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风雪
薛弈光
他仿佛行走在暮云间,听见耳边有谁在呼唤他的名字。
那声音忽而是青年盛怒的厉喝,忽而是女子哀婉的悲泣,再一个急转成了稚子无助的啼哭。
当他想要仔细辨认清楚时,那声音又倏而飘远了,像一阵捉摸不着的云烟。
若有若无,忽隐忽现。
是谁?
他想要发问,想要追上那渺远的声音,喉间却好似突然灌进风雪,连舌头也冻住。他好像一脚踏空,从柔软温暖的云间跌下,掉进遍野的冰雪里。
他周身发冷,手臂陷在雪里,沉重得好像灌了铅,手指失去知觉,冷得发疼,风夹带着冰刀子一阵一阵打在他脸上。
霜掩雪埋中,他在脑海一片混沌中模糊想着。
我是快死了吗?
视野里是一片苍茫雪色,望不到尽头。
他隐隐察觉自己是在做梦,可这梦中的寒冷如此真实,好像他真的到过这里,真的从云端失足跌落过,真的风雪加身冻彻骨,真的在雪野里一个人独自等待死亡降临。
眼皮好像有千钧之重。
他睁不开眼,只能眼睁睁任由昏暗覆盖了眼前的一切。在茫茫深黯中,风中裹挟着逝者的呼嚎,拉扯着他往更深更沉的黑暗中坠落。
他徒劳地张开手试图随便抓住什么手边的一切当做救命稻草阻止拽着他奔赴死亡的命运,可整个人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洪流般的力量推进深渊。
我会死吧。
他不甘心。并不是他求生的欲望有多么强烈,而是他心中有簇烈火般的念头在抗拒死亡,这簇火撑着他黑暗里逆流而上,在他心里燃成一片火原。
他心有不甘。
可死亡的阴云笼罩在他上空,阴冷铺天盖地向他袭来,深渊的巨浪重重拍击着他的脑海,熄灭他的火焰。
好冷。
他无法阻挡自己下坠的趋势,在彻底沉没进深渊时,他心里陡然生出个念头。这念头来得莫名,占据他整个神思,在不甘之中甚至生出些炽烈的恨意。
冷。
他徒劳张口却发不出声,嘴唇翕动间,好像有个名字跟着滑了出来却没有被好生接住,跌跌撞撞掉进了雪里,被呼啸的风卷走,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薛弈光!薛弈光!”
薛弈光一睁眼就看见裴煖着浅青灵雀衔花衫裙,弯腰站在他床前,似乎是想直接拍醒他,手伸到一半见他醒了就缩了回去。
定了定神,他看着裴煖指尖新换的蔻丹颜色问:“几时了?”
“巳时三刻。”
裴煖直起身,皱着眉看他一眼,帮他把床帐子撩起来挂到勾上,说着:“你平日卯时便起,今日我用了朝食也迟迟不见你,怕你出了什么岔子就过来看看。”
“这么晚了……”
薛弈光坐起来时还有些未散的茫然,裴煖帮着拿了软垫给他靠着,他深吸两口气,才发觉自己出汗了,眼角被汗渍弄得酸涩。
腰腹与腿侧灼灼发烫,仿佛那曾经的伤依然触目惊心,那种几乎被贯穿疼痛深深刻进了记忆深处,又被梦魇将伤疤撕裂开。
“魇着了?”裴煖担心他,便问道,手探过来搁他额头上轻触。
“怎么这么多汗……什么梦能这般骇人?”
说着裴煖取了巾帕细细给他擦了,又拉过他手腕号脉。
自她将薛弈光救回来后,便让他慢慢调理好身子。可三年前的那件事终究给予薛弈光的刺激太大,他时不时就会做梦,梦见濒死的自己。
“脉息缓慢,气血凝滞,不过应无大碍,还是那之前留下来的毛病。”
裴煖放开他的手,再担忧地多看他几眼。
薛弈光不喜明亮,房中较为昏暗,屋内陈设也多为暗色,床还挂了遮光的帐子,一眼望去,那靠在床头的瘦削青年好像要融进一室阴影里。
“你向来思虑过甚,夜来多梦,沉梦纷繁,这次又是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
薛弈光垂下眼睫,敛去初醒时分泄漏出来的复杂情绪,好像连带着梦里的惊惶失望悲哀脆弱,和那一点烧在心尖上的恨意,都一并被他压了下来。
他又换上毫无破绽的外衣,成了那个百毒不侵的薛弈光。
“就是梦到三年前了,梦到自己差点死在那个鬼地方。”
他抬眼看着裴煖,声音里甚至带着些许笑意,“我可不想交代在那里,那么僻远的地方,要是死了,怕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话怎么说的?”裴煖挑眉,细长眉眼凌厉又明艳,“合计着我是闲着没事才跑那么远,救你狗命还不如给你收尸是吧?”
那是三年前发生的事。
那时他受了重伤,一个人躺在风夜山的深雪里,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死了。漫天大雪里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
是裴煖。
裴煖救了他一命,捡他回来,三年里尽心竭力治他旧伤,总算让他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哪能那么说。”薛弈光笑着回道,嘴甜得像是抹了蜜,“还不是多亏了姐姐你妙手仁心回春之术,枯骨生肉起死回生,这才有了当下我能站在你面前呀。”
“我倒是后悔捡了个不省心的家伙。”裴煖笑笑,把搭在架上的衣衫取下,扔他脸上。
薛弈光把扔头上的衣裳扒拉下来,反驳道:“那还不是为了陪姐姐解闷,多个逗趣的法子。”
他转念又想起裴煖给他擦汗时,隐约闻到她袖间特殊又隐秘的暗香,随口问道:“你又换了熏香?”
“是我新调的。”裴煖掏出个小香囊丢过去。
裴煖平日里一旦稍有空闲,少不得做这些风雅乐事,莳花弄草,调制香料,她都相当精通。
薛弈光伸手接住,凑在鼻旁仔细嗅嗅,只觉得一股各种香料药材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很有辨识度。
“好闻吧?”裴煖得意笑笑,随手打了个响指。
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随即响起,隔着窗户纸能看到外面有个模糊的黑影。
“给信鸟专门调了当作标记,这样不容易被发现。”
捉影专门饲养了一批送信传音的禽鸟,没有选用常见的信鸽,大多是富有攻击性的猎隼一类,以防被人拦截或是被其他鸟类捕杀。
“好闻好闻,姐姐手底下从无次品。”薛弈光只敢点头,说罢注意到裴煖眉间花钿,似乎换了样式,“今日你要出门吗?”
“当然,不然我费那么多功夫打扮干什么?”裴煖斜睨他,说着,“你也得一起出去。”
薛弈光皱眉:“我就不了吧?”
裴煖没理他,转身就朝外走去,只留下不容辩驳的声音。
“至多一刻,赶紧洗漱了把衣裳换好,我在门口等你。”
裴煖的声音渐远,那些笑闹最终散落在门外。
薛弈光望着被重新关拢的屋门,室内重归寂静与阴暗。那在裴煖面前勉强装出来的嬉笑神色瞬间沉底,被一种深刻的冷硬狠厉所淹没。
他回想起梦里的漫天大雪,冰封千里,他孑然一身躺在雪地里等待死亡降临的孤独。
还有他从高处重重跌落,那个人的身影转眼就被雪山所吞没。
最终最终,是那个他念想过千千万万遍,也没能在梦里叫出口的名字,没能在濒死之际见到的人。
他将这个名字含在唇齿间,好像能就此咬断那个人的脖颈,将血肉与硬骨都一齐生生咬碎了,和着绵长的恨意吞吃入腹。
“——温鹤行。”
薛弈光低声道,像是要撕碎这个名字。
……
云州繁华以盐盛,临近白州等盐产地,再加上水运便利,是以让这个位于大燕中部的区域在两百年间成为七州里最富庶的地方。
长明运河连通了东西恒州、青州两州以及更远的地方,使得这个七州里面积最小的弹丸之地成为天下盐铁粮食等重要物资运输的必经之所。
桐桥镇是云州东南部槐林城的一个小镇,被誉为云河明珠,云州的繁华在这里得到最充分的展现。坊肆林立,商旅辐辏,宇阁飞金,酒香脂浓,迎面熏风也柔情醉人。
收拾完出门已近午时了,虽已经过了早晨人最多的时候,可这会儿街上仍是热闹,路边张罗起不少小摊子,商铺里伙计也开始卖力吆喝。
“糖炒板栗!刚炒好的板栗来上一份啊!”
“来碗面啊客官!我老陈家的独门配方包管您吃到就是赚到!”
裴煖直接带薛弈光去了就近的茶摊,要了屉包子让他先填填肚子。
“好嘞!”摊主先招呼他们坐下,很快便将刚整好的包子端上桌。
“我猜,”薛弈光转着手里的茶杯,看着茶水里映出的自己轮廓,说着,“你是想出来听听外边的人是怎么说捉影的。”
裴煖“嗯”了声,拍开他拿着茶杯的手。
“空腹饮茶伤脾胃。你先吃东西,吃完再喝茶。”
这个茶摊靠近驿道,四方往来者不少会在这里歇歇脚稍作休息。
眼下他们旁边也坐了不少落脚的茶客,正交头接耳吹牛八卦。
薛弈光没说话,余光往旁边去了,眼睫跟着一动,狭长的眼里落了些笑意,将周围闲谈尽收耳中。
捉影和山海楼各自占据桐桥镇尽东尽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山海楼是群生意人,楼主云清明是个极有手腕的女人。山海皆可为利,任何东西都可以交易,只要你想,山海楼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
操奇计赢,小往大来,整个云州,乃至天下,半数财富都控制在山海楼手中。
而捉影,是年初才建立起来的。
由左仆射杜怀微提议建立,网罗了一批特别的人物,至于怎么个特别——这其中有囚犯有浪客有文人有伎子,无一不是果断狠绝者。
而捉影不在六部之列,独属太尉周棠麾下,成为了周棠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替他除尽所有绊脚石。
捉影实际上的组织者则是裴煖。
三年前裴煖于风夜山中救下薛弈光,并非不求回报。
她向薛弈光讨要一个承诺,在日后需要时答应她一件事。三年后这个承诺被践行,裴煖在捉影组织完备后,要求薛弈光代替她成为捉影的头领。
“枪打出头鸟嘛。”裴煖玩着手里的银针,偏头朝他丢过去个似是而非的笑,“你我一明一暗,多有意思。”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周棠视之为眼中钉者,都是捉影的目标。而周棠锐意革新,是以朝堂上不少人与他意见相左。
捉影刚建立还没一个月,朝野上下,就有一批激进的文人下狱,侠客命殒,成了捉影的磨刀石。
此番举动,一下子让捉影成为众矢之的,激起朝野上下乃至民间的强烈不满,怨声载道。士人纷纷起草檄文声讨,而江湖人则磨刀霍霍谋划着对捉影动手。
不管身后跟了多少骂声,反正捉影的两位头领现下在街边茶摊悠闲吃茶,旁人竟也没认得出来。
毕竟人云亦云,真正认识这二者的终归是少数。而见过薛裴真容者又恰恰与他相敌对的,又多半已经黄泉路上走了遭,这会儿早该喝过孟婆汤了。
“我听说那吴侍郎,就吴尚书家最受宠的那个小儿子,因为上朝时反驳了周太尉两句,没过几天便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下狱!还未受审就被药死在牢里啦!”
“你那都是多久前的消息了!吴尚书哭肿一双老眼还得在太尉面前强颜欢笑!这干的是人事吗!什么捉影!不过一群鼠辈!聚在太尉脚底下狼狈为奸!”
“还有青山门的那个长风剑,顾少侠!他老丈人因周太尉一句话便丢了乌纱帽,顾少侠深感不平,连夜上门讨个公道,嘿,没想到吧,这第二天人脑袋就挂到了他妻子房门前!他妻子,啊不,现在是遗孀了,被吓得肚里孩子当场就流掉了!这才是前几天的事儿!”
“依我看啊,捉影根本就不该存在!太尉本就包藏祸心,网罗这么一群臭名昭著腌臜烂人,谁知道他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薛弈光懒得计较这些骂声,反正被骂的是捉影和周棠,与他有什么干系。
他忙着解决晚了许久的朝食,这包子皮薄馅足,馅肉鲜美浸着油光,有些烫嘴。薛弈光吃相倒是好看,却有些心急冒进,一口咬下去,轻轻吸了口凉气,吐了吐舌尖。
裴煖笑看他一眼,倒是没再拿他开玩笑。她左顾右盼,心不在焉地转着筷子,听着周围江湖人口中捉影罄竹难书擢发难数的行径。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旁人的高声闲谈落在正午炽盛的日光里,好像渐渐被蒸干的水,随着日头升浮,让薛弈光有些走神。
“诶?”裴煖突然出声,手中转着的筷子骤停,“……有意思。”
薛弈光疑惑抬眼,就看见裴煖眼角的笑越发意味深长。
他顺着裴煖的视线望过去,就见一个身影独坐在离他们几桌远的地方,随后耳边响起裴煖满是兴味的声音。
“——你看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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