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藤萝
悠悠阁临水而建,外头是一片开阔荷塘。这个时节花已经开到繁盛,花似美人叶如盖,在轻柔晚风中款款摆动纤细腰肢。
这会儿天色已晚,夜幕四合,可这条花街上却是分外热闹,追逐声色的人们如夜色中蛰伏的兽纷纷倾巢而出,本来就狭窄的街道更加拥挤。
河道中一尾尾小舟轻飘飘划过,船头的灯笼像夏夜里浮游的萤火,落在水中就成了流淌的星子。
那头大湖上的各家画舫也亮起灯火,明亮如昼,像停泊在湖上的华美梦境。
悠悠阁早趁着夜晚刚降临时便开门迎客,绘着各色美人与繁花的灯笼在从两侧檐角垂下好长一串,在风里飘飘摇摇,那画上的美人也跟着衣袂招展,似在风中起舞。
阁门大开着,龟公立在门口对往来的人奉上谄媚的笑,一个劲点头哈腰,时不时招呼常客。
寻欢作乐的人争相往那销金窟里去,带着纸醉金迷的虚浮笑容。也有人从里面带姑娘出来,不知是往画舫还是家里去,反正去哪都免不了一番芙蓉帐暖。
三人远远站在荷塘边的垂柳下,审视着这座以酒色滋养自身的小楼。
薛弈光瞧着那洞开的大门,率先跨出去一步,却被温鹤行勾着衣袖拉回来。
“又做什么?”
他捏着对方手腕将那只微凉的手拉开,回头翻个白眼。
温鹤行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说出的话却寒浸浸的刺人,在夏夜微热的晚风中如泡在凉水里的冰块:“进去之后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薛弈光面上一哂,那双锋利又绮艳的眼里落了远处的灯光,亮得逼人,“自然是去找姑娘啊。”
“不许。”温鹤行一板一眼冷声道。
薛弈光佻达一笑,伸手往他脸上摸了把,动作与温鹤行方才拿衣袖给他擦脸的样子相仿,却多了十成十的轻薄意味。
“你管我呀温宗师?”他冷笑着反问,“我既非寒川门下,也不是正道中人,你与我有何干系?你我非亲非故,非师非友,你亲口答应过我,你留下来就是个陪床的,又凭什么管我?”他说道,口中刺刺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哪料道温鹤行沉声以对,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得仿佛是在与人论剑道,丝毫不脸红。
“数年之交,肌肤之亲,以至鱼水之欢,共患之命,为何管不得你?”
薛弈光不屑。
“那又如何?”
见两人还要针锋相对下去,夹在中间的裴煖只觉得头疼。
她也不懂为何一个盛名无匹的寒川第一剑,一个心狠手辣的亡命人,每天一见面就能开始毫无意义地讥讽奚落,热衷于互相拆台和曲解对方语意,完全不能好生说话,幼稚得连五岁孩童都不如。
裴煖绝望叹气,隔在中间冲两人打了个停下的手势,“你进去是要找他们口中的那个阮梨?”
见薛弈光点头,她接着说:“那你和温宗师去试探阮梨,看看她是否有异,我去悠悠阁里头四处转转,从旁人那里打探打探消息,试试能否有所发现。”
见两人还要开口,她抬手挡住,直接道:“闭嘴。行便点头。”
温鹤行与薛弈光对视一眼,薛弈光挑起半边修丽的眉,温鹤行不动声色垂下眼睫,都略微点头。
“行,那便走吧。”
快走到那门口时,裴煖目光在温鹤行与薛弈光之间略做徘徊,而后直接贴上薛弈光身侧。
她避开温鹤行几欲杀人的目光,抱着薛弈光手臂,放软身段姿态柔媚。
“若你不想他被里面那些女人占便宜的话。”裴煖偏过头小声威胁。
门边的龟公见着三人徐徐而来,皆是姿容卓然气质出众者,早已混成人精的心下立时明白这是不可得罪的贵客,忙上前恭谨地将人请进去。
进门后,裴煖便与薛弈光贴得更近,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软倒在他身上,像曼妙藤蔓与清直树枝紧紧纠缠。
这样确实挡住一些潜在的讨好与搭讪,让他们不至于直面悠悠阁里头的狂蜂浪蝶。
偌大的厅堂此刻显得极为拥挤吵闹,莺莺燕燕与寻欢浪客凑在一团,歌伶在一片喧嚷中低吟浅唱,舞姬转身拂袖的动作间朝客人递去一个秋水眼波,美艳的姑娘在人群中穿行倒酒,好不热闹。
温鹤行直直立在两人身侧,仿佛一株错生在花柳地的笔直清寒的劲竹,显得格格不入。
他虽然也生得副好颜色,却一副生人勿近模样。这花楼里头的姑娘都是声色风月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物,最擅长看人眼色,凡是有眼见的都不会上到他面前去找不痛快,遂他进来倒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迎上来试着摘下这朵高岭之花。
而薛弈光与裴煖两个昳丽美人依偎在一起,好似两株相倚而生的诡艳藤萝,看上去好接近得多了,难免让人生出一些绮丽念头。
周围男男女女都在悄然打量他们容貌,猜测他们身份,互相怂恿着上前。
薛弈光侧耳便能听见有客人与身边人在猜想裴煖是否是这条街上其他花楼里藏起来娇养的,要不怎么看着如此面生,想必还未正式接客,不知如此美人得高到什么价钱。
他能听得到,裴煖必然也能听到。
那些包含□□与窥探的暧昧私语像烦人的虫子似的直往人耳里钻,可裴煖神色未变,甚至笑得更娇媚,像开到盛极的艳丽繁花。
她朝薛弈光耳边呵口气安抚他,又偏头向周围窥探者递出个若有似无的撩拨眼神,那目光像钩子似的让观者抓心挠肝地心痒难耐。
薛弈光时常觉得很奇异,裴煖似乎有在两种状态之间任意转换的本事。
她身上同时存在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气质,如世家大族深闺小姐般的沉静雅致,明珠锦绣,还有像歌姬舞伎般遍经风月的人方能有的明艳练达,娇柔暧昧。
这不是简单的伪装,无法当做技艺来习得,连曾经是捕风的薛弈光也无法做到。这两种状态似乎都是刻入她骨子里的东西,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支撑架构起了这朵食人血肉的花。
薛弈光看着裴煖流转的眼波,这样深知且熟练利用自身优势的美人,必然是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才能让每一个眼神都勾魂夺魄又收放自如。
而她平日里吃穿用度的挑剔品味和沏茶调香的手法,又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形成,那必然是钟鸣鼎食簪缨世家数代底蕴积累和无数财富才能够堆出这么个珠玉似的人。
两种矛盾在她身上奇妙地融合,薛弈光觉得惊奇,却偏偏无法猜测到是怎样的经历能够造就出这般人。
他的出身和经历对裴煖而言不是什么难以查到的秘密,可裴煖自己的过往却是空白一片。
除却曾是名医裴清的弟子,有尹乘与裴怜两位同门师兄弟,朝夕相对三年,薛弈光对她依旧一无所知。
一旁有人被同伴推搡着上前同薛弈光搭讪,大致是问他这是从哪里带过来的美人。
薛弈光瞧着那人□□熏心的笑,还有这人不住往他领口深处打量的迷离眼神,他压下心里泛起的强烈恶心,笑着应付几句,把问题一带而过。
他敏锐察觉到周围人探向他的眼神,那些注视像极了一双双油腻又贪婪的手,迫不及待地对他展露欲望。
那些眼神不仅来自女人,也来自那些怀抱着温香软玉的男人。
大抵是见这双美人并不像以为的那样难以接近,甚至称得上好说话,那些男女都像闻着糖味的虫蚁,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薛弈光强忍着不耐,却偏还得做出个笑脸来,他靠坐椅子上和来客虚与委蛇,另只手搂过裴煖肩背挡住一部分不干净的手。
他整个人紧绷着,肩膀几不可见往后缩,想避开身前的骚扰。
忽然一双手扶住他脊背,安抚似的轻拍两下后,又挪到他肩颈,坚定又有力地握住他双肩。
薛弈光状似随意地往后偏头看一眼,不出所料,是温鹤行。
温鹤行站在他身后,垂眼看向他,他没有说话,手指偏转轻触薛弈光的脖颈以示回应。
薛弈光似乎被那点触碰抚慰到,掌心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物贴上他皮肤。于是他从脖颈到背脊都放松下来,或者有什么更坚硬的东西支撑他去应付这场面。
这边一个人刚退下去,那边又一个凑上前来,薛弈光逐渐生出些烦躁。
他往那人瞅两眼,是个样貌端正的青年,看穿着配饰也非富即贵。
那青年却没在看他,眼睛反而死死盯住裴煖,一个劲地嘘寒问暖试图讨得美人欢心。
眼见那人手都要搭在裴煖手上,薛弈光忍不住皱眉,整个人蓄势待发,好似那青年稍有不轨他便会干净利落将那只手剁下来。
裴煖却在这时侧过脸看他,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接着,在那青年进一步邀约后,裴煖从薛弈光怀里起身,手落在那人掌心,随后人便顺势依偎上去。
青年见美人在怀,兴奋得忘乎所以,搂着裴煖好像自己获得了这场争夺的胜利,最终得到了美人的青睐。
他急不可耐地拉着人拨开拥挤的人群,朝另一头走去。
裴煖被他半抱着,那笑是媚的,眼底是冷的。
她往后回头,看向薛弈光,缓缓而笑。花楼灯火通明,在微黄灯光下,她像极了故事里惑人的精魅。
薛弈光看着裴煖与青年的身影被人群淹没,心下明了她这是要分开各自打探的意思。正好他被蜂拥而至的人烦得不行,此时也打算尽快脱身。
他偏头朝后看去,两人交换一个秘而不宣的眼神。
温鹤行随即放开握住他肩膀的手,薛弈光迎上那掌心以脸颊轻蹭,眼波里的柔情似是要淌出来。
他反握住那只手覆在自己脸上,带着经年剑茧的手掌摩擦着他脸侧,粗砺又温柔。
薛弈光顺着那手掌攀上温鹤行手臂,接着站起来揽住他脖颈,整个人趴在他怀里,好似柔弱无依。
那些见刚走了一个美人的恩客,本来还对他存有心思,这下见他与另个男人搂抱在一起,不免唏嘘,扫过来的眼神都带着暧昧和暗示的笑,看样子是个走旱路的。
薛弈光靠在温鹤行身上,环住他修润脖颈。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亲密的姿势,就仿佛一对爱侣,密不可分。
他在这交颈相拥中埋头在温鹤行颈窝,鼻息里都是温鹤行身上冷淡清静的气味。
薛弈光像是满足般叹息出声,眼神却清醒到发冷,耳语道:“走吧。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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