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孤城 五，八百义从出京师
定州陷落，天朝近二十万大军溃败，战死者六万，伤者不计其数，精锐骑兵几乎损失殆尽。
北莽中路大军直指镇州，不到一日，镇州失守。
呼延大将军不得不命令各部自行南撤, 在北莽大军紧追不舍之下，各个城镇相继陷落。
中间大将军曾组织起几次反击，意图力挽狂澜，可惜收效甚微，无法阻挡北莽人南下的脚步。
消息传到，天朝朝野惊动, 皇上召集群臣连日连夜召开会议, 商讨对策。
朝堂乱作一团，文武百官群情汹涌，谁也料不到大军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枢密院与政事堂吵闹，政事堂问责兵部，兵部与枢密院互相推诿。
危急关头，政事堂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王漱石大人力排众议，连上两份奏折，痛陈利弊，建议朝廷尽快更换前线指挥，调动各地兵马，发动民间各方力量，共同抵抗北莽。
奏折中有几点很是关键：
一，罢免枢密院副使梁仁美，授命镇北大将军呼延雄信节制北面所有剩余的兵马，伺机反攻。
二，罢免河北东路防御使舒国伦，令云麾将军替代，率领京东路数万兵马北上。
三, 诏令各地厢军、乡兵组成义师北上，凡从军者减免三年赋税劳役，以军功授爵。
四，从京畿禁军抽调八万精兵渡过大河，在大河北岸的大城单州集结，会同呼延大将军的人马，与北莽展开决战。
五，建议皇上渡河亲征，以振军心。
前四条建议，皇上皆一一接纳，即时下旨执行。但第五条建议，皇上却迟迟不作答复。
王漱石请枢密院的都承旨许清韵来政事堂单独商议。东府西府计划联名再次上书，催促皇上尽早下定决心。
王大人是个干瘦老头，不及许大人风度翩翩，举止潇洒。
但他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一些惧怕他的官员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王猴子”，讥笑他身形矮小干瘪。
王漱石进士出身，老于政务, 从县主簿、县丞、知县一路做到了知州、知府，又在工部、户部任职多年, 精明老练。
不过王猴子脾气暴躁，一言不合，立即拳脚相加。
有一次朝堂议事，某位官员胡乱回报，王漱石大怒，举起笏板劈头劈脸暴打，揍得对方脸青鼻肿，连朝笏也断成几截。
那名官员个子比他高了一头，不敢反抗，反而唯唯诺诺赔礼道歉。
皇上一笑置之，竟然丝毫不怪罪。
皇帝信任重用王漱石，只因一条：他不攀不党，行事公正。
许清韵步入政事堂，见王老头眼圈发黑，背着双手，在厅堂里不停地转圈，好像一匹骡子在拉磨。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大人着急上火，不似宰相气量。”
王漱石停步，瞪眼：“你还好意思笑？军情十万火急，国家危难关头，朝廷那些庸才不急，老夫着急。”
许清韵说道：“御驾亲征，非同小可，皇上犹疑，也在情理之中。”
王漱石道：“什么时候了，你许清韵还来打官腔？呼延大将军手下收拢的人马，不足八万，京中禁军虽然紧急抽调了八万过去，可骑兵总共加起来不足三万啊。那萧拓手里，可是拥有六万铁骑的。单州不容有失，要知道，单州一失，贼兵渡河，离京城就不到两百里啦。目前军心涣散，只有皇上御驾亲征，才能重振军威，御敌于大河北岸。”
许清韵正色道：“老大人说的是，下官听凭大人吩咐。”
王漱石道：“前几日，幸得你十七卫潜伏在北莽的暗探传来关键情报，我们才能针对北莽人的部署，重新调整兵力，亡羊补牢，时候未晚啊。如果不是梁仁美这个蠢材，我军哪会这样被动？气死我了，可怜皇上居然相信这等人物，相信那个狗屁破阵图。”
许清韵叹了口气，唯有不住地宽慰。
王漱石越说越气：“更可恨的是，朝廷有些小人，居然撺掇皇上迁都，该杀！该杀！京城变动，国本动摇，出的什么馊主意，心肠都坏透了。”
许清韵缓缓说道：“敢问大人，政事堂和枢密院一齐上书，如果皇上还是不依，那又该怎么办？”
王漱石叹道：“到那个地步，老夫只好豁出去了，我已决意以死相谏！”
许清韵正要好言相劝，门外有人高声道：“两位大人不必忧虑，皇上那边，本王来想办法。”
人随声到，来人乃当今御弟、京师兵马都总管：荣亲王。
这两日政事堂、六部、枢密院为了战事、兵员、粮饷、车马、兵器军械等忙得焦头烂额，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时辰好觉，听闻王爷到来，如遇救星。
王爷掌管京畿三十万禁军，熟悉行军打仗的门道，又深得皇上信赖倚重。有他出面，成算又多了几分。
王漱石、许清韵向王爷行礼，王爷拱拱手道：“两位辛苦了，王大人的头发看起来白了许多。国事多艰，还需多多依仗两位，老大人尤其要保重身体。”
王漱石道：“老夫的头发小事。王爷来得正好，老夫刚刚和许大人商议，如何说动皇上御驾亲征，扭转战局。不知王爷有何高见？”
王爷道：“我倒有个好法子，正要入宫面见皇上，请皇上恩准。”
王漱石忙道：“王爷快请讲，这两日急煞老夫了。”
王爷眼睛一转，低声道：“我想代皇上御驾亲征。”
王、许二人同时“啊”了一声，许清韵道：“代替皇上出征？王爷的意思是……”
王爷微笑：“准确说，不是替代，而是假扮皇上。”
王漱石脑子里念头急转，一拍大腿道：“妙计！王爷的模样与皇上有几分相似，又具备皇家威严气度，只需要稍微在发饰上、衣物上修饰一下，处于大队仪仗当中，远远望去，真假难辨。”
许清韵也觉得王爷的提议是目前最稳妥的方法，他思虑周详，说道：“如果皇上同意，必须严格对外保密，除了王爷和我们两个，其余大臣，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皇上身边最亲近的内侍、御林军统领、几位大将军，则不必隐瞒。”
以许清韵的官职，本来不在王爷密议的范围内，但许清韵暗中身份乃是十七卫副都指挥使，王爷心知肚明，因此才将计划如实相告。
三人商议妥当，王爷自行进宫面圣。
王漱石、许清韵又将计划从头到尾梳理了几遍，敲定了几处关键，许清韵这才告辞。
许清韵打道回府，刚刚坐定，准备煮一壶好茶，小憩一番。府中管事来报：黯然销魂楼楼主林枫晚求见。
许清韵道：“咦？她没说什么事情？”
管事道：“今日已经是第三次来啦，小人言明，老爷一直在宫里议事，不在府中，她急得不行。”
林枫晚的来意，许清韵心中猜测得十不离九，吩咐道：“带她来书房见我。”
林枫晚男装打扮，一袭白衣，显得英气勃勃，俊朗中又带着几分秀丽。她深深施礼道：“侄女林枫晚拜见许叔叔。”
林枫晚已故的父亲曾在十七卫任职，跟许清韵属于生死同僚，后来中道辞官才创办的黯然销魂楼。
许、林两家多有走动，可谓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故而林枫晚如此称呼。
许清韵道：“不必客气，快请起罢，你来见我，是为了秦虎对吗？”
林枫晚秀眉微蹙，说道：“他跟着兵部潘大人去了前线巡查，现在定州、镇州失陷，北莽大军兵峰南指，他又音讯全无，侄女没有办法，只好找叔叔打听。”
许清韵道：“秦虎应该无恙。大战之前，呼延大将军派他去了阳凤关，最新的探报中，也没有说阳凤关是否失守，所以你不用担心，一有消息，我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林枫晚道：“秦虎生死未卜，侄女说不担心那是假的。那北莽数十万大军入侵，一个阳凤关，又能坚守多长时间？他是大人的得力部下，大人难道不想办法去帮帮他吗？”
许清韵不悦，说道：“十七卫同气连枝，生死相依，那是铁律。你阿爹没有告诉你？我怎会置手下兄弟的生死不顾？”
林枫晚连忙施礼道：“侄女失言，叔叔莫怪。”
许清韵道：“你和秦虎情投意合，他身处险境，你关心则乱，我怎会怪你。实在是我无兵可调，阳凤关又远，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耐心解释：“你想啊，即使阳凤关不保，他也可以从容撤退，未必就有性命之忧，眼下从北面败退回来的兵士也很多。”
林枫晚始终无法释怀，咬住了嘴唇不语。
许清韵道：“现在河北东路，我军各部正在展开反击，朝廷已调集十几万兵马，准备在大河北岸与北莽决战，皇上也在考虑是否御驾亲征。阿晚啊，局面会慢慢好转起来的。”
林枫晚可谓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抬头一笑：“去年秋冬，如果不是许叔叔顾念旧情，出手相助，派十七卫的人一路护卫，我也不可能安然返回京城，更不可能认识秦虎，大恩一直不曾当面道谢，是侄女失礼啦。”
许清韵抚须微笑：“哎呀，这样说起来，老夫真的是你们小夫妻俩的媒人呢。”
林枫晚裣衽连施数礼。她身着男子装束，却施女子之礼，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许清韵也不在乎这些礼数。
许清韵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林枫晚决然道：“既然朝廷为难，侄女打算北上阳凤关，找到他，跟他一起生，一起死。”
许清韵心中赞叹，说道：“好胆色！现在朝廷号召各路厢军、乡兵组成义师，北上抗敌。黯然销魂楼一向乐善好施，在京城名声极好，你不妨招募一些人马，一起北上更佳。老夫可以给你准备关防文书，让沿途兵马多加照应。”
林枫晚道：“多谢叔叔指点。”
回到黯然销魂楼，林枫晚立即吩咐手下张贴招募告示，她领着鬼面将、双戟将数人，挺立在告示面前。
昔日京城第一美男子亲自出马，场面可谓轰动之极。
不多时，面前已经聚集了八九百人，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其中不乏看热闹的市井闲汉、婆娘媳妇。
林枫晚手持一张告示，大声宣读道：“本楼宣布，招募侠义勇猛之士，组成义兵，北上杀敌。从者赏银一百，杀伤北莽贼兵一人再赏一百，死者伤残者抚恤若干，有哪位英雄好汉愿意加入？”
黯然销魂楼出手阔绰，观者议论纷纷。
片刻，人群中一名大汉排众而出，大声道：“小人孙定，愿意跟随楼主。”
林枫晚妙目一转，问道：“你是何人？”
那大汉道：“小人曾是军中工匠，有把子力气，练过一些拳脚，等闲三四人不能近身，正想会一会所谓的北莽大军，出出心中一口恶气。”
林枫晚道：“好，我要你了。”
人群里又有另一人叫道：“算我一个。”
一名黑脸汉子出列，拱手说道：“在下苏成梁，乃是镖局镖师，愿为楼主效力。在下的一个表亲，在禁军中任职，前几日战死镇州。在下不求一分银两，只求杀敌！”
众人听他说得慷慨豪迈，齐声喝彩。
林枫晚作揖道：“多谢苏兄出手相助。”
林枫晚的号召力果然惊人，不断有人挺身而出报名参与，当日即招募了七十多个好汉。
是夜，林夫人找林枫晚谈话，说道：“阿晚，你真要前往前线，跟他并肩作战？”
林枫晚道：“阿娘，秦虎有难，我不去帮他，谁能帮他？夫妻之间，难道不应该同生共死么？”
林夫人素知女儿性子倔强，跟秦虎二人又情深义重，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拦你，只希望你事事谨慎，不要冲动。如果他身遭不测，你该怎么办？”
林枫晚道：“秦虎机警聪明，女儿料定他不会有事。”
林夫人道：“希望如此，那孩子有勇有谋，我瞧着十分喜欢。”
林枫晚道：“秀姑有孕，行动不便，就拜托阿娘多加照顾啦，谢老曾老会协助你，双戟将、赤脚将留下来，何况还有徐淮南和甘三娘。其实楼里我不担心，今次北上，我只带鬼面将一人同去。”
林夫人点头道：“好吧，你心中既有分寸，阿娘相信你。”
第二日，报名的更多，到第三日，招募的人手已达六七百人，加上楼里的人手，八百人绰绰有余。
这里面，有工匠、镖师、车夫、农夫、小贩、屠夫、游侠、闲汉甚至还有十几个鱼蛇帮的帮众。
兵器倒容易筹集，朴刀菜刀铁锤棍棒长枪耙叉有的是，但缺的是马匹鞍具。
林枫晚吩咐手下在京城各个市集高价收马，但马匹短缺，一时间也无法凑齐。
幸好有些人自己牵来坐骑，倒不至于捉襟见肘。
林枫晚坐在大厅，正为装备发愁。手下来报，张宿求见。
张宿仍是一副儒雅文士模样，笑道：“楼主近日招募义军，全城为之侧目，坊间传为美谈。张宿奉教主之命，为楼主献上大礼。”
林枫晚精神一振，自己日忙夜忙，居然忘了圣教这边的庞大势力！忙道：“张先生不用客气，敢问何为大礼？”
张宿笑道：“国师，不，圣教教主有令，将三百亲卫交给楼主，一同出征，任由楼主差遣。”
国师声威日隆，皇上从禁军中精选三百骑士，作为国师亲卫，平时跟随国师进出，组成仪仗队，寸步不离。
林枫晚大喜，问道：“国师何在？”
张宿道：“圣教高手众多，教主根本不需要什么护卫，她今日一早已跟随皇上、政事堂王大人前往单州，准备迎战北莽大军。”
林枫晚向张宿致谢，问道：“国师还有什么吩咐？”
张宿道：“教主关心秦虎秦大人，也关心楼主，她特地嘱托，希望楼主先往北岸象州，那里有三万圣教大军，由亢宿、鬼宿统领，你拿着教主的手令，他们自然会派兵协助。”
林枫晚想不到事情峰回路转，有了圣教作为后盾，义兵北上，不再孤单无援。
她轻声说道：“教主大恩大德，林枫晚无以为报啊。”
张宿一笑道：“教主料定楼主会说这番话，她说了，都是自家人，不必言谢。”
林枫晚心想时间紧迫，人多无益，下令义军马上出发。
扣除没有坐骑，不会武艺、滥竽充数的一两百人，再加上国师的三百骑兵护卫，足有八百义兵。
八百义从，风风火火出京师。
在城门口，却有两人拦住去路。
徐淮南！甘三娘！
京城十大高手中的两位。
徐淮南微笑：“楼主打算不辞而别，叫徐某做个袖手旁观的闲人？”
林枫晚道：“徐先生大才，是康王殿下看中的人，将来还要重用，林枫晚实在不敢劳烦啊。”
徐淮南道：“楼主哪里话？我跟秦兄生死之交，他的事，即是我的事，楼主往北去，徐某也往北去，一起相助秦兄。”
甘三娘目光定定望着林枫晚，说道：“妹妹不要忘了咱们结义之情。既然结为姊妹，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林枫晚深深拜谢，说道：“采薇姐姐说得好，是小妹考虑不周，大家同去！彼此有个照应。”
众人一起出城，林枫晚嘴里嘀咕道：“这个秦虎，哪里来的好福气，一堆人替他担惊受怕。他自己倒好，什么消息没有，只管在外面逍遥。”
甘三娘搂住她脖子，促狭地笑笑，说道：“妹妹下次见到他，莫要心软，一定要拿出家法，好好管教一番。”
八百骑日夜兼程，只用两日便赶到象州。
象州城外，圣教军大营。
亢宿见到林枫晚手中的教主手令，见手令如见教主，当即表示，不论林枫晚有何差遣，圣教军都无条件服从。
林枫晚想不到教主令出如山，教规森严，属下莫敢不从。
心想：魔教，哦不，圣教威震江湖两百多年，屹立不倒，除了高手能人辈出，能震慑各大门派，其中另有过人之处。
亢宿道：“教主本来命令我等驻守象州，严防北莽东路大军西进。但此时云麾将军领兵十余万，正在河北东路展开反攻，北莽人无暇西顾，守象州，也无需三万圣教人马，呼延大将军已令我分兵支援阳凤关，楼主来得正好。”
林枫晚道：“此去阳凤关，需要多长时间？”
亢宿道：“避开几处主要战场，穿插过去，大概四日路程。从近日探报来看，阳凤关方面没有北莽人南下或者东进的迹象，按此猜测，阳凤关应该未曾失守。”
林枫晚道：“好，我们马上向阳凤关进军，不知亢宿先生可以调动多少兵马？”
亢宿道：“留一万人守象州即可，其余两万出征，我随你们一起去，没有我，各位只怕指挥不动圣教大军。鬼宿可以留下。”
徐淮南文武全才，问道：“在下冒昧，请问圣教军战力如何？”
亢宿笑道：“论排兵布阵，训练有素，圣教军可能不及禁军，但胜在上下一心，武功高强者无数。何况我军中有烈火堂六百余人，携带大量火器毒器，对阵之时，可作为奇兵，克敌制胜。”
徐淮南点点头，说道：“亢宿兄弟所言极是，军队的战力，不在人数多少，视乎将士是否同心协力，如臂使指。兵法上有言：上下同欲者胜。”
亢宿雷厉风行，当即点齐两万兵马，往阳凤关方向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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