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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十八微澜


温鹤行目不转睛死死望着薛弈光,即便他眼前好似蒙着拨不开的暮霭云烟。

        他仿佛一头被薛弈光逼到绝处的困兽,绝望嘶吼挣动想要逃开困境,甚至想过要咬断眼前人细白的脖颈。

        温鹤行剧烈喘息着,鬓发凌乱汗湿贴在脸侧,火一样灼烫的气息从肺腑一路窜上喉头。

        即便如此,除了一声反问,他甚至不曾兴起对薛弈光动手的念头,好似有千钧万钧漆黑深海般的情绪被他死死压抑住,堵在胸口不敢让它们流泻出来分毫。

        薛弈光望着温鹤行,面上微怔,心中讶异甚至掩盖去了原本的惊怒情绪。

        谁曾得见温鹤行这等模样?

        孤山冷月般的寒川鹤失了沉稳体面,冷若冰霜的淡然外壳被活生生砸碎,被愤怒与痛苦刺激出这样一番失态模样。

        深不见底的寒潭搅起波澜,胜似巨浪滔天。

        薛弈光叹息着发现,仅是旁观温鹤行失态,痛苦,自己心里就会涌上一线异样的,扭曲的快意。而意识到这种痛苦正是自己施与对方时,更是快意尤甚。

        “我想要你如何?”薛弈光不退反进,长身立于床侧,就着温鹤行的话好似无限困惑道,“你竟会问我?你有何脸面来问我?”

        他俯下身凑近温鹤行,丝缎似的墨发垂下,凉如秋水,轻抚过对方颊面。

        “我想要你如何?”他贴着温鹤行耳尖,形似暧昧缱绻,语意却冰冷如刀,“我想要看你悔不当初,还想要看你生不如死啊,温鹤行,你怎么就不明白。”

        终于终于,薛弈光多年来头一次,报复似的将充满恶意的念头倾吐出来,心中快慰。

        耳侧是湿热的吐息,故人之言却似刀剑加身。温鹤行唇色惨白,眼睫惊乱颤动。

        “从你起念意欲斩杀我那一刻起,就早该料想到今日这一幕。”薛弈光轻柔摩挲着对方脸侧,附身罩下挡住身后烛光,“昔日你对我爱答不理闭门不见,只当我是个腌臜玩意儿,成日跟在你身后对你百般讨好才施舍过来个眼神,如今却想要凭借一身伤病,以为上我跟前卖卖惨就能使人回心转意待你如初?”

        “那你会吗?”刀匕似的话语间,温鹤行阖眼轻问。

        薛弈光轻嗤,唇齿间气息都紧贴对方直往耳窝深处钻:“温鹤行,你怎么想得那么天真,好事都被你占尽了。”

        温鹤行心神剧震。

        薛弈光退后一步,长发尽数贴着对方脸侧水波似的温柔滑荡开,像撩开帘幕般烛光又照落在温鹤行眼睑,落下模糊光晕。

        “我睚眦必报恶贯满盈,”薛弈光站在床榻几步开外,满目笑意温情脉脉,“所有这些,一桩桩一件件,我会在你身上逐个讨回来。这是你欠我的。”

        他说罢便拂袖而去,再不看温鹤行一眼,狠狠摔过门。

        那劲用的太大,门砸在门框上好大一声响,连窗都跟着颤几颤。

        温鹤行急声唤他:“影存!”

        没有人应他。满室寂静中,他与闭合门扉相对,烛心噼啪爆开一丝火花。

        “影存!”温鹤行再顾不上其他,在床边一撑便下了地,赤足急切朝外头奔去。

        眼前尽是模糊颜色,仿佛将妙笔丹青都浸在水里,让笔墨都晕染成团团浓淡深浅不一的色块。烛灯铺开大片橙黄,屋内陈设影影重重,他仿佛成了一只被灯笼罩住的飞蛾,在有限的范围里盲目横冲直撞。

        温鹤行凭借感觉行至门边,摸索着打开。他动作太急切,险些被门槛绊倒,膝盖仓皇间重重磕砸下来,可温鹤行什么都无法顾及,甚至不敢有片刻停留。

        “影存……”他跌跌撞撞疾行廊上,赤足在地板落下一串空洞脚步声,像拍击压迫着心脏,再余不下丝毫呼吸的空隙。呼喊声如同尖锐的哀鸣悲泣,在空寂庭院中回荡。

        夜幕四合,廊下挂着才点上的灯,在夜风中轻晃摇曳。

        可那点亮光对于温鹤行却几近于无,他看不透眼前浓重的黑色,好似整个人被昏天黑地罩住挣脱不开,辨不清来处与去路,也找不见薛弈光。

        他边唤着人,在悄无声息的长廊匆忙穿行,好似这样就能找着对方。长廊高出庭院地面尺余,温鹤行仓促间一个不慎,脚下一空。

        一脚踩空时,他忽而听闻一声叹息。

        “影存!”他急忙稳住身形,转头寻去。

        薛弈光立在庭院中一株高大繁盛白鹃梅底下,听闻身后急促脚步声,他一回头就望见温鹤行。

        温鹤行仅披着单薄寝衣,在月色下好似被霜雪笼罩似的泛着光,他步伐凌乱仓促如痴似狂,奔过一段段长廊呼喊他的名字。

        那脚步声好似震响在他心腔里。

        眼见得人就要跌下,薛弈光终于无奈叹息。谁料得衣衫单薄的盲眼人立时望他这边转头,几下又行至他身边。

        清清冷冷的月色落下来,在院中铺上一层银沙,拢到温鹤行身上,迷蒙的眼珠子一晃,眼睫都像是沾着雪。

        “影存……”他颤抖着探手向前想拉住薛弈光。

        薛弈光在原地挣动几步,心头上那点火气还没散,整个人焦躁得很,脑子里搅成一锅浆糊,晃着手避开温鹤行。

        白鹃梅花枝交错伸展,披散的发尾被探出的花枝勾住,拽得他头皮一疼,“嘶——”,薛弈光避让的动作一顿,不慎让温鹤行得逞。

        温鹤行好不容易拉住他手腕,急忙喊住他:“别走!”薛弈光不耐地低声斥骂,温鹤行好似听不见般紧紧抓着人,“是我欠你,我都认下!只要你别走!”

        薛弈光骂声一滞,愣愣望着温鹤行半晌,最终轻嗤一声,拍开对方的手,回身去解缠在花枝上的发。

        发丝打成死结,庭院阴暗不似白日视线清晰,他叹口气,无奈使点劲扯下来,细碎的白色花瓣落了他与温鹤行满头满肩。

        薛弈光回想起方才,在屋中那久久的对峙中,有某个瞬间,他隐约察觉到温鹤行将要开口说些什么。

        可是他不敢听,也不敢细想,他怕一旦有些话说出口就再无法挽回。

        薛弈光低头拂开发顶落花,想放点狠话,最终还是叹气。

        这一夜他好像把一辈子叹气次数都用光了。

        有人轻轻扯动薛弈光衣袖,他低头看,是温鹤行。那张持重肃然的脸上少见得漫上小心翼翼的神情,好叫人发觉他眉眼覆着的不是霜雪,而是柔和月色。

        薛弈光哂然。

        他忽而觉着,再相逢时那个正午烈阳下路边小摊的一瞥和明月高悬庭院花树下的对视好像成了一个古老的咒语,被命运无声唱念起,仿佛从那一刻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他们好像被神明玩弄似的颠转调换了位置,将他从一个仰望乞求者所在的深谷,换到可以去俯视温鹤行的云端。

        好没意思,他想,简直称得上是可笑。

        庭院很静,只能听见养在后院里信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和花草间窸窣的虫鸣,间或插进几声裴煖养的鹦鹉尖声谩骂。

        捉影其实从属之人不少,只是大多平日都在外头办事,少数留在这帮着打理,但鲜少露面,那些负责护卫的都隐于暗处,更见不着影。

        偌大一个院子,竟像空了似的,连个走动的人影都见不着,徒留他二人在此处尴尬相对。

        院里的药草花木都被照管得很好,裴煖就是有这样莳花弄草的本事。薛弈光同她偶尔闲谈时也会说起这些,但往往点到为止。

        薛弈光猜得到,这必然也是裴煖跟她师父学的。

        正出神,转角阴影里便传来脚步声。几息之后有人踱着步子循着廊下点灯的亮走出来,恰是裴煖。

        裴煖抱着一摞簿册往她住处去,见他二人立在白鹃梅下,一人神情冷硬似有嘲意,一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还拉着对方衣袖。

        裴大小姐面色不改,视线从温鹤行敞开的衣衫划过,当即摇着头撇下嘴角,轻轻“啧”了声,意味不明。

        薛弈光僵硬地招呼一声。

        裴大小姐到底是医者仁心,目光轻飘飘扫过二人,道了句:“也差不多是换药的时候了,走吧,去你屋里。”顺手解了围。

        薛弈光靠在矮榻瞧着裴煖为温鹤行上药,一刻前他才摔门离开,此时又兜兜转转回到这间屋里,可谓是命中注定又一波三折。

        裴煖边上药,眼角匀过去一点余光给他,说道:“那条暗道我已差人去查,连带着那条街上宅院的归属,迟一些周五他们会将结果报上来。”

        薛弈光兴致不高,懒懒应了声。

        捉影之中鱼龙混杂,不少人甚至查不到户籍。那些抛弃了原本身份只在下面做事的人都另起了称呼,跟着周棠的“周”姓,按次第列下去。

        薛弈光偏头问裴煖:“周三受了暗算,你不去照顾着?”

        裴煖上完药,拿帕子轼净了手,转头答:“我熬了药,他睡下了,我遣了人在他跟前侯着。”她下颌微抬示意搁边上那一摞簿册,“这不,又来忙这个,歇不下来。”

        温鹤行拢好衣袍,又批了件外衫,在一旁听着两人说话。

        裴煖叮嘱他:“这几日忌辣忌酒,不宜动武,也勿大喜大悲。白日最好不要出门,云州这天热,日头刺眼,有什么差人去办便是。喝几天药,差不离能好全了。”

        薛弈光在边上接话:“他本来就不吃辣。”

        温鹤行转头朝向他那边。

        “行行行,总之你多看着他一点,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裴煖敷衍应声。

        她起身抱着那摞簿册就要走,薛弈光挪过去,扬眉示意他帮忙拿着。

        裴煖也不客气,匀了大头给他,薛弈光刚抬手,旁边另只手却顺势将簿册接过去。他转头看,又是温鹤行。

        温鹤行看不清东西,却依然准确接住,裴煖多看他两眼,也并未推辞。

        薛弈光莫名其妙空着手,只好也跟着二人往外走。这么一大摞簿册瞧上去还怪沉的,也不知道裴煖从哪抱回来的。

        他低头瞅了眼,问道:“看的是什么?”

        “账本。”

        “又是账本?今早我听尹乘说他把他家账簿给你看了。架阁库里可没账目,”薛弈光有点兴趣,“这些又是哪来的?”

        “我让底下的人特地弄过来的。”走前头的裴煖回头冲他笑笑。

        薛弈光声音里带了点戏谑:“谁家账目?哪家肥羊这么倒霉被你盯上了?”

        裴煖可不会无缘无故去查谁家的账,她向来无利不早起,能让她动手,就得让她尝到足够的甜头。

        “沈家。”裴煖毫不避讳,想到薛弈光与沈瑶光的关系,又补充道,“不是越州沈瑶光那个沈家,是青州沈家。你这么感兴趣,不如来帮我查账?”

        “不了不了,”薛弈光立马摇头拒绝,他随手翻了翻温鹤行抱着的那摞簿册,那点兴致顿时泡了水,消失得没影,“我可看不来这玩意儿,头疼。”

        “其实我也看着挺费劲。”裴煖笑笑,“我先前还想过要不要请个老手来算,毕竟我算得慢,又怕漏掉东西。”她顿了顿,又道,“我看山海楼的云楼主和云小姐就挺好。”

        薛弈光一下子笑出声,他直白道:“那别人何苦放着山海楼的钱货不做,舍了半个天下的生意,到这来尽干些脑袋栓裤腰带上的活。”

        末了他又问:“青州那个沈家,他们又怎么招你惹你了?”

        裴煖有些无奈,回道:“倒不是我,是周棠。”

        “周棠?”每次一提到这名字薛弈光总会生出一种本能的警觉,那是在面对丛林顶端的猎食者时会产生的警惕,“他想吞沈家?”

        “他想吃下的可不只是沈家。”裴煖停了步,待他几步跟上后,一起朝前头去。

        她道:“幼帝庸弱,朝中便是周棠与赵载雪两虎相斗。而他现今声势如日中天,连赵载雪也被暗比下去几分。除却云州未站队,沧州势力太过复杂,赵载雪手里拿捏着羲邑三衙和辛、恒两州,周棠则握着青州、白州,而近来越州也对他有那么点讨好的意思。”

        “要豢养如此之巨的一只猛兽,”裴煖微微眯了眼,缓缓道,“可不是一件易事。粮草军马,新铸兵甲,一年下来开销得多少,若是恰逢战时,翻倍都不止!赵载雪好歹是个摄政王,又与皇上亲近,还能光明正大吃国库涨税银,周棠的家底可经不起这么掏。”

        “所以他想吞沈家,或是沈家这一属的巨贾富商之族。”薛弈光偏头看向她,说道,“天下金银物,山海四家分。除却山海楼,巨贾世家中柳家独占鳌头,尹家起势虽晚,近年来却隐隐有与柳家争一争的势头。而龙家数年前被灭门,百年厚业毁于一炬。至于沈家,或许只是周棠的开胃菜,周棠是想从沈家开始,逐步吞掉柳尹两家。”

        裴煖不置可否。

        过了半晌,她道,将这个话题轻易翻过了:“阿怜前些天跟我提过,这次他随尹乘来云州路上,因师父想要的一种药材太过稀少,只有寒川那地界有,他们便绕路去拜访了一番。”

        温鹤行下意识往这边偏头,薛弈光扫他一眼,默不出声,等着裴煖说下去。

        “他们倒是听到了些有趣的事。说起来,此事也同温宗师有关。”裴煖笑着瞥去一眼。

        “听闻先前泰清祖师大发雷霆,现今寒川门内禁止再提温宗师您的名字。还听说近来祖师身边跟了个新弟子,名为林庭,善用左手剑,剑名闻道。温宗师可听过这名字?”

        温鹤行摇头:“不曾。”

        裴煖继续说:“虽还未将名头定下来,可下面弟子都在说此事。若温宗师未曾离开寒川,与尊师断绝关系,这会儿兴许要多个师弟了。”

        温鹤行还未言语,便听薛弈光哼笑一声:“温鹤行离开寒川,泰清放出各路谣言,这会儿又来个新弟子……泰清不过是想再培养出一个寒川第一剑。”

        “没了温鹤行,那就再造一个温鹤行,不论是林庭还是温鹤行,他们要的只是个寒川第一剑,能振他美名扬他声威便够了。”

        温鹤行抱着簿册无言半晌,沉静开口:“为人弟子,我未忠于师门,也未孝敬师长,更愧对于先人。如此也好,有人替我常伴师父身侧,解他烦忧。”

        “你都被寒川放弃了,还替他们说话?指不定过些时日,你这寒川第一剑的名头就得易主。”薛弈光不屑,“你明知道结果如此还执意要来云州,你是疯了吗?”

        “我来寻你,师父不允。”温鹤行言简意赅。

        薛弈光不罢休,还在问:“不允就不允,你不来便是,为何非得弄成现在这个众叛亲离的局面?”

        裴煖饶有兴致瞧着两个人喋喋不休,面上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以及只有她自己能明白的歆羡。

        这会儿已经走到裴煖门前,温鹤行把账本给裴煖送进去。及走时,薛弈光却让温鹤行等外面,他有几句话想跟裴煖说。

        温鹤行面对他,没什么多余表情,沉默片刻后顺从立在门外。

        “想问什么便问吧。不过我也顺道问一句,之前找上门的捕风,你都尽数杀了。”裴煖缓声道,“可那个张镜,你却留他一口气,能正好撑住他回去复命的一口气。”她问,“你是心软了,还是有意放他走?”

        薛弈光低头笑了,面上淡淡的,说出的话也平静:“我刚为捕风时,他提点过我一二。”

        他看着门边放的一盆红玉株,笑道:“再说他是个捕风,人人都讲他从未失手过,这样很好。”

        他抬眉望向裴煖,又道:“我放他走,姐姐不也没拦吗?我就想问问姐姐,难道并非打算借他之口,将我推到明面上来吗?”

        裴煖笑了,不答话,转身去翻账目。

        薛弈光倚桌而立,他背着光,鸦羽似的发从脸侧垂下,眉如墨裁,眼眸清亮。他静静等着裴煖,没说话。

        好半天,裴煖才抬起头来,笑意好似也带着疲累,寡淡而缱绻。

        “影存,我的确利用你。”她大大方方承认了,随即道,“可姐姐也是真的想要对你好。”

        薛弈光一笑:“姐姐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

        裴煖却摇头:“你不明白。”

        薛弈光慢条斯理,气定神闲:“那就看姐姐打算何时让我明白。”他开口,声音轻得像是要和屋外的白鹃梅一起落在风里。

        言罢,他转身朝着屋外等候的人行去。

        “姐姐还是早些歇下吧,别太累着自己。”

        温鹤行候在门外,听他脚步声顿时循声望过去。月色浅淡,映得人神色朦胧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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