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辗转
当夜亥时,风清月明。
月影温柔洒落在院子里,给万物都蒙上层温柔纱幕,玉盘的影落在池中,片刻又被锦鲤红色的尾打碎成琐屑玉碎似的浮光。
风轻掠,拂过丛丛簇簇龙船花,细密花叶跟着轻颤,窸窸窣窣的声音应和着虫鸣蛙唱。
屋前阶下落了片霜白月色,静谧无声,只一个修竹松柏似的影子落于窗纸上,屋里烛火一映,成了幅意蕴悠长的水墨丹青。
温鹤行刚沐浴过,擦干了身正靠在桌旁拭剑。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保有的旧习。拭剑即自省,师父常言拭剑也是一门修行,修的是剑心,是剑道。
他将霜雪明横放于腿上,拿布巾一遍遍擦过,抹去剑刃上不存在的尘埃与血迹。
霜雪明未饮血的剑刃显得沉默内敛,仿佛它名字所蕴含的清冽寒光也被时日消磨。
“这么晚了,你在等谁?等他,还是等我?”
薄如蝉翼的声音突兀响在身后。
温鹤行回头,不出所料见到那个与薛弈光一般无二的幻影。
果然,一旦薛弈光不在场,这个幻影便会立时现身。
即使已是入夏时节,它依旧身着不算单薄的春衫,雪青衣袍上大片紫藤如瀑垂落,宛如陈年梦境。
“你在害怕?”在烛光下近乎透明的昳丽面孔猛然凑近,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捧住温鹤行脸庞,手指在夏夜里也如刚从冰水中拿出一样肌骨生寒。
它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奇的玩意儿,额头抵住他的,追问:“你在怕什么?你竟也会怕?”
温鹤行撩起眼皮看它,并不应声。
可他眼中的薛弈光却离他这般近,紧贴着他好像整个人都要挂在他身上一般,不依不饶:“怕他一走了之?怕他再也不回来?你这辈子从此便活在煎熬与愧疚中,永不得解脱。”
温鹤行眸光一凛,翻手抬起霜雪明往眼前人斜斜划过,幻影即散。
“别等了,他不会再回来。”可它的话依然飘飘悠悠落下,仿佛逃脱不去的恶咒。
温鹤行对此并无太多反应,他低垂眼眸,如未曾听闻一般缓缓擦拭手中长剑。
……
薛弈光以衣袖掩住口鼻沿着狭窄的街道往沈府回去,身上沾染的血腥气冲天,令他不适地蹙起眉头。
三更夜半,寂静狭长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野猫蹿上墙留下一道影子。
这会儿人几乎已经歇下,看门的家仆倚着门槛打盹,门口挂着的灯笼散发暖黄昏光。
薛弈光掠进沈府,一路无声行至沈万舟给他们安排的院落。一推门,却瞧见自己那间屋子还点着灯。
温鹤行坐在廊下,脚边摆着个竹灯笼,一见他回来,立时抬眼望过去。
薛弈光有些惊诧地一挑眉,没想到温鹤行竟还在这等着他,这么晚了还未歇下。
见人终于回来,温鹤行熄了脚边的灯笼,起身打开屋门。
薛弈光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像是刚在死人堆里滚上一遭,此时被烛灯一映,连衣袖上都沾有血迹。
可温鹤行什么也没问。
薛弈光恶狠狠与他擦身而过,故意撞到温鹤行肩膀,同时问:“觉得脏吗?”
他眼里都是挑衅般的恶意,话也是尽拣难听的说:“温宗师这是又嫌我脏了?我忘了您高情远致不喜见血,不屑于同我等为流,带着一身血气回来,倒是我的过错了。”
温鹤行摇头,只垂了眼问他:“可要沐浴?水提前烧好了。”
薛弈光冷哼一声。
一刻后,薛弈光靠着美人榻擦拭湿发,水珠顺着颊面滑落,沿着下颌脖颈的优美弧度一路潜进衣衫挡住的阴影里。
温鹤行将他搭在屏风上方才换下的衣物取下,叠好后搁在置衣笼里,明日自会有人取去浆洗。他转头瞧着薛弈光,问他:“杀人了?”
温鹤行这话问的没头没尾,薛弈光却听明白了。
他今日自从与沈三行一道回来后,就消失了大半日,再回来时已是深夜,身上尤带血气,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他此番出门的目的。
“并未。”
许是刚沐浴完,洗去那一身糟糕透顶的血腥气,薛弈光的声音透着几分惬意,他难得有耐心去回应温鹤行的话:“只是给了个教训,让有些人晓得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
温鹤行收拾衣衫的动作一顿。
他们近日所遇见的人里,在嘴上开罪了薛弈光的也只有白日里在酒楼说闲话的那几位。而他们偏偏说的还是温鹤行的闲话。
当初用膳时薛弈光就没忍住想动手,还是温鹤行将他拦下,方才作罢。可按薛弈光那睚眦必报的心性,又岂会那般轻易放过对方。
他从来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不知借了什么门路寻到那几人,教对方深切领会到什么叫做言多必失。
或许薛弈光自己都未意识到,他有多护短。毕竟那些人的闲言碎语里,可未曾提到他自己半个字。
掌心的刺痛使温鹤行骤然回神,他才发觉手中的衣物都被攥得发皱,他抿了抿唇,踌躇半晌,问道:“那日在暗道里,油灯上有毒,为何你未中毒?”
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桓了半月,始终不得其解。既然当时黑衣人选择使用此种毒物对付他二人,便是料定了这毒有所作用。可薛弈光那日的的确确是碰触了油灯,而且碰触的时间还不短,可这毒偏偏只在温鹤行一人身上生效了。
这应当不是幕后那人有意为之,原因多半出在薛弈光身上。
许是薛弈光今日举动给予了温鹤行某些不应存在的希冀,又许是对方在烛光下擦拭湿发的动作让人错觉温馨,种种迹象,让温鹤行心里那摊冷寂的灰烬生出一丝微弱的野火,曳曳生光。
可这注定是个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薛弈光擦拭的动作骤然停住,手指僵硬地捏住布巾,没有作答。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薛弈光发梢上的水珠砸落在地板上的轻微细响。
薛弈光听见温鹤行起身时的响动,衣料摩挲的声音,料想是放下手中衣衫起身,接着又轻又稳的脚步声响起。
是离开了吗?
这个念头将将从脑海中冒个头,搭在头上布巾就被人拿过。
温鹤行捏着手里的布巾,将薛弈光还在滴水的发尾捞起来一起擦拭。
“不便解释?”
他问,手里的动作未停下,隔着一张布巾顺着耳廓轻轻擦过。
薛弈光被布巾盖住,眼前视线也被遮蔽,听到他声音好似隔着满山云雾,潮湿又模糊。
“待你能讲明时,再说与我吧。”
薛弈光撩开眼前凌乱的湿发,眨了眨眼,没接话。
待到躺下,已不知是什么时辰。
温鹤行摸了把薛弈光脑后的长发,“还有些润,隔会儿再睡,免得头疼。”
薛弈光拍开他的手,转开头扔下一句:“头疼便头疼。”
片刻后,他又转回来,就着未熄的琉璃灯光瞧着温鹤行,问道:“你曾经那样看重声名,不愿与我扯上半点干系,觉得我是寡廉鲜耻之徒,如今为何又来与我一道趟这浑水?”
静默良久,温鹤行回答:“过去我为声名所累,所错良多,如今便不想再后悔。”
“后悔?”薛弈光像是觉得好笑般重复一声,“后悔什么?后悔遇到我?”
他轻声道,声音轻得像是将要消弭于夜色:“那些昭昭声名,你竟说不要就不要了,如此狠了命地糟蹋自己,我实在想不通。”
薛弈光缓缓眨了眨眼,夏虫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嘶鸣,咫尺之遥的人身上带着夏日的湿热暑气,才沐浴完又生出一身细汗。
“那些你为之坚持数年的东西,轻而易举就被你抛掉了。你这样,让我觉得过去的自己很可笑。”
薛弈光声音异常平静,毕竟是在讲述相隔多年,早已被他想通了,接受了的事实。
可是他又好不甘心。
曾经苦苦追寻的东西,如今却唾手可得,这不仅没有令他感到满足,欢欣,反而生出怅然若失的巨大空洞,觉得所见皆虚幻,好不真切。
他抬手抚上温鹤行脸侧,沿着无比熟悉的轮廓摩挲着:“我当初就该直接毁了你,而不是眼巴巴追在你身后,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总好过你现在自毁前程。”
温鹤行抓住他的手,掌心贴合他的手背,说道:“毁便毁了,木已成舟。”
薛弈光顿了顿,抽出手,将手藏于薄被之下。
“不,你尚有退路。”他摇头,望着琉璃灯的微光,“你只要回到寒川,好好认个错,泰清绝不会那般绝情地放弃你。就算你们之间不剩下师徒情分,也还有利用价值,寒川放弃你,岂不可惜?”
温鹤行却紧追不放,手探入薄被之下,准确无误抓住他的手,死死攥住,没用力,却也让人难以挣脱。
“我曾经选过一次,那次我选了师门,选了大义,选了声名,我后悔了。”
温鹤行撑起身,俯视着薛弈光,手里还紧紧抓着他的手。
温鹤行素来给人的印象绝不会带上压迫感这个词,他就像一块寒石,一川冰雪,沉默内敛,疏离冷淡。
可当他的身躯笼住薛弈光,在烛灯映照下,巨大的阴影像噬人的猛兽般覆盖下来,脸色显得晦暗不明。薛弈光才蓦然意识到,或许这个人也是有喜怒的,也会有令他固执的东西。
这个动作让薛弈光避无可避,只能被迫瞧着温鹤行。
温鹤行垂眼,问道:“如今我只是再选了一次,你又为何不想看到这个结果?”
薛弈光低低笑出声,像是笑他天真,笑他固执,“温鹤行,”等他笑够了,终于说道,“不管是过去还是现下,从来就没有人逼你做决定,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在秋红岭的雷雨中的温鹤行转身策马离去,未曾回头。那次他选择了师门,因为不想辜负。
可当他决定离开寒川,只身前来见薛弈光一面,决定承担下叛出师门断离师徒关系这样的巨大后果时,他已经做出了与数年前截然不同的选择。
他选了薛弈光。
因为不想再后悔。
可温鹤行这样,便注定了他在两端都不会得到善果。他这半生在师门大义与一个人之间徘徊辗转,不得其门,便意味着会被双双辜负。
薛弈光合上眼,不再看他,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做出回应。
屋内一时无人言语,静得令人心里发慌。
一片死寂中,温鹤行听见一阵古怪声音,难以置信一低头,正好对上薛弈光骤然睁眼的震惊目光。
两人一齐往薛弈光腹部看去。
恰巧薛弈光肚子再叫了两声。
刚嘲讽完对方的薛弈光好难得感觉到一丝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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