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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烟霭


裴煖寻到薛弈光的时候,他正在小摘星楼底下的游廊处喂鹦鹉。

        桐桥镇尽东尽西两座楼,是这地界最高的建筑。矮一点的七层,是捉影的,去年年末才落成,起个瞭望的用。

        高一点的八层,是属山海楼的,已经矗立在桐桥镇的东头好些年了。

        听说是山海楼的主人云清明觉得这数吉利,好生财,请风水先生好好算了位置才建的。不知道是不是沾了这楼的财气,反正山海楼几十年来生意是越做越大,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掌握了这天底下多少财富。

        登临高楼,可摘星揽月,所以这儿的人习惯把两座楼叫作“小摘星楼”“大摘星楼”。至于它们本来叫什么名,倒是没人在意了。

        那云斑鹦鹉是裴煖养的,毛色灰白缀黑斑,像火烧尽后炉里剩下的碳和灰,看着就不是什么名贵娇养。

        裴煖养它有些年了,也没把它关进笼里,平日里在院中陪裴煖逗乐子,脾气火爆,什么好听的奉承话都没学着,粗鄙叫骂倒是尽被它捡了去。

        “还没吃几口就跑了,”裴煖穿过曲曲长长的游廊从那头走过来,“你跑得还挺快。”

        云斑鹦鹉一见裴煖来了,嘴边的吃食也都不要了,倏一下就扑腾着翅膀朝她飞去,爪子还在薛弈光手背上狠狠蹬了下。

        “跑得挺快!跑得挺快!”云斑鹦鹉边扑腾边大喊。

        “闭嘴吧你!”薛弈光恨恨道。

        他拍干净手上喂鹦鹉的小米碎屑,回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人也在,我若还留在那里,不是存心给自己找膈应吗?”

        裴煖不徐不疾把话给递回去,装傻充愣,“哦?我怎么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云斑鹦鹉停落在裴煖肩头,乖乖地不动了,好像刚才一爪子踹开薛弈光的不是它。

        裴煖摸摸鹦鹉背羽,莞尔道:“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不就是逗逗你吗?哪知道你一看见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你有什么怨气尽管冲着他去,又不是怕了他。”

        “阴阳怪气!阴阳怪气!”云斑鹦鹉扇动两下翅膀,重复道。

        “我是不怕他,”薛弈光冷笑着反问,那声音好像都浸在冰水里,听着让人心底发寒,“可不意味着我想见到他!”

        可裴煖不会怕他,她了解他,更不会被他一声笑就给唬住。她静静站在游廊底下,身影与院里她新手栽的白鹃梅相衬,显得恬静端丽,可一笑起来就潋滟明媚。

        她就带着那种潋滟明媚的笑,在沉默中等着薛弈光的话。

        “你也听到了,他们可都在说,”薛弈光妥协了,接着道,只是嘴角还挂着刀子似的冷笑,“说温鹤行杀我是替天行道。”

        “还说他这是要来杀我第二次。”

        “这太好笑了。”

        他为温鹤行奔袭千里,为温鹤行生死不顾,为他挡过刀,为他受过伤。

        薛弈光曾飞蛾扑火般苦苦追逐温鹤行,只可惜那人从未回顾,不曾回应,未有承诺,甚至还布下死局对他赶尽杀绝。

        这便算了。是他薛弈光识人不清,怨不得旁人。

        后来他听闻温鹤行在风夜山遇险,他靠着那最后一点温存连夜奔赴只为使温鹤行从局中脱困,保全性命,到头来差点将自己也赔进去。

        腰腹和左腿受过的伤,至今仍旧隐隐作痛。

        可世人却皆以为是温鹤行杀了他,毕竟他臭名昭著,而温鹤行霁月清风,这二人在风夜山除了生死一战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

        于是世人都拍手称快,赞一声温宗师义薄云天,风霜高洁,铲奸除恶。

        薛弈光留在裴煖这里三年不出,温鹤行一离开寒川,他们便说温宗师大义凛然,要来斩草除根,杀他第二次。

        真是太过可笑。

        “那只是他们说的,旁人说了你便全听全信吗?”裴煖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盘算着外头的流言他听去了多少。她顺着云斑鹦鹉的毛抚摸,神情温柔,“外头的人还天天说要杀你,那些个名门正派还凑在一起密谋着怎么端掉捉影。”

        “可是你看,他们甚至都未曾见过你一面。你坐在他们旁边,他们都未能认出你。”

        裴煖带着她灰白的云斑鹦鹉,与薛弈光错开身,往游廊另一头走去。薛弈光沉默跟在其后。

        “他们口口声声悲天悯人的说词,说着为民除害为君除奸,说乾坤朗朗以证清明,可你看看,他们一面说着这些,一面却可以为了私利兄弟阋墙夫妻相残,可以卖儿鬻女认贼作父。我以为这样也很好笑。”

        “影存,”裴煖缓步登上小摘星楼下的石阶,站定,叫了声薛弈光的表字,“世人言语你向来是不在乎的,伴你走过这条路的一直是恶名,你又何时计较过。你在意的仅仅是无知众人的误解吗?”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你的事我知道的不多,我也从来不多过问,很多都只能从旁猜测。可我问你,你在意的真的是温鹤行要杀你的所谓流言吗——”

        薛弈光急声反驳:“我不是……”

        裴煖打断他的话:“那你为什么匆忙离开,为什么不敢多看他一眼,为什么连面对他面对旧事都不敢呢?”

        “影存,或许你自己都并未发觉。你对温鹤行的执念太深了。”

        薛弈光站在阶下与她对视,微微扬起下颌,线条紧绷,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线。

        他下意识去拒绝思考这个问题。温鹤行三个字与他而言就好像沼泽,只要他稍一踏足,就会整个人陷进去,理智也被吞掉。

        他在温鹤行身上吃过苦,尝过痛,那些伤疤都刻在他心头上,融在他血液里头,一辈子也不敢忘。

        他就好像触碰过火焰的人,那光焰那么美那么耀眼,诱惑着他这长夜里的行路人,他情不自禁伸手想要抓住那抹光想要靠近那团火,却只能被灼伤,从此永远记住这种刻骨铭心的痛。

        触碰火焰这种事,一辈子一次也就够了。

        那个人不值得。

        裴煖看着阶下站着的人,这个人三年前在风夜山濒死时被她救下,三年以来朝夕相伴。虽少不了稍加算计利用,可她也是真心将他当做弟弟来照顾。

        而青年此时仰头与她对峙,她虽站在高处却对他无能为力。

        五月的云州天已甚为炎热,午后的日光盛大刺目,扎得薛弈光稍稍眯了眼。炽盛日光下,裴煖只觉得,这个人所经历的往事,远比她想的要复杂。

        “因为我恨他。”

        薛弈光最终轻轻地说,如同情人絮语般讲起那个人。

        “我所经历过的一切苦难,都想让他以十倍百倍来偿还。他曾经给予我的每一分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无数个午夜梦回间我都恨不得亲手割下他的头颅。在那里,那么靠近他的地方,多待上一刻,我都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杀死他的冲动。”

        “但你没有。”裴煖接道。

        “对,我没有。”薛弈光眯起眼笑道,“用膳时见血,岂不是败人兴致。”

        裴煖在暗示温鹤行是来寻他,可温鹤行凭什么来寻他。众人皆言温鹤行前来意欲再次将他斩于剑下,他不太相信,可他凭什么不信。

        毕竟,温鹤行曾经是真的想过要杀他。

        “这人不提也罢。”薛弈光顿了顿,转开话题,“你今天要我一起出门,是算好了的?”薛弈光眯了眼长睫交错,显得一双眼更为狭长锐利。

        裴煖点点头,不语。

        她听着薛弈光避重就轻带过了之前的话题,只在心里暗叹一口气,却颇无奈,不知下次再说起这个问题又得是多久之后了。

        “那我们会遇见温鹤行,也是你算好的?”薛弈光接着问,“他会出现在那个摊子上,正好能被我们看见,你也从开头就算好了?”

        裴煖摇头,从石阶上走下来,停在薛弈光身前,只比他高一阶的地方。饶是这样,薛弈光也要比她高出一小截,她想对上他眼睛就得抬头。

        “不是我算好一切。”她离他很近,却丝毫不露怯,目光平和凝实,“关于这件事,外边都传了好些天了。”

        薛弈光一扬眉,有些怀疑:“好些天?你是何意?”

        裴煖接着说,“关于温鹤行下山,关于他要来再杀你一次,这些传闻,已经在镇子上传了两三天。”又道,“我早两天出去外边就都在传,今天带你出去,也不过是再听几次。”

        “所以你算好了时间,猜到他今天就会到桐桥,那茶摊靠近驿道,是最方便歇脚的地方,他也极有可能在那里稍作休整。你就这么想我与他对上?”

        薛弈光又闻到那种复杂又好辨认的香气,与今早裴煖给他的那个香囊里的味儿别无二致,因裴煖的靠近而变得异常浓郁。

        “从那头要进镇子,就那么一条道。就算他不停在那,我们也能知道他到了。守株待兔倒算不上,但是这是对上温鹤行,温宗师,对待这等人物我总是要谨慎些,亲自盯着才放点心。”

        裴煖再往下走了一阶,与薛弈光并肩而立。

        薛弈光接道,“我倒不觉得他会威胁到捉影,你大可放心。”

        说罢他有一瞬的怔愣,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怎敢这般笃定,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怎么敢再相信那个人。

        裴煖不置可否,接着说:“他比我预料的来得要早些。若不是今日这般,我怕是还需想着找个法子怎么把你拖在外面一会儿。”

        薛弈光听着她声音悠悠而来,意有所指。

        “我猜他定是日夜不休赶来,才如此之快。”

        “那条道的方向……”薛弈光缓慢眨了下眼,好像察觉到了某条隐藏起来的暗线,“那他大概是从寒川而来。”

        “而传闻已经传开两三天了。”裴煖补了句。

        “寒川到这里至少要三四天,传闻却已经存在两三天,这不太对,太快了。寒川……”薛弈光念道,那两个字在他齿间徘徊辗转,“寒川,除非这个消息是寒川特地放出来的。”

        “那也不太说得通,寒川不像是会主动放出这种风声。”薛弈光细细想着。

        其实要说他多了解寒川这方门派势力,也不尽然。早年行走江湖,听到的也不过是些不知真假的风言风语。他接触过的寒川弟子寥寥,甚至在秋红岭杀死寒川弟子一十七人,从此彻底与寒川交恶。

        所以偌大寒川他相熟的也仅有温鹤行一人,对于寒川的全部印象,也只是透过温鹤行感知到的。

        “寒川的泰清祖师,也不太可能插手这些事。寒川在民间声望颇高,很得人心,他人也不会冒着与寒川交恶的风险放出这种谣言……”

        “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裴煖偏过头来看他,有些慎重道,“然从时间上看,消息传出和温鹤行下山的时候应该相差无几,那么最有可能放出消息的就是寒川,也只能是寒川。”

        “问题就在于,鲜少入世的寒川为什么要放出这种消息?”

        薛弈光目光沉沉,不知在思虑什么。他隐隐能感知到,自己可能知道答案。可每每思及此节,就仿佛被烟霭笼住,看不分明。

        “我带你出去,也是想让你同他见上一面。”裴煖笑了笑。她是手握利刃的人,向来不只甘于在暗中揣测,“有什么冲着我们来的,或许你与他见一面,就什么都明白了。”

        “但这次已经错过了。”薛弈光往旁边挪了步,与裴煖错身而过。

        他不愿裴煖插手他与温鹤行之间的事。其实裴煖所说的话他都明白,那些劝解他也清楚并感激。可这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薛弈光清楚,一旦他与温鹤行见面,势必是撕破脸皮,将一切伤口疮疤都揭开在眼前。

        那太狼狈,太不堪。

        可如今他早已放弃了那个人,主动权也回归到自己手里。

        裴煖手指凭空朝他点了点,好像就此放过他了,就这么结束话题,可说出来的话却让薛弈光没法自在。

        “他与你对上,只是或早或晚。只要你还在这里,他还没离开镇上,你们早晚会见面。就算是你不愿见他,可他,”她轻笑一声,又道,“总会来找你。”

        她点了点云斑鹦鹉的喙,最后再看了薛弈光一眼,留下个耐人寻味的淡笑,就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我会见他。”薛弈光在她身后说,“不用等早晚,他最迟今夜便会找来。既然故人来访,我便在这里恭候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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