
  信王身份贵重,是需要体面的。
  秦虎招来手下几名兵士,让他们到附近水井打来几桶井水,又到城里的菜馆里要来一盘腌制的青瓜片。
  井水盛在几个铜盘中,侍卫隔着铜盘轻轻摇扇,井水冰凉,丝丝凉气慢慢在大堂里弥漫开来。
  信王殿下又咬了几口青瓜片,觉得又酸又甜,入口舒服无比。这类民间小食他哪里品尝过?
  几片之后,满口满腹酸酸爽爽,暑气顿时解了一小半。
  半顿饭功夫,信王燥热全消,身上不再冒汗,他满意地点头道:“还是你的法子顶用。”
  秦虎试探说道:“殿下没有其他吩咐,在下告退了?”
  信王摆摆手,让几个侍卫退下,他站起身来,踱到秦虎跟前,说道:“我知道你不想为我效命,此次出行,可有什么不情不愿之处?”
  秦虎心想:好呀,主菜来了。
  他正色道:“殿下这次巡查河务,鞍马劳顿,尽心尽力,为的是国事,为的是民生,在下岂有不效劳之理?”
  效劳与效命,一字之差,意义却有天渊之别。
  信王道:“有人想对我不利,意图加害于我,你愿意挺身而出,甚至为我而死吗?”
  秦虎道:“在下的职责是护卫殿下周全,这一路上,不论遇到何种险情,都愿意为殿下而死。”
  信王叹道:“真是个怪人,愿意为我死,却不愿意听命于我。”
  秦虎心想:当年在杭州玉皇山,我还曾经领兵救驾呢?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
  后来两人还暗中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
  秦虎胁迫皇子让步,而信王事后并没有伺机报复。
  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
  对于英明神武的信王,对于信王的胸怀气度,秦虎心中既佩服,又保留着几分戒心。
  秦虎忽然抬头,大胆地说道:“殿下有能力,有魄力,有手腕,比其他皇子强,比很多所谓的能臣强,殿下只要一心为天下大公,自然可以赢得众人的依附和拥戴。”
  信王却摇头道:“身在皇家,公心私心孰能分清?你不明白的。算了,不说这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敷衍,务必告诉我真话。”
  今晚殿下不知何故,居然谈论起一些既敏感、又忌讳的话题,换了别的臣子,早就找由头溜之大吉,或者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偏偏秦虎是个胆肥心宽的人物,毫无顾忌,说道:“殿下请问。”
  信王道:“众所周知,十七卫只听命于皇上。我和康王,或者其他皇子,终有一日,也会坐上那个位置。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们会全心全意听命于我吗?”
  秦虎愣了愣,说道:“十七卫奉命办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信王冷冷道:“世上没有完人,也没有圣人,如果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交代的事情并非出于公心呢?十七卫办还是不办?”
  秦虎近两年在京城办差,所做的,所参与的,都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的事情,因此心理上没有什么负担,也从不往其他方向去胡思乱想。
  但信王赤裸裸的一问,倒把他问住了。
  信王追问道:“让你良心不安的,需要你背负罪名的,甚至和百姓的利益冲突的,你秦虎办还是不办?”
  秦虎暗叫厉害,只好弯腰行礼,苦笑道:“殿下问题问得好,在下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许到了那一天,我才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殿下既然真心询问,毫不顾忌。秦虎当然不会指天立誓、胡说鬼话。所以他的回答,纯粹发自内心。
  信王淡淡说道:“你说的是肺腑之言,我很高兴。”
  秦虎以殿下需要早些安寝为由,告辞退出,信王也不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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