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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天问 一,夜宴


  人人皆说:京城大,居不易。
  京城有上百万人口,汴河及数条河道贯穿,从外到内,又分为外城、内城、大内皇宫三重,堪称当世独一无二的繁华之城。
  光是内城城墙,便长达二十里,  外城更为广阔壮观,气派雄伟。
  城内大街小巷、屋宇店铺、楼堂馆舍、勾栏瓦子、寺院道场、衙门官署,大小建筑多如天上繁星。
  每到夜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比天上星月更为灿烂夺目。
  今夜,皇宫内院也小小热闹了一番。
  后宫延福宫内御花园,  皇上正在举办一场家宴。因为今日乃皇后寿诞,  又兼着荣亲王即将代替皇上前往泰山祭天。
  故而此宴,既为贺寿,也为践行。
  皇室宗亲,甚少天伦之乐,因为皇家讲究尊严和规矩。
  不能逾越,不能违例,不能忤逆。
  因为天下只有一个君,其余的都是臣,包括妻妾、兄弟、子孙。
  维系皇家的,不是亲情,而是制度和血统。
  参与家宴的人物极少,除了皇上、皇后、荣亲王、几个皇子、七八个皇孙公主、亲王世子,就没有其他外人了。
  几位王妃早上入宫请了安献了寿礼的,因此夜里并没有出席。
  皇上皇后坐在上首,单独一桌。信王、康王、五皇子、六皇子、荣亲王、世子一桌,其余皇孙公主另开一桌。
  最大的皇孙不过十岁,小的方二三岁,由乳娘及宫女伺候着。
  皇上治理江山,  倡导朴素之风,因此宫殿不曾大加修缮扩建,平日饮食衣饰也极其简单。
  宴席上只有几盘烩肉、鱼羹、珍珠丸子、瓜果、贡茶、贡酒。
  夜宴开始,众人依次上前给皇后娘娘祝了寿。娘娘含笑回礼,饮了几杯寿酒。
  皇上看得出来娘娘有些强颜欢笑,心中明白,那是想起了少年早夭的二皇子的缘故。
  二皇子乃嫡子,又睿智聪颖,如果尚在人世,必定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大皇子昏庸骄横,不为皇上及群臣所喜,他纵情声色,两年多前便已经薨了。
  二皇子天妒英才,早早逝世。
  剩下的成年皇子只有信王、康王两个,都封了亲王,都侍奉在身边。
  信王英武,康王智慧,皇上对两个儿子是越看越爱,  皇后对两个皇子却是越看越苦。
  皇上和皇后的些许神态,荣亲王早就一一收在眼内。
  他故作糊涂,  边大口饮酒,边说道:“今晚好日子,天气分外凉爽,不像早几日闷热,除了有冰镇瓜果解暑以外,臣弟提议,大家讲几个笑话,给皇上和娘娘解解乏。”
  他不日将出京,前往泰山祭天。
  泰山祭天,是皇上登基时便立下的宏愿,前年秋天天朝北莽一场大战,双方互有胜负,两国缔结单州之盟,边境从此安宁,今年又恰逢皇上登基二十周年,祭天之事势在必行。
  但皇上病体刚愈,不胜舟车劳顿,祭天如此大事,寻常官员无法胜任,只能交由荣亲王代替。
  皇上只得荣亲王一个亲兄弟。兼之王爷好武不好文,因此信赖备至。
  京师的兵马都总管、京师府尹由王爷担任,二十多万精锐禁军由王爷统管,前年御驾亲征由王爷替代,本次泰山祭天又由王爷代行。
  王爷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无人可比。
  这种亲近和信任,跟诸皇子不同。
  皇子是下一任君主,在皇上心里,多少有些忌惮和防备。
  因此王爷的提议,众人尽皆称妙。
  信王笑道:“儿子先讲一个。话说御史台一名御史,半夜闹肚子,偏偏便桶找不着了,茅厕隔得又远,那人迈不开步子,急得上蹿下跳,憋得面红耳赤。”
  “一名家人献策道:不如到隔壁政事堂另一位大人家中借一个应急?”
  “御史连称家人聪明,旁边的管事却冷笑道:只怕借来的也是烂的,不顶用,还不如用平时烧水的陶罐先应付着。”
  政事堂和御史台素来不和,御史台称对方为:朽木便桶,政事堂反讥讽对方为:粪坑苍蝇。此事朝野皆知,传为笑谈。
  信王此刻借机揶揄了一番。
  荣亲王呵呵大笑,娘娘则掩口暗笑,愁容稍减。
  康王见信王抢了彩头,转念一想,不慌不忙说道:“三哥起头起的好,那我也来一个。有位老夫子,读了一辈的书,满口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有一回去脚店打尖,见饭菜价贵而自己囊中羞涩,张口就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小二听得傻了,半天没有反应。老先生只想要点素菜充饥,又摇头晃脑说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食饐而洁,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恶臭不食;失饪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
  “小二更是一头雾水,问道:老先生到底想吃什么?老夫子肚子早饿瘪了,忍不住一拍桌子,叫道:老子饿死了,快拿几个馒头,端一碗面汤过来!”
  众人捧腹大笑,皇上也忍不住乐了,手指康王说道:“嗨……嗨……这个老四啊,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信王察言观色,心知康王圣宠日隆,风头已然盖过自己。
  近年康王和礼部、国子监主导太学和科举革新,为朝廷输送不少有用之才,兼之为底下大量士子打开晋身之路,渐渐在朝堂上积累不少声望。
  信王动用六部的官员和御史台的御史,一面虚与委蛇辅助变法,一面寻找新政的漏洞和经手官员的失察之举。
  但改革从容而平稳,竟然找不到丝毫攻击的良机。
  前年两国大战之后,政事堂提议改革军制,实行强兵之法,背后也有康王的影子。
  关于置将和裁军,信王起初是极力阻拦的。可惜朝廷经过一场大战,军中弊端暴露无遗,对于强兵之法,居然拥戴者众。
  信王也不方便正面出手,公然反对。
  强兵之法实施后,信王在军中的势力,被暗暗清除和替代不少,信王心中暗恨,但也无可奈何。
  老四深谋远虑,身边高人林立,羽翼逐渐丰满,信王忽然发现,再不进行反击,天平便要往康王那边倾斜了。
  而且这个老四,表面温文尔雅,实际上城府深沉,哪里像一个谦谦君子了?
  以前信王不把康王放在眼内,因为康王稚嫩,名望远远不及自己。
  经过数年历练,康王已经今非昔比、脱胎换骨,越发叫信王嫉妒和心惊。
  在皇家寿宴当晚,觥筹交错之间,皇子们各自心中都有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表面上其乐融融,实际上各怀鬼胎。
  荣亲王喝一大口酒,抹抹嘴,说道:“臣弟也来凑个热闹。话说军中老粗甚多,有一日,某位指挥接到一封家书,他大字不识几个,便叫来军中文书解读。那家书本来是他夫人来报平安的,倾诉些思念之情以及汇报父母、儿女们都安好之类,但他夫人粗通文字,因此信中错漏甚多,不懂书写的字,便用交叉或者圈圈代替。”
  “只听那文书高声诵读道:夫君大人在上,昨夜风大雨大,我在床上叉圈叉圈(辗转反侧不会写),睡不着,想你了,叫来小姑子一起叉圈(共眠不会写)。家里好,老人们都叉叉(精神不会写),小子们一样叉叉圈圈(调皮捣蛋不会写)。勿念。”
  “指挥听了大怒道:爹妈都不行了,小孩子也要死了,这泼婆娘倒想着自己风流快活!”
  王爷煞有其事讲完,旁人已笑倒一片。
  皇上险些让一口茶呛住,一边咳嗽,一边指着荣亲王说道:“粗鄙,粗鄙!”
  荣亲王嘿嘿一笑,浑不在意。
  世子凑趣,也说了一个关于某某公子蹴鞠踢断腿的笑话,众人笑了一阵,又捡些政事家事闲聊了一阵。
  皇上爱静,兼之有些困乏,旁边小孩子们又哭闹不已,当下罢宴,吩咐内侍撤去宴席,护送王爷、几位殿下出宫不提。
  信王满怀心事,喝多了几杯,凉风一吹,头脑混混沌沌脚下不稳,荣亲王便叫来内班供奉官,领着几个内侍黄门,搀扶着殿下自去。
  信王迷迷糊糊,踉踉跄跄,任由别人摆布。
  过了半晌,猛地惊醒,四周黑沉沉的静寂无声,不知身在何处。
  他勉力坐起,掏出火折子,点亮身边一根火烛,眼前的景象,叫他毛骨悚然,惊出一身冷汗。
  只见他处身一处温暖的宫殿中,坐在一张锦绣大床之上,被褥凌乱不堪,身边躺着一名衣饰华丽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身躯僵直,一动不动。
  信王伸手一叹,那人口鼻中没了呼吸。
  自己居然与一具死尸共眠多时!
  信王擎起火烛,凑近观看,那女子生得极为妩媚,眼睛睁得大大,神情极为恐怖。脖子上有几个青紫的手指印,显然是被人生生扼死!
  那女子信王认得,乃是皇上近期最为宠爱的舒婕妤。
  舒婕妤入宫不到一年,因娇俏可爱,能歌善舞,弹得一手好琴,深得皇上喜欢。
  信王摸摸舒婕妤的手脚关节,尚且柔软,应该是死去不久。
  他怕怕脑袋,一时心惊,一时恍惚,心想:难道是自己酒后乱性,闯进寝宫,强行非礼婕妤,遭到反抗后,再将她活活扼死?
  不对不对,虽然酒醉,但自己绝对做不出如此举动,但是……但是自己怎么会毫无记忆呢?
  他不敢高声喊叫,唯恐惊动大内侍卫和众多内侍。到时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何况这关系到皇家的脸面和尊严,传扬出去,绝对是轰动朝野的丑闻。
  他也不敢乱走,难保外面没有伺候的宫女或内侍,引得别人声张起来,届时百口莫辩。
  他向来机智,可骤然置身这等困局中,一时之间竟然无计可施。
  寝宫门口有人轻轻呼唤道:“殿下,殿下。”
  信王一惊,轻声道:“是谁?”
  一个身影弯着腰,蹑手蹑脚走进来,跪下行礼道:“小人叩见殿下。”
  烛光下,看服饰打扮,那是一个小黄门,属于内侍中地位最低微的。
  信王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
  小黄门浑身颤抖,哆哆嗦嗦说道:“有人……有人要害殿下。”
  信王心中着急,可又不敢大声呵斥,说道:“谁要害我?我怎么会在这里?这女人又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
  小黄门连连叩头道:“小人起身解手,碰巧看见,有人偷偷将殿下扶到这里。那些人都是宫中内侍,他们敲晕了宫女,又掐死了舒婕妤,再将殿下摆放在床上,要陷殿下于不义。”
  信王恨恨道:“这帮无耻小人,到底奉谁的命令,构陷于我。他们是谁?”
  小黄门道:“夜里太暗,好像有几个内侍供奉官,小人不敢胡乱指认。我躲在窗外窥探,不敢出声,只怕被他们发现了,灭小人的口。待他们走后,我小心翼翼查探四周无人,才敢进来见殿下。”
  信王问道:“你为何助我?”
  小黄门抬起头,显出一张年轻的脸庞,低声说道:“殿下不记得了?有一次,小人不小心打碎一个西域进贡的琉璃碗,被宫里的管事责罚,险些用鞭子抽死,殿下恰好进宫经过看见,替我求情,才保住小人的性命。小人的命是殿下救的,愿为殿下万死不辞。”
  信王摸摸脑门,对照小黄门的相貌,想起来的确有这么回事,说道:“眼下我大祸临头,你怎么帮我?”
  小黄门眼神坚定,咬牙道:“那些人栽赃嫁祸殿下,很快就会回来,殿下快走,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躲好。剩下的事情小人来处理,保证不会连累殿下。”
  信王心中感动,说道:“你打算怎么做?”
  小黄门道:“殿下一走,小人马上关了门,再去掐死婕妤,那些人来到,只道小人见财起意,谋害婕妤,绝对牵连不到殿下身上。”
  那是以死报恩的善举了。
  想不到宫中低贱之人,也有如此的胆略和决心。
  信王轻叹,一面快步离开,一面问道:“你叫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亲人?本王保证他们一辈子荣华富贵。”
  小黄门叹道:“小人身份低微,家人都死光了,这才净身入宫做了内侍,殿下走罢。”
  殿下一走,小黄门迅速行动,先将一把珠宝首饰揣入怀中,跟着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掐住舒婕妤脖子片刻,一直到手指痕迹深深留在对方皮肉上。
  小黄门又在被子上撕下几段长条布条,悬在梁上。
  他搬来椅子,踏上去,将头挂在布条里,苦笑一声,双脚用力一蹬,椅子翻倒。
  人在空中挣扎了几下,再无任何声息。
  不多时,寝宫外显出几个灯笼,一行人匆匆赶来。
  那是七八个内侍,领头的乃是副都知,是内侍中的第二号人物。
  众人走到门口,副都知轻声道:“是这里了,大家一起进去,看清楚情形再见机行事。”
  众人点头,蜂拥而入,那大门只是虚掩,几个灯笼一进去,便将寝宫照得四下通亮。
  眼前一幕叫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舒婕妤直挺挺死在床上,而半空中悬挂着另外一具尸体。信王殿下呢?殿下根本不在。
  那些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副都知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回事?人呢?你们这帮蠢材,难道搞错地方了?”
  手下有人回禀道:“大人,不会错的,小的亲自将殿下抬进来,放到床上的。”
  副都知心下惶恐,他们做的都是要杀头抄家的勾当,半点疏忽不得,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事前事后,都经过精心策划,反复掂量,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信王殿下固然得罪不起,事情背后的主谋更属于厉害的大人物。
  两头落空,等待他们这些具体办事的,将是什么结局?
  副都知思来想去,冷汗簌簌而下,湿透了前胸后背。
  几人正在彷徨无措,外面传来一阵纷乱的人声及脚步声,紧接着十几人一拥而入,为首那人喝道:“夜深人静,你等鬼鬼祟祟在里面干什么?”
  那十几人赫然是宫中的侍卫,为首那人便是几年前随同信王前往杭州的大内高手——魏老七!
  信王殿下衣冠整齐,一脸淡然,被侍卫们簇拥在当中。
  副都知心头大震,连忙行礼回禀:“小人一行正在巡夜,发现舒婕妤寝宫大门打开,觉得事情有异,斗胆进来查看,不料发现舒婕妤已被人害死。小人该死,小人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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