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阴魂不散
1
夏油杰的前女友死了。
她死后第三年，夏油杰梦中惊醒，一睁眼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中。那人周身气息是他所熟悉的，也曾经有人这么抱着他，坐在他身旁，用双手揽住他的头，放在自己双腿上——也就是俗话说的膝枕。但这怀抱一点儿都不温馨，也不温暖，非要形容就是有股子寒气，冻的夏油杰身体不受控地发抖。
夏油杰脸上是湿的，有温热液体流下。他一摸脸，神色恍惚，想到：我这样的杀人凶手也有资格流泪吗？
他抬起头去看抱着自己的人，这才发现流泪的原来不是自己。
也不是她。
发现夏油杰抬头看自己，她咧嘴笑了。这一笑不得了，又是淅淅沥沥的血水顺着她猩红的嘴唇往下滴，不偏不倚落在夏油杰的额头上，又顺着之前的血迹滑坠，流满了他整张脸。
被用双手掐着脖子的时候，夏油杰心想：厉鬼索命居然是真的。
2
夏油杰的前女友是个娇娇大小姐。逛街时走路超过一个小时必然开始哼哼唧唧，整个人挂在他半边胳膊上，要夏油杰背她。
夏油杰一手里拎着她买的衣服，一手握着她喝了一半没喝完的奶茶，闻言沉默着阖了下眼，然后去瞅她的眼睛。倒是对上了眼，但她扑闪着睫毛，表情理直气壮中还带着点假到离谱的装可怜。
夏油杰没辙。可她穿着短裙，夏油杰就是能背也不可能背，于是好言好语地鼓励她再坚持一下。她却不识好人心，也不装可怜了，一撇嘴角冷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爱情这玩意儿谁信谁傻逼，夏油杰，你给我记着。
夏油杰任由对方掐了会儿，直到感觉大脑有些缺氧。他伸出手去掰掐在自己脖子上的双手，没用多大力气就掰开了。
夏油杰牢记于心。
他记着的，这大小姐身娇体弱手无缚鸡之力，扫个地手掌能磨出泡，煮个面能把热水撒自己手上，逛个街走路不到一小时开始耍赖——就是没想到变成鬼之后也毫无长进，多少让人有些唏嘘。
他还没来得及从这杀人怀抱中脱身，就又被血浇了一脸。夏油杰闭着眼一抹脸，不紧不慢地起身，然后回头去瞅那厉鬼，只见她脸色惨白七窍流血——毕竟是厉鬼。
但眼角流出的是粉红色的液体。
她哭了。
夏油杰知道她为什么哭，但他实在是没法哄。
怎么哄？告诉她好好锻炼身体，总有一天能把自己给杀了？可她都变鬼了还是这么弱，这得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实现复仇啊。
3
夏油杰的前女友十分记仇。
休假时大多是两人一同度过，她喜欢靠在夏油杰身上玩游戏。当时夏油杰正在看书——看的是她的教科书，以便辅导对方功课。谁叫两人交往时是国中，夏油杰耍了心思，以自己学习好可以在约会时指导其功课为优点诱惑她点了头上了当。现如今夏油杰有点觉得上当的是自己。他上了咒术学校，和普通学校的教学进程“不太一样”，因果循环，当初许下的诺言被拿出来说了又说，小姑娘理直气壮地表示如果你现在都不能教我功课了，以后上大学了该怎么办？
优等生夏油杰想了想，认了。这功课辅导得辅导到大学，他不认谁认。
这边夏油杰正艰苦奋斗，那边玩着玩着突然发出一阵冷笑，紧接着伸出一只拳头，狠狠地砸了夏油杰肩膀一下。
夏油杰：……
疼倒是不疼，具体原因不再赘述。
夏油杰瞅了眼她，耐心问道：怎么了？
她咬着牙给他看游戏屏幕。屏幕上瞎了只眼的男主角面色阴沉，一副“我已经这副样子你就不要再管我了”的表情，对话框显示着男主说的话：给我滚。
夏油杰了然。
他的前女友说好听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说的不好听……
还没等夏油杰想出个不那么伤人的形容词，对方就吐槽起来：没有女主角站队他五年前就死了，现在还敢狂？等我下一周目就投敌，看他还有没有这个命骂人——还有你，如果有哪一天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夏油杰惯来会哄她开心，要哄她开心也容易：那就是顺着她的话说。他深谙此点。
于是夏油杰逗她：嗯嗯，我不会的，你别生气。
少女瞥了他一眼，表情很是无语。
现在这招却不再管用了。
夏油杰面无表情地摸着前女友的发丝，手掌顺着发丝而下，落到她的后颈上，然后——捏着她的后颈肉把对方扯离自己的怀抱。
他另一只手臂已然被咬得鲜血淋漓。
狗啊。
一别经年，再重逢时曾经的恋人失去大半神智，浑浑噩噩……但是还记得恨夏油杰，记得他是个坏人、是夺她性命的凶手。
就是这表现形式骇人了点。
夏油杰彻夜未眠。
4
第二天夏油杰一切如常，临出门时被菜菜子美美子两姐妹围上来拽住袖子，这一拽扯到了他昨天新添的伤口。夏油杰神色不变，温和地问：怎么了？
两姐妹互相对视一眼，面上忧心忡忡，异口同声道：夏油大人您怎么了？您今天忘记束头发啦。
夏油杰侧过眼，不经意般抬眼看了下自己的肩头。除了他没人能看到的前女友小姐正坐在他肩头，双手手臂压在他的头顶，昏昏欲睡。
昨晚又咬又踢又上手挠的，忙活了一夜，现在倒知道累了——鬼魂也知道累吗？
夏油杰微笑：嗯，今天有点事，这样方便出行。
两姐妹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问：夏油大人要去哪里，可以带着我们吗？
美美子菜菜子两姐妹是他的‘家人’，是他亲手救下的人，如果是平常，夏油杰一定不会拒绝。
但是现在……
夏油杰说：不行哦。我今天要去一趟松尾寺。
驱驱邪。
寺庙之行并不顺利。且不论所谓的得道高僧是否真的有本事，真的能见到鬼——
夏油杰双手拢在袖中，安静地欣赏眼前一身白衣、风度翩翩，正在拉小提琴的和尚。
拉的还是情热大陆，怪好听的——至少前女友小姐必然觉得好听。她正安静地、兴致盎然地盯着那和尚看。
夏油杰手指微动，一时间生出一股微妙的杀意来。他觉着可能是同类相斥。尽管对方只是一猴子，自己则是个半路出家的假和尚，而且只会骗人不会拉小提琴。
和尚一曲拉完：你最近遇到了些怪异之事吧。
夏油杰心想，一猴子罢了，倒是有点本事——唬人的本事。
和尚：这是厉鬼缠身。
夏油杰虚伪一笑，脸上忧心忡忡问道那该如何是好？心里却想：放屁。果然猴子就是会骗人，她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孤魂野鬼。如果是厉鬼，又怎么会连杀他的力量都不拥有呢？
和尚：因果报应，顺遂天意。
夏油杰含笑，开始盘算怎么把这和尚给杀了。这个时间地点都不太好，外面还有来来往往的游客，夏油杰虽然不在意猴子怎么想怎么看，但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确实有些嚣张……
还没想出个一二三来，头顶飘着的前女友鬼魂便笑了出来，好巧不巧又是一串血顺着夏油杰的额头滴下。
夏油杰莫名其妙地打消了心思。
和尚一抬眼，这才变了神色：您——
夏油杰眼皮动都不动：不好意思，流鼻血了。
和尚看着他顺着额头往下流的血迹：……阿弥陀佛。
5
夏油杰，你会遭报应的。
这句话是他前女友说的，但是夏油杰没当回事：她说这话时濒死，罪魁祸首是他。那段时间他们许久没有联系，久到她频频打电话来和他吵架，在电话里她口不择言，说，夏油杰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我，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恋人，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你再这样下去咱们迟早得玩完。
夏油杰安静地听着，直到对方挂掉电话。
他抬起脚，向村庄走去。
说实话，找上她之前夏油杰都有些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说来奇怪，当初告白的人是他，他分明是喜欢对方的，而且手机屏幕也是她的照片，又怎么会忘记她长什么样子？如果要形容的话，那时候的夏油杰仿佛灵魂飘在空中，一切的一切都如幻梦一场，没有实感，直到对方打开门，冲着他轻哼一声时，夏油杰漂浮着的灵魂才终于被什么给重重地踩回躯体，又痛又难以呼吸。
真是无妄之灾。连夏油杰都觉得她倒霉——虽然只是个猴子，但如果不曾认识他，又怎么会落得这种下场？本来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身上都是血，眼泪混着血液往地板上掉，看上去凄凄惨惨触目惊心……就算是辱骂他也丝毫不过分，不如说她骂的太轻了，都不如平时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你对我不好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时来得有威胁性。
而且夏油杰觉着她说的没错。
她死后夏油杰时常做梦。梦中有她，有他父母，具体梦到了什么夏油杰记不清了。他几乎每日都会在深夜惊醒。浑身冷汗，醒来后一动不动，睁着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思绪混沌，带着一种如在梦中、轻飘飘的感觉，和那时候一样。
夏油杰觉得有些可笑。
他们都死了，你装给谁看。夏油杰问自己。
夏油杰没找出答案。
自打寺庙之行后，前女友的状态莫名其妙稳定了些许。她仍然神志不清，一日之内活动的时间也有限，大多时候不是尝试攻击夏油杰，就是以各种各样只有鬼魂能办到的姿势赖在夏油杰身上睡觉……为什么鬼魂也要睡觉？这个事他一直没研究出个所以然。
夏油杰照常入睡——他仍然会被梦魇惊醒，只是与以往几年有些许不同，他醒时总觉得胸口发闷，手脚冰凉又麻木，动弹不得。
夏油杰一睁眼看见的便是趴在他身上睡得正香的前女友。
他恍然，抬手触碰了一下对方的脸颊。冰冰凉凉，似有若无，总之符合一切普世世界观中对鬼魂的猜测与定义。
太好了。夏油杰情难自禁地想到。
原来是鬼压床。
6
夏油杰习惯了身边有位鬼魂前女友陪伴的日子。
好像一个秘密，除了他没人能看到的秘密——但鬼魂小姐在他身上留下的咬痕抓痕以及动不动就来几串的血珠子倒是是个有眼睛的人就能看的一清二楚，以至于离夏油杰最亲近的两姐妹总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眼睛里写满了“夏油大人没事吧”，“夏油大人怎么了”等担忧和关怀，两姐妹长大后这种眼神就变得更为诡异复杂。
夏油杰权当没看到。
总不能说是被鬼咬的吧？还不如说自己收服了个需要定期安定情绪的隐身系咒灵来的靠谱。
前女友小姐的存在让夏油杰不期然地想起路易吉洋馆。她怕鬼怕得要死（说来好笑的是现在她自己成了鬼）却还要玩路易吉洋馆，一代时他旁观对方在3ds上频频受挫，二代他陪着撒娇要联机的两姐妹一起玩。如果有机会，等鬼魂能碰触除他以外的东西后，也许两人能一起玩一玩，帮她找回一下以往的记忆。
不过这份计划终究落空了。
前女友小姐清醒了过来。毫无预兆，就有那么突然，一如她几年前突然出现在他身边。
前女友小姐清醒时说的第一句话是：啊、和尚？——操，夏油杰！
清醒后第二秒，她扑上来对着夏油杰就是一个锁喉。夏油杰轻松松又熟练地把她从自己身上撕下来——不熟练不行，这一套动作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遍，一人一鬼熟练的如同巴普洛夫的狗。结果恢复了神志的她不似以往，她委屈地又喊又叫，还抽着空骂人，手舞足蹈就为了能踹上夏油杰那么一脚。
挺新鲜的，夏油杰听得津津有味。
夏油杰待她冷静后才解释了一遍她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始末，然后又讲她没有神智时都做过哪些好事：对他又咬又掐又踹又鬼压床等等。夏油杰没有抱怨的意思，全当帮她了解自己不清醒时的日常活动，只是她听着听着就失去了耐心，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等到夏油杰开始叹气她才回过神来，而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说：所以我跟了你七年？这七年来天天胖揍你？
夏油杰想了想，没否认。
胖揍？呃，这个可能说不上，不过如果认下也许能让她稍微消停点。
她说：好吧，揍得好。我不会道歉的，是你活该，而且……
她又说：我固然不该这般阴魂不散，可你夏油杰也有错啊！
错了。夏油杰心想。她又搞错重点了。
况且阴魂不散挺好的。
7
前女友恢复神智后不久，夏油杰宣布发起百鬼夜行。一系列活动安排下来好不容易得了个空闲，他争分夺秒地闭目养神——以便发挥出最好的状态。但有人…有鬼不想他安宁。
去死。
夏油杰听到她这么说。
她这段期间每日起床第一句话必是辱骂夏油杰，什么蠢货、混账、变态、骗子、野狐禅、狗屁假和尚等等，仿佛要弥补口不能言的过去，妙语连珠层出不穷，但从没提过和死相关的字眼。
夏油杰也没提过，原因他心知肚明。
夏油杰睁开眼，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她身体半透明，虚幻飘渺，仿佛风一吹就会散，表情看上去很愤怒，好像还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委屈悲伤与恐惧。
自她清醒后的这段时间，夏油杰不知自己出于何种心理，不曾杀人。如今却堂而皇之地策划百鬼夜行，所有计划全被她听了个遍，她刚一听说这事时便愕然地看向他，表情如同看到一个恐怖袭击分子。
夏油杰想，她怎么如此惊愕呢？怎么表现得像是刚认识他呢？怎么表情像是发现一个品行皆优的三好学生突然变成杀人狂魔呢？
——怎么能不时刻铭记着他夏油杰是杀死她的罪魁祸首呢？
夏油杰先是觉得好笑，然后又感到一股不知源头的苦楚。他起了坏心思，故作温和地应道：嗯，我不会死的。
她气得直咬牙，看上去想给夏油杰来一口。但又没像以往那样扑上来，只是孤零零地在原地飘着，好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
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出现在你身边、只有你能看到听到我、只有你能触碰我吗？迷路小孩问。
为什么？即便她说的如此突然，夏油杰还是从顺如流地问。
她却一下子变了表情，刚才的气愤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溶解了。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为什么我只能跟在你身边？因为这么多年，除了你——
她停顿了一下，好像说不下去了似地喘了口气。
现在你死意已决，我也就快要消失了。
我要因为你再死一次了，夏油杰。她说。
她说：你觉得我恨你吗？
夏油杰没说话。
这样太便宜你了。
夏油杰，活下去。你要健健康康，你要长命百岁，你要悔不当初。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和当年打电话来质问他时的语气如出一辙。她眼睛里含着薄薄一层水雾，口齿含混，带着些许暧昧不明的迟疑。
这份迟疑让夏油杰恨她。
他于是伸出手去够她。
夏油杰的手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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