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暴雪 六,人物传:我叫老臭虫(1)
我姓周。
现在人人叫我老臭虫。
以前我当然不叫老臭虫,真实姓名叫啥?怕辱没了祖宗,不提也罢。
这个称呼挺好,我喜欢,大家叫得顺口,叫得亲切。张三也好,李四也罢,人生就一身爹娘给的臭皮囊,做事凭良心,功过后人论,人前给笑脸,人后翻白眼,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乡下人叫富贵、叫得禄、叫旺财的多了,大多数人,一辈子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
我生长的地方多山,什么良山、沂山、蒙山、鲁山、泰山和大片丘陵。多河,有大河、沂水、济水、汴河,有大野泽和众多支流。我就出生在大野泽附近的一个小乡村。后来这些河山野泽通通归属了京东路。
几百年来,大河不断决口泛滥,大野泽范围越来越大,南北三百里,东西百余里,周围渔村众多。
朝廷将数百里水泽通通收归为公田,百姓们捕鱼、割草都要依照船只大小课税,遇上水灾旱灾也不豁免。
当地本来就民风彪悍,百姓们生计艰难,自然盗贼四起,很多渔民,忙时捕鱼,闲时做贼,很多渔村,成为窝藏盗匪的巢穴,此地河道纵横,港汊交错,地形复杂,官府要派兵围剿,根本无能为力。
良田都给地主豪绅霸占,打鱼割草除了缴税,根本赚不到几个铜板。
我都三十好几望四十的人啦,依旧穷困潦倒,干脆纠集乡里的一伙青壮,拦路抢劫绑票勒索,甚至打劫漕船货船,那比干农活快活多了。得了钱财,便饮酒作乐,大秤分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很快我在乡里便有了名气,手下有了几十号人马。河里的帮会,山上的寨子,纷纷邀请我搭帮入伙。
我带着兄弟们自由自在惯了,自然一口回绝。
又过了些日子,良山的小旋风山寨的寨主,人称“白面孟尝”的王薄送来拜帖,邀我上山议事。
白面孟尝急公好义,名声赫赫,三山五岳交游广阔,他的面子不能不给。我便带了几名亲随上山。
王薄大摆筵席招待。酒席后,他拉着我的手,亲热地说道:“周兄弟近几年在大泽大展拳脚,作下不少大事,做哥哥的着实仰慕,这次邀你上山,不为入伙。只是做哥哥的遇到一件难事,需要兄弟出手相助。”
我酒有些上头,闻言大咧咧地说道:“寨主哪里话?在下一介草莽,承蒙你看得起,只管吩咐便是。”
王薄翘起大拇指,赞道:“兄弟爽快!实不相瞒,哥哥想跟你联手干一票大买卖。”
王薄细细说起缘由。曹州有一名大富商,祖上在朝里做过大官,家底殷实。此人除了金银珠宝,喜好收集各类古董奇珍,最近不知从何处搜罗了两件宝贝,一个玉佛头,一颗夜明珠,可谓价值连城。
那富商为了收藏他的财宝古董,在宅院里建了一座三层小楼,号称:荟珍阁,又雇了十个护院看护。玉佛头和夜明珠就放置在荟珍阁顶楼。
江南的盗匪最先收到风声,赶来试探。京东路的盗匪见别人踩进自家地盘,自然不喜。
两方谈判不成,不欢而散。
江南天目山的一窝鼠,是新近冒起的一帮飞贼,为首的名唤“无牙鼠”,临走前放下大话,要与京东路的同行定个赌约,以二十日为期,谁家先将玉佛头和夜明珠偷到手,以后江南、京东两路好汉就奉他为“盗帅”,从此甘拜下风,听从指令。
王薄说道:“咱们京东好汉众多,可不能给江南小儿看低了,兄弟你说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道:“对,对,大当家一出手,管叫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王薄又道:“听说兄弟自小有个打弹弓的绝技,百步之内,鸟虫难避,可是真事?”
我哈哈一笑道:“从小顽皮,喜欢用弹弓打天上的飞鸟水里的游鱼,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王薄说道:“做哥哥的好奇,兄弟露上一手,教我开开眼界如何?”
我醉眼惺忪,生出一股豪气,掏出弹弓,装了一颗铁弹,指着厅堂外的一棵大树,说道:“夏日炎炎,蝉声聒噪,惹人心烦,我将它们一一打下来!”
从厅堂到大树约莫有二十丈距离,我稳稳地举起弹弓,连发三弹,蝉声顿止。
王薄遣手下去看了,来人回报说道,树下找到三只死蝉,身首两段,没了声息。
王薄大喜,说道:“兄弟有此身手,不愁大事不成!”
前些日子,王薄等人费了好些周折,又买通了消息,才将荟珍阁的内外情形打探清楚。那小楼所有窗户皆用铁栏封死,墙砖里又加了铁板,固若金汤。
一楼入口是一扇厚重的铁门,加挂大锁。铁门内嵌机关,通到一楼里面正对门口的墙壁上,墙壁上镶嵌了一条铜龙,龙嘴含珠。
若贸然打开铁门,触动机关,龙嘴上的铜珠坠落,落到正下方案桌的铜盘,铜盘翻侧,扯动连接的十几根铜线,铜线连接楼内的百几个铜铃,铃声大作,自然会惊动附近房舍里的护院和家丁。
我问道:“可否先想办法破掉铁门的机关?”
王薄叹道:“那机关由能工巧匠打造,精巧坚固,难以破解。机关如何开启关闭,只有富商一人知晓。这个法子行不通啊。”
我见他欲言又止,问道:“大当家想到了什么妙计?”
王薄解释道,他们连日查探,苦思冥想,又在富商宅子旁边租了一处宅院,终于找到了荟珍阁的唯一破绽。
荟珍阁一楼的高处,有一个小小的气窗,不过半尺见方,正对着旁边另一处人家的阁楼。
从阁楼二层的窗户往荟珍阁方向看去,透过气窗,正好可以窥探一楼墙壁的龙嘴。
但从阁楼到荟珍阁一楼,中间隔着两个院墙、一条巷道,足有十几丈距离。
王薄与手下思虑再三,制定了一个极其胆大的计划:入夜后派一名擅长轻功和开锁的高手潜到荟珍阁最近的院墙下,另一名暗器高手藏在附近的阁楼二楼。
待夜深人静,护院和家丁睡下,第一名高手翻墙而入,迅速解开铁门的大锁,大锁解开,机关启动,龙嘴内的铜珠坠落的同时,另一名高手用暗器在十几丈外打飞铜珠,使其不落入铜盘之内,则所有机关统统失灵。
我摇头道:“十丈之外击中铜珠不难,但深夜时分,荟珍阁楼内一片漆黑,无法视物,如何看得清龙嘴和铜珠?”
王薄笑道:“那富商习惯每隔两三日的夜晚,独自上楼,细细把玩荟珍阁里的宝贝。每每这个时候,荟珍阁一楼便点燃四根巨烛照明,富商走后,巨烛会继续燃烧一个时辰左右,正是咱们动手的好机会。”
我此时酒醒的差不多了,低头思索了一会,觉得此计可行。
王薄又说道:小旋风山寨的三当家,人称“赛猿猴”,轻功了得,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又有一手解锁的好本事。单单缺了一名暗器准头极佳的人选。
若我加盟相助,事后三七分账,干干净净。
我见报酬丰厚,便满口应承。第二日伙同王薄、赛猿猴及几个得力手下赶赴曹州,当夜在富商宅院旁边的人家住下。
第二晚,富商果然点了巨烛,独自上楼赏玩。待他走后,巨烛未灭,从阁楼窗户远远望去,透过小小的气窗,依稀可见一楼墙上龙头的模样。
我自小目力极佳,能看到远处别人无法看清的事物,若是换了另外一个人,十丈开外,根本看不清楚龙头的轮廓,而我却可以将龙嘴里的铜珠也看得分明。
富商走后不久,护院们歇下睡熟,此时巨烛尚未燃尽。赛猿猴翻过高高的院墙,无声无息潜到荟珍阁一楼铁门处。
那三当家果然好本事,解开铁门上的几把大锁,如同除去妇人身上的几件衣衫一般。
大锁一去,铁门一开,机关启动,铜珠落下。
说时迟,那时快,我早就拉开弹弓,装上特制的泥丸,聚精会神,紧盯着龙嘴的动静。
机关一动,龙嘴张开的一瞬间,泥丸急射,飒如流星,铜珠刚刚离开龙嘴,便被泥丸击中。
泥丸撞的粉碎,铜珠则斜斜飞出,嵌入厚厚的木案桌面。
赛猿猴一溜烟窜上三楼,取了玉佛头和夜明珠便走。
眼见大功告成,我们几人不敢久留,星夜离开曹州,返回山寨。
荟珍阁盗宝,王薄名声大噪,从此博得“盗帅”的美名。江南众盗拱手认输,退出京东、淮南地界。
王薄等人作案的胆子越来越大,呼朋引类,足迹遍布京东、淮南、江南等地。
后来我又和王薄一伙联手做了另外几单案子,彼此相处得熟了,王薄再提出入伙一事,我痛痛快快便点头了。做了小旋风山寨的三当家,山寨里的人送了个绰号:“神弹子”。
入伙的时候,我和王薄、赛猿猴当面申明,杀人放火的缺德事我万万不做。
王薄笑道:“兄弟放宽心,山寨里的弟兄都是苦出身,自古盗亦有道,咱们做的这些营生,都是为了糊口,为了钱财,既不想造反,也不想背上人命官司。打家劫舍、偷鸡摸狗的事情咱们干,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事情咱们照样可以干。绝不败坏咱们山寨的名声。”
我相信白面孟尝的信誉,所以我相信王薄的话。
聚啸山林水泽数年,日子倒也充实快活。我在村里盖了一座房子,讨了一个婆娘,闲时摇船打鱼,有事便去山寨商议。
要出远门做大买卖,就谎称跑单贩货,乡亲们不知道我盗匪的身份,都以为我改邪归正,浪子回头。
那几年,大小买卖做得顺手,东南各路各府道上的朋友也结交了不少。
直至那血淋淋的一日到来。
那日,一大早王薄派人通知我,晚上去汴水做一桩棘手的买卖。我正好闲着无事,就一口应承了。
夜晚,我依约前去汴水河边一个荒废的渡口,王薄几人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准备了一艘平底轻舟,藏在岸边的草从里,人人都提了兵器,一身黑衣,用黑布包了头蒙了面。
王薄告诉我,他们打算拦截一只客船,船上有一名赴任的官员,携带的家财丰厚,但官员雇了几个保镖,手底下比较硬朗,王薄他们吃不准,因此叫上我助阵。
月黑风高,诸事不祥。很多年后,那天夜里发生一切我还历历在目,像噩梦一样挥之不去。
不多时,一艘宽大的客船缓缓经过,我和王薄他们悄悄划了轻舟,跟在后面,像条饥饿觅食的狗鱼,慢慢靠近客船的船尾。
王薄他们才把手搭上船边,船尾有个人立即发觉,提了一杆长枪赶来,朝第一个爬船的人猛扎。
我眼明手快,一个弹子打去,正中那人手腕,那人吃痛,长枪松手滚落水中。
王薄几个一窝蜂爬上船,跟几个保镖斗成一团,船上一片惊呼叫嚷。没多久,战斗结束,小旋风山寨的盗贼大获全胜。
那名官员、家眷、随从、保镖、船工尽数五花大绑,扔到船头,像货物一样堆在一起。
女人的抽泣声,男人的痛哼声,盗贼得意的笑声,混杂其中。
王薄提着一把鬼头刀,揪住那名青年官员的头发,狞笑道:“安抚使吴大人?”
那官员的眼神我至今还记得,那样清澈,那样无所畏惧,官员答道:“本官正是!”
王薄二话不说,提起刀,一刀将那官员的脑袋砍了下来,鲜血飞溅,溅得旁边几个人满头满身都是。
赛猿猴几个跟住手起刀落,将剩下的男女一一砍翻,片刻功夫,客船上的十几人全部做了无头之鬼。
我吓得手脚打直,脸色煞白,舌头打了结,指着王薄几个说道:“你你你……你们你们……”一个多余的字也吐不出。
王薄几个将尸首一个个踢下水去,转头看着我,鬼头刀上鲜血直流,现在的他,根本不是平时斯斯文文的儒生模样,像极了一个地狱里的恶鬼。
他冷冷地说道:“事情既然坐下了,泼天的罪过大伙一起承担!”
我瘫软在地,再也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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