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苗家三术
“汉苗之争,汉靠的是人力,苗靠的是法力,汉人人多,自不必说。苗家所谓法力,一为蛊,二为鬼,三为咒,靠此三样法宝,才能在强势之前勉强自保。”阿侬眼望火堆轻言道。
“哦?这三样法术,除了第三样的咒我还勉强了解之外,其他的愿闻其详!”凌云霄不解道。
阿侬答道:“其实汉人中也多有道法高深之人,若是单以咒术伤人,根本难以自保,苗家祖上迫于形势,只得另开炉灶,历经数百年的探研,花费了无数苗人前辈的精力与性命,终于在咒术的基础上炼制而出蛊术和鬼术另两种保命法宝。”
阿叶在旁轻言道:“凌小哥,你的衣物烤好了,现在要么?”
凌云霄此时正听得入神,哪还顾上什么衣物,随口道:“先放一边吧,听阿侬所说之事要紧。”
阿叶哦了一声,道:“那我帮你折好,放到床上去,一会你自个去取吧。”说着拿起那些衣物,也不待凌云霄答话就快步行到凌云霄所睡的房间之内。
阿侬眼望着阿叶的背影隐没在房里,轻声道:“可怜的阿姐!”
凌云霄也跟着她望去,只见门帘晃动,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若是如此,我去叫她不要弄了,我自己来就行。”说罢便要起身。
阿侬微摇摇头,制止道:“我不是说这事,你不要去了,让阿姐一人清静清静,一会听我说完了你就明白了。”
凌云霄低声问道:“这事和阿叶姐也有关系?”
阿侬点点头,道:“她是被牵涉进来的,难于脱身了,像我那大阿姐一般……”眼眶一红,已说不下去。
凌云霄见她面转向一边,不给他看着面目神情,但呼吸声急促,似在极力掩饰悲意。凌云霄心底明白,这姑娘定是想到什么伤心之事了难忍悲伤之意,却又不想让他知晓,所以才这般模样。心中思道:“阿侬表面看起来如此刚强的女孩,其实内心也有其脆弱的一面,想来令她心中伤悲之事,应是和她口中的那个大阿姐有关,难道也和这个性情温和内向的阿叶姐也有关?”想到此处,不由一惊,虽心中好奇,也不敢出言相询,只得默默坐在一旁等待。
也就片刻功夫,阿侬转回头来,凌云霄见她面色平淡,好似无事人一般,心中暗暗佩服,若是心力不坚之人,想上伤心之事,哪能那么快就能恢复平静如常。
阿侬继续言道:“这蛊术又分为毒蛊和虫蛊两种,卯家寨盛行所用之术就是虫蛊,就是将天地间一切可用的虫物加于利用,使它们炼化成为可以制敌于死地的致命物事,凌阿哥,你头先也见着了,我用那些绿虫将那几名大汉致死的经过,你想想看,世间虫物何其之多,数不胜数,若是拿来害人,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凌云霄闻言点了点头,道:“利用虫物作为武器,当真是令人防不胜防的,想想都不寒而栗。”
阿侬道:“此法虽然厉害,但虫物也极其难炼,其中过程甚是繁琐,而且弊处也极大,我也就不一一道来了,况且我们本意只是自保,无意害人,所以也不会对汉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只要他们不来招惹,也就无事了。”
说到此处,她右手手掌一翻,一只绿虫赫然在目,她盯着手中虫子,缓缓道:“可恨那些汉人,仗着人多势众,火器锐利,仍是处处刁难加害我苗家族人,逼不得已之下,虫蛊只得屡屡使用,我这只虫儿,也不知道已经吃了多少汉人的血肉了。”
她说得轻淡,凌云霄却听得汗毛直竖,再看她手中怪虫,身圆肉厚,只怕都是吞食生人血肉养肥的,不由感到一阵肠胃发酸,脊背发凉。
阿侬瞧见凌云霄脸色发青,知他惧怕虫子所致,莞尔一笑,手一翻,已收起蛊虫。凌云霄强咽了一口水,道:“那毒蛊呢?又是怎么一回事?”
阿侬瞧他样子,笑骂一声道:“还大男人呢?对只虫子怕成这样?”脸转往火塘,脸上似有恨意,语气沉冷道:“那毒蛊是翁家寨子的拿手好戏,哼!其实还不是从虫蛊中演变出去的,有什么了不起。”
凌云霄小心翼翼问道:“阿侬姑娘,听你语气,似乎对那翁家寨颇多不满?”
阿侬冷道:“说起这翁家寨子,我打心眼里就来气,本来苗汉之争,我们就不占什么优势,处处受制于人,这种紧要当口,同是苗人的份上就应该同气连枝同仇敌忾才是,他们倒好,反而落井下石,仗着自身处于深山密林之中,汉人鞭长莫及一时半会的还找他们不着,竟摆起谱来,以苗人领袖自居,让我们这些经常和汉人发生正面冲突的寨子向他们缴纳财物,甚至是女人,他们方出人出力与我们一起联合抗敌。”说到此处她狠狠将一大段木柴丢入火塘中,直搅得塘中火星四溅,木灰飞散,可见她对翁家寨怨气不小,可以说是恨之深切。
凌云霄道:“他们摆的这谱的确好大,只是他们难道不明白唇齿相依、唇亡齿寒的道理?”
阿侬恨声道:“他们能明白的话,日头都打西边出来咯,哼!若论两寨实力,也不见得我们卯家人就怕了他们,真打起来,毒蛊又能算什么玩意?若不是大敌当前,为保我卯家一脉不至于被汉人所亡,寨中长辈只得委曲求全,也就全应了他们。可怜我那大阿姐,就成了这种肮脏交易的牺牲品,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二姐了。”
凌云霄大怒,一掌拍在大腿上,骂道:“如此趁火打劫之事,和强盗有何区别?还论什么同族同脉?简直是猪狗不如!”
阿侬道:“过几日就是要把二姐送过去的日子,我阿婆阿爷他们俩老互相怄气斗了大半辈子,阿婆从来不去求过阿爷什么,今早阿婆就是为了此事专程去找了阿爷,央求他改了此条协议,到此时还没回来,想来又谈不拢了,按俩老的脾性,估计此时又得大打出手了。”
凌云霄大惊,道:“婆婆都如此年纪之人,还能打得动么?若有个闪失,岂不危险之至?”
阿侬浅笑道:“你也太小看阿婆了,她不出手还好,一出手的话全寨估计也没谁是她的对手,和阿爷斗了几十年了,气归气,怒归怒,总归还是两口子,两人彼此间手底还是留了情的,放心,没事的。”她虽宽言慰藉着凌云霄,但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忧愁。想那十二年前,她尚在幼时,阿婆阿爷本来何其恩爱,只因阿爷违心答应了翁家人的要求,大阿姐被送去翁家寨子之时,阿婆也是这样子气冲冲的去找阿爷理论,结果理论不成,两人大打出手,那阵仗,她至今记得,惨烈无比,若不是当时尚有一祖叔辈的人物在场,只怕两人间已有一人魂魄西去。从那以后,两人竟是分道扬镳,颇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如今和那年一模一样,只不过是大阿姐变成了二阿姐,阿婆又是这么气冲冲的去了,只是如今他们两人已是寨中辈份资格最老的人,还有谁能劝解得住?
凌云霄见她双手抱着足膝呆呆地想着心事,默不作声,知她心中有着难解的心事,忍不住出言询问道:“怎么了?”
阿侬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刚才我说到哪了?”也没等凌云霄答话,她已自顾道:“哦!说到翁家毒蛊,算了,不说他们了,说来只能徒增火气。还是说说那鬼术吧!这鬼术,也就是如今寨子中怪事连连的关键所在了。”
阿侬道:“这鬼术,顾名思义,就是和鬼魂有关,也是分为两种,一种是请灵上身,与施法者二者合一,借鬼魂之力增强自身的功力,瞬间之内庸夫都能变成强者,听来此法甚好,其实弊病甚大,若施法者自身法力不足于压制上身魂魄,必遭反噬,就算功力再强又如何,已是成了行尸走肉。若施法者法力高强压制得住不被反噬,一旦身上魂魄离开,施法人也是精力耗尽,轻则成了废人,重则必亡不可。我知道此法你们汉人中也有人会用,施法者应该是被你们唤做什么乩童的吧,所施之法被称为邪法而不屑一顾,唉!若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使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法术?我族中人也是甚少使用的,毕竟不管如何,一旦使出,自身或废或亡,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凌云霄暗道:“是了,那安然临死之前所使的就是这种法术,想不到竟是苗疆之地流传而出的,怪不得师父会叫我来这云贵查探乩童的消息,想来师父他老人家也早就知道此等邪法的诞生之处了。”一念及此心头大喜,又想道:“好运气,想不到误打误撞之下竟给我来到苗寨之中,总好过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闯,既然知道了来源之处,再查那些乩童的消息想来也是不难了,也算我福大命大,真是机缘巧合啊。”想到这里不禁呵呵自顾笑了起来。
阿侬见他呆呆坐着出神,突然就傻笑起来,有些惊奇,问道:“我说这鬼术,你见很好笑么?”
凌云霄忙忙止笑,不好意思道:“没,只是心中想到一些别的喜事,情不自禁就失态了,阿侬姑娘,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阿侬抿嘴一笑,继续道:“另一种鬼术就是养鬼术。”
凌云霄一惊,道:“养鬼?”
阿侬点点头,道:“就是将未及出生就胎死腹中的胎儿或已是出生不久便已夭折的新婴之灵取出,施法封于坛罐之内,每日施法者用自身精血加于喂养,待它们长成魂魄之形便将其放出,因它们身上怨气极重,一旦出罐,性情暴戾,嗜血成性,端是凶残无比,但对种养它们的施法者极其听话,一生只听命于施法者一人,反过来也就是说,只有施法者本人才能降伏住他们自身所养的鬼仔,也正因如此,才给日后留下了极大的隐患。”阿侬叹了声气,继续道:“为了抵御汉人,祖上苗家人几乎个个都会养鬼仔,然后拿到山中放生,让它们在山中自行游荡,吞噬那些黑夜里擅自闯入山中的汉人。初时倒还没什么,也给山下的汉人带来极大的震慑力,让他们不敢趁夜上山搞那偷袭之事。施法者一旦自知命不长久,便会进山收回自家的鬼仔,然后将其魂魄打散,将它们毁灭殆尽。”
凌云霄听到此处忍不住插嘴问道:“为什么要灭其魂魄呢?既然如此防范妙法,留着岂不更好?”
阿侬道:“因为鬼仔只听命受制于施法者本人,若是施法者一死,将无人能够制住那些鬼仔,到时候它们好坏不分,乱咬一气,岂不坏事?”
凌云霄听得明白,点头道:“原来如此,果然是个大弊处。”
阿侬冷道:“简直是大大的弊处,若是施法者自身知道大限将至,当然还能够收回自家的鬼仔,但若是不知呢?你想想看,汉苗相争,打到白热化之时,每日都有人死亡,都是突然暴毙之人,哪能顾得上自家鬼仔?如此下来,积少成多,那些死了主人的鬼仔自然而然就成了无主孤魂,再也无人管制得了它们,整夜在山中游荡,遇到生灵便群而攻之,连我族中人再也不敢在山中留宿或是赶夜路了。”
凌云霄“啊”的惊呼一声,道:“的确是不大妙了!”
阿侬道:“传到我祖爷爷那辈,山中无主鬼仔实在是多不计数,已经严重危急到寨子中人的身家性命,唯恐再如此下去,只怕总有一天局面无法收拾,酿成大祸,便下令禁止私养鬼仔,若是违禁,便遭金蚕缠身,痛苦三日方能死去。此令一出,便再也无人敢私养鬼仔了,只是前辈留在山中的鬼仔实在太多,已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所幸寨子周围禁咒甚多,它们也不敢入来胡作非为。到了我阿爷这辈,也一直相安无事,只是从前年起,寨子一到夜里,就连续发生怪事了。”
她顿了一顿,望着火堆陷入深思之中,凌云霄知道要说到正题,不敢插言打扰。
阿侬望着火堆良久,抬起头来深深叹了口气,道:“刚开始时,根本无人注意,寨中死人,无非就生老病死,再是自然不过了。可过了一阵,就觉得不太正常了,每逢月圆之时,就必有人死去,而且所死之人,有老有少,若说自然死亡,哪有如此规律?寨中长辈们仔细想来,凡是月圆之夜,必是咒法减弱,魔灵滋生的时日,是不是寨外鬼仔所为?但想来归想,又觉断无可能,咒法虽弱,但阻碍鬼仔还是可行的,猜测一番,也没什么结论,只能到下一月月圆之夜加强巡视便可。可又到了新的月圆之夜,无论如何加强巡视防范,总是不断有人死去,如此反复直到现时。寨中人议论,是不是祖辈中人曾有人在寨中种下了鬼仔?可这么一说,又太牵强,寨中种下鬼仔,哪有经过数百年才出来害人的道理?不管怎么说,每逢月圆,月月有死人,昨夜,又是个月圆之夜,所以只能醉倒了你,若碰上什么不测之事,还不至于惊吓到你。”
阿侬转过头来,望着凌云霄道:“你现在已经明白了,还要继续留下么?”
凌云霄不敢与她对视,望着火塘,又随手拾起一段木柴,抛入炭中,瞧着忽长忽短的火苗,缓缓道:“我还是不下山的。”停了一停,复道:“难道,你们没想过,真是鬼术作怪么?”
阿侬闻言一惊,不解道:“你怀疑是人为?怎么可能,寨中人家都是一脉相承,血浓于水,怎么可能加害于自家亲人呢?”
凌云霄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所以为了探查真相,我觉得我更不应该下山,至少,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嘛!”
阿叶走了出来,坐到阿侬左侧,轻声问道:“昨夜是谁家死人了?”
阿侬两手挽住阿叶手臂,双手紧握着阿叶右手,道:“阿姐,你别怕,过几日谁来接你我杀了谁,死也不能叫人把你要了去。”
阿叶淡淡笑了笑,轻言道:“傻丫头,能不去么?阿姐知道你有这份心就知足了,可不能为阿姐做什么傻事,不然到了那边,都放心不下你。”
阿侬将头靠在阿叶肩上,闭上眼,微微笑道:“阿姐,我不舍得你走!”
凌云霄听阿叶之话,心头咯噔一下,隐隐觉得她所说的那边不会是翁家寨子那么简单,一般性情内向之人所做之事也非常人所能揣测的,只怕那天会出什么大事也说不定。
阿叶仍是轻言轻语道:“妹子,你还没说呢,到底谁家死人了?”
阿侬答道:“寨子东头的二嫂子,死状和前人都一样,甚是恐怖!”
凌云霄奇道:“有何恐怖之法?说来听听!”
阿侬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没亲眼所见,倒不是害怕不敢去看,而是因为在我们族中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像这种不明原因突然暴毙之人,身上俱多怨气,若是有别的生人在旁,怨灵必将附上他身,将其缠住,倒霉一生,所以死了人的人家一般都是直接将死者抬去烧毁了,旁人都是见识不了的。”
凌云霄听她这么一说,更是奇怪,问道:“那你是如何得知他们死状恐怖?”
阿侬笑道:“还不都是听旁人说的,一传一二传二的就传到耳边了,不过这种说法也大多以讹传讹居多,不能全信,我只是把我听到的告诉你就是,据说那些遭恶之人临死前如同疯癫,乱冲乱撞,力大无比,旁人都阻挡不住,直到自身力竭倒地为止,但却不会直接死去,还在地上痛苦挣扎一番,双眼凸突,七窍流血不止,一直流到血干方才死绝。”
凌云霄咂舌惊道:“若说得是真的,这种死法的确太过恐怖。”稍加思虑,又问道:“那昨夜刚死那人烧了吗?”
阿侬摇头道:“不知道,她是寡妇,刚嫁过来丈夫就死了,现在又轮到了她,家里无人,不知道寨中人抬她尸身去烧了没有?”
凌云霄道:“能带我去看看吗?若是没烧的话我倒要好好瞧瞧。”
阿侬姐妹闻言齐齐惊道:“你要去看那具尸身?”
凌云霄点头道:“正是,我学过几年仵工,对尸身查验也有些心得,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来,到底是人为还是鬼作?”此话半真半假,他师父厉先生不但精通阴阳,而且还是个医学圣手,平时替人看风水之时也多帮那些家里突然死了人的人家查验尸体,究竟死于何因。凌云霄自小就聪颖过人,跟随师父久了,在旁也看得多了,多多少少也会了些皮毛,精通是谈不上,略懂还是有的。只是他怕阿侬姐妹俩人骇于风俗流言不让他去,就说自己曾做过几年仵工,这谎吹得又有点过了。
阿侬喜道:“你真做过仵作?那太好了,我们寨子中就是缺少会查验尸体之人,这些活历来都是汉人会做,我们哪请得动他们,如今你来了,倒可以好好探查一番了,若真是查出人为来,哼!”冷哼之后,便不再出声,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门口楼梯处传来哚哚哚拐杖点地声,阿侬姐妹两稍稍细听一会,面呈喜色,同声道:“阿婆回来了!”双双赶忙奔到门口,随着一声咳嗽,老妇人拄着拐杖一步一点缓慢行了进来,姐妹俩抢上前去扶住,不住朝老妇人身上打量着。
老妇人笑骂道:“瞧什么瞧?阿婆身上少了一胳膊还是缺了一腿?”
阿侬瞧了一会,未见有何异常,喜道:“谢天谢地,什么都不少,阿婆您健康着呢。”突然又是一惊,吐舌道:“那阿爷岂不是很惨?”
老妇人冷哼一声,道:“那死老鬼知道自己理亏,死活不敢见我,也不知道躲哪去了,我寻遍了整个寨子,他踪影全无,让他躲吧,躲上一辈子不敢露面才好。”
“原来如此!”阿侬轻声自言道,与阿叶相对一笑,心中甚喜,两老只要没打起来就好。
老妇白了她一眼,道:“瞧你样子,好像很是高兴啊?找不着那死老鬼,过几日你阿姐就要被接去翁家寨子了,瞧你还高兴么?”
姐妹两闻言皆是黯然,只盼着两老不要见面才好,可若是不见阿爷,阿叶被接去翁家寨子又是板上钉钉之事,更改不得。
凌云霄行至老妇身前,行了一礼笑道:“前辈如此高龄,身子板还是这么硬朗,着实令晚辈佩服不已。”
老妇人笑道:“你这小阿哥,说话怪甜的,也别拿话奉承老人家了,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二狗家媳妇的身子还在西山头的荒地里搁着呢,要想去瞧可得赶紧,晚了可就没了。”
凌云霄大喜,忙忙和老妇人抱拳作揖道了谢,抬脚便想出门,老妇人急道:“慢着!”
凌云霄停步惑道:“怎么?前辈还有何事?还是不想让晚辈前去?”
阿婆笑着说道:“年轻人就是急性子,你这么出去别说见着那尸首,就连寨子中都通不过,再说,你知道西山在哪吗?让阿侬带你去吧,有她在,你也好有个照应。”
凌云霄大悟,连连点头喜道:“甚好,甚好!还是前辈考虑周全!”说着呆呆瞧着阿侬,眼神中满是期待,像是怕阿侬不答应似的。
阿侬微微一笑,放开老妇之手,行至门外,回头道:“走啊,晚了可就瞧不到了。”
两人出了门,阿侬带着凌云霄七拐八折穿过寨子,直往西方行去。凌云霄身上穿着为苗民服饰,倒也不再引人注意,只是近前和阿侬打招呼之人瞧他面生,以为是别寨来串门的亲戚朋友,虽有些愕然,但也不疑有他。
行了良久,两人出了寨子,阿侬抬起右手指着近前的一处山尖道:“就在那里了。”
此时已近响午,无日多云,天色看起来有些阴暗。
寨子西头山尖上,一处小荒地之中。
两三个人正在准备木柴干草之类的物事,尸首就放在离他们三丈多远的地上,裹在一张草席之中,好几道麻草绳围绕着草席捆缚着,山风微吹,周边乱草轻轻摆动,好似那团草席也跟着在颤动不已。
两人行到草席边上,阿侬道:“你在这等着,我先去和那几人通声气,不然冒冒失失打开了草席,别人可瞧不得。”说着行到那几人身边,和他们攀谈起来。
凌云霄见那几人不住朝他望来,神情俱惊又疑,听着阿侬的话又不断点头,几人交谈甚久,那几人转身退到远远一边看着,阿侬则满面笑容行返了回来,凌云霄知道她十有**是谈成了,那些人肯定是同意开席验尸。
阿侬行到他身侧,盯着草席道:“凌阿哥,你真不怕怨灵之说么?”
凌云霄蹲在草席旁,正动手解开那些捆缚麻绳,闻言呆了一呆,道:“我信,但我不怕,怨灵有么好惧的?它只能吓唬那些胆小之人,遇着胆大之人,它们可就没辙了。”停了一停又道:“你若是怕,可以和他们待在一块,我自己弄就好。”
阿侬摇摇头,面色坚毅道:“你不怕,我也不怕,我帮你吧。”说着就蹲下身子,和凌云霄一块七手八脚的把那些麻绳全解开了。
凌云霄缓缓将草席摊开,那尸赫然从草席中呈现出来,跃入二人眼中,却是面朝下背在上的俯躺姿势,凌云霄将它翻转过来,瞧到它的模样,和阿侬一起不约而同“啊”的同时惊呼出声,不由自主站起身来。
那尸面部五官都扭曲得变了形状,可见死前是经过一番痛苦挣扎的。双眼凸瞪,开得极大,眼中血丝暴现,乍看之下如同长着一对赤红的血眼。嘴巴大开着,舌头伸出老长,如同吊死鬼一般。口鼻耳眼之处血迹斑斑,都已干透,但仍看出死者死前的确从这几处流出大量的鲜血。
两人定下心来,互相对望一眼,阿侬面色煞白,不由自主往凌云霄身后靠了靠,低声道:“果然是七窍流血而死的,想来传言是真的了。”
凌云霄重又蹲下身子,仔细观察起那具尸身来,嘴中道:“从口的形状来瞧,倒像是吊勒而死的,但脖颈处毫无伤痕。从面上五官来瞧嘛,又似中毒身亡,但世上有何种毒毒性如此之强,竟能让人七窍流血而亡?”说着间又抓起死者的双手揣摩着,只见十指指甲皆都向上翻开,指头内外处处是血肉模糊,还夹杂着不少木屑土沫之类的物事,看了良久,点了点头道:“死者死前肯定是极为痛苦不堪,难以忍耐之下到处乱抓乱刮,这也印证了传言说得是半点不假,死者是经过长时间的挣扎方才死去的。”
他把死者的手放下,望着尸身良久,心中思道:“表面上看,也看不出多大有价值的线索来,唉!瞧这死者也不过三旬上下,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老老实实呆在家中还不明不白就飞来了横祸,当真可怜。”叹了声气站起身来,望着阿侬嘴唇动了动,欲言无语,面上神情极为古怪,似乎想说什么话可又难以启齿。
阿侬平素胆子虽也不小,但终归还是个姑娘,瞧着他的样子以为已被怨灵上身,心下还是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壮着胆子声音略微颤抖着问道:“凌阿哥,你……你没事吧?”
凌云霄摇了摇头,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道:“阿侬姑娘,我想……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言毕右手饶了饶头,神情极为为难道:“其实,其实这事不算很难办,不过也……也又有些难办。”
阿侬瞧他说话吞吞吐吐,从他话中得知是遇上极为棘手之事才如此的,倒不是什么怨灵上身,心下稍定,笑道:“凌阿哥尽管直说就是了,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决不推辞。
凌云霄搓着手支支吾吾问道:“阿侬姑娘,你怕它么?”眼睛朝地上那尸瞟了一眼。
阿侬笑道:“死人我见多了,有什么好怕的?只不过方才突然之下猛不丁那么一瞧,又和传言联系到一块,有些心惊罢了,如今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凌云霄一咬牙,道:“那好得很,你能帮我把它的衣物尽数除去么?这个……这个需要做个全身检查才能更好的寻找可疑点,本来我做也没什么,只是死者是个女的,而且生前还是个寡妇,我一个男人家不大方便做这种事,你来替我做好么?当然,若……若是姑娘不愿也不勉强,只能把它烧了吧。”言罢望着阿侬,神情诚恳之极,期待她的表态。
阿侬初时听他说要尽数脱下死者的衣物,还是大吃一惊的,但一听他说完,知道想查明事情的原委,还真非得这么干才行,略微思考一下,行到女尸身前点头道:“我能行,凌阿哥你教我该怎么做吧?”
凌云霄见她答应,长舒出一口气,笑道:“也没什么的,就是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别漏过,都得万分认真仔细地查看,看有没有什么伤痕或者针刺之类的可疑之处就成。”
阿侬望了望远处蹲着的那几人,低声问道:“就在这检查?”
凌云霄知她意思,笑道:“是在这检查,不过也不用担心被别人窥看了去。”言毕行到那几人方才堆积木柴干草之处,从中选了两根较直较长的木柴,拿了回来,又俯身抱起那具尸首,叫阿侬把尸下的那张草席取了出来,阿侬照着办了,他再将尸首轻轻放回地上。接着他在草席四角都打上了孔眼,穿上那些麻绳,一头系紧草席,一头系在木柴之上,待草席四角都系牢了,一张简陋而又实用的粗制屏风就算完成了,他才将木柴没系到草席的多余部分全凿插到地面中去,挡在女尸身前,遮得是严严实实,那边几人与他自己完完全全是瞧不到阿侬和那女尸半分半毫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草席屏风坐在地上,静待阿侬检查完后的结果,那边三人不停朝这边打量,颇为奇怪。
约莫半柱香的时辰,屏风后传来阿侬惊呼一声,凌云霄赶忙站起,快步行道屏风前,冲着里边问道:“出了什么事了?还是发现了什么?”
“有个洞!”里边传来阿侬甚为惊诧的声音道:“二嫂肚子上有个拳头大的血洞。”
凌云霄急道:“说得清楚些,详细点,慢慢说。”
里边再无声音,估计阿侬在调整自己的情绪,静了一会后又听阿侬道:“伤口如拳头一般大小,伤口四周的肉质稀烂,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但却无血。”
凌云霄不解,奇道:“什么无血?”
阿侬道:“肚皮上干净得很,伤口周围的肉色泛白,没有血迹。”
凌云霄沉吟半响,又道:“你敢伸手进它肚中去不?看看肚中肝肠脏器等物是否完好?”
阿侬沉默,似在考虑。凌云霄能理解,也不敢催逼。她虽见识过不少死人尸身,甚至很多人都是她亲手所杀,但说要把手放入死尸体中掏出肝脏等物事来,可就有些勉为其难了,不是仵作职业的人,十中便有七八不敢如此作为,何况还是一个大姑娘。
凌云霄等待良久,仍不见阿侬出声,无奈之下只得道:“阿侬姑娘,若是不愿,就不必做了,毕竟发现这个伤口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了。”
里边还是不应,但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应该是阿侬终究还是不敢下手,听了凌云霄的话又把衣物给那尸身穿上了。
隔了良久,才见阿侬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脸色苍白,神情难看之极,身子摇摇晃晃,看似软弱无力,迎风便倒之样。
凌云霄一见之下甚是惊诧,赶忙快步上前搀扶住她,阿侬却似无骨之人一般,软软的就瘫在凌云霄怀里。软香入怀,凌云霄心头突突突大乱,忙忙收敛心神,不敢稍有妄动,心中却七转八转寻思起来,难不成这姑娘见不得死尸?方才勉力帮他验尸,魂都被吓走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瞧她在山下杀那三名汉子之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岂是惧怕死尸之人?想来想去,只觉得有一种可能,就是传闻中所说的都是真的,这姑娘估计是被怨灵上身,中了邪了。
心中如此一想,再瞧阿侬之样,面色苍白,眼神无光,越瞧越像中邪,当即将阿侬横抱起来,撒腿就往山下跑去,边跑边冲那几人吼道:“烧尸,烧尸,快把那尸烧了。”
凌云霄抱着阿侬奔到寨前,心中记着来时的路,按着原路就急急赶回,奔行间,感觉到怀中阿侬的身子在不断微微颤抖,呼吸急促。凌云霄怕是她体内怨灵又在作恶,不敢耽误,脚下使力加快步伐,只朝老妇人宅屋奔去。
寨中人见他怀中抱着一人行步如飞,快如弹丸,想要看清两人模样,他早一阵风似的从众人身旁闪过,转眼间就跑得远了。
他全力奔跑,不消多少时辰就已到了老妇宅屋,一到门口就扯着嗓子喊道:“前辈婆婆,婆婆,救命啊!阿侬估计是中邪了!”一边蹬蹬蹬就上了木梯。
屋里人听到他喊声,阿叶扶着老妇快步来到门口,凌云霄也正好抱着阿侬奔了上来,屋里两人一见阿侬模样,俱是大惊,老妇忙道:“快,快把她抱到里屋床榻上去,老身倒要好好瞧瞧,到底是何方妖孽竟敢上我爱孙之身?”
阿叶当前引路,将凌云霄带入到老妇人房内,待他将阿侬在床上放好,那老妇也随后跟了进来,阿叶对着凌云霄道:“阿婆要施法救她,你个男人家可不能看,在外边等着吧!”便把他赶了出来。
凌云霄心下惶急,在外边坐立不安,他也说不上什么缘由,只觉心头慌乱得很,害怕阿侬出事。正在厅堂中走来走去翘首以盼之时,只听里边传来阿侬和老妇对话之音,声音很低,而且说得是苗语,凌云霄半字也听不懂,但闻阿侬之声,已知没有什么大碍了,心中稍定。
里边几人叽里咕噜说着话,突然阿叶惊呼一声,便在无声息,凌云霄以为里边出了事,忙忙快步奔到门口,伸手就想要掀开帘子冲了进去,可记得阿叶所说之话,怕老妇人施法正到关键时刻,自己冒冒失失闯进去,打扰了她,岂不是害了阿侬,心中如此一想,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心下虽急,终还是老老实实呆在门外静听里边声息。
也就在凌云霄心急如焚之时,帘子一开,阿叶扶着老妇人行了出来,凌云霄忙忙相询道:“阿侬,她没事吧?”
老妇人一脸阴沉,阿叶摇摇头道:“没事,给她休息休息一阵就好。”说着间扶着老妇行到火塘边坐了下来,望着发出噼里啪啦声响的火苗,皆都无语。
凌云霄初听阿叶说阿侬无事,心下大定,可一瞧两人神情,又有些不大对劲,心中隐约觉得,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与阿侬有关?想到这里,刚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悬了起来。
心头正胡思乱想之际,老妇人转头过来对他道:“凌小哥,来婆婆这里,我有话要问你。”
凌云霄应了,行了过去坐到老妇人身旁,道:“前辈想问什么话?只要晚辈知道的一定不敢隐瞒。”
老妇人道:“你对那具尸首的伤口有何看法?”
凌云霄深思片刻,道:“那晚辈斗胆说上一说,若说得不对,望前辈莫怪!”
老妇人颔首道:“无妨,尽管实说就是!”
凌云霄道:“那伤口并不是致那女人死命之处,晚辈大胆推测,是女人死后,才出现这个伤口的。”说到这里停了一会,眼望老妇,老妇点头表示赞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凌云霄继道:“因为听阿侬姑娘描述,伤口虽大,却无血迹,这表明,这个伤口出现的时候,女人的血已然流光了,再加伤口周边肉质稀烂,由此晚辈大胆判定,是什么物事钻入女人体内,将其致死后,再咬烂其肚腹从中爬了出来,应该,应该是……”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瞧了老妇人一眼,欲言又止。
老妇人冷哼一声,接着他的话头道:“应该是虫蛊所为,是也不是?”
凌云霄不敢回答,老妇人继续道:“如果此推断成立,那么就是人为了。”
凌云霄仍是默不作声,屋里一片沉静,良久,老妇人喟然长叹一声,道:“小哥推测得不错,老身也是这么认为的,阿侬也正是看出了这点,心神大受打击,倒非什么怨灵上身。想我寨子历经千百年来,无论汉人如何软硬并施,血斗千年,始终屹立不倒,靠的就是族人上下一心,同心协力,相亲相爱如同一家之人。料不到如今竟出了败类,使那虫蛊残害同族之人,其罪可诛,不可饶恕!”说到后边八字,语调生冷,声音恨恨。
凌云霄小心问道:“前辈,晚辈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
老妇人道:“问吧!此事你是最大功臣,若不是你上得山来,只怕我们现在还被蒙在鼓中,只道真是什么鬼神所为呢。所以你有何疑难之处,尽管问来就是。”
凌云霄道:“若是人为,怎么三年了寨子中都无人得知真相呢?再说,是什么虫蛊如此厉害,竟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历尽万般痛苦后活活血干致死?”
老妇恨声道:“我们苗人自古信奉鬼神之说,暴毙之人一般不会查验尸身,怕遭怨灵反噬,一般都是直接搬出去就烧了,那歹人就是利用了我们这些畏鬼惧神的心理,而且心机甚深,都是选择每月月圆之夜方出来作恶,因为月圆之夜正是阳消阴长之时,使寨中人更是深信为鬼神作怪,如此一来,他屡屡作恶,次次得手,唉!可怜我寨中上上下下数千人,被人暗算了三年竟未可知,可怜、可恨、可悲啊!”
凌云霄道:“寨中之人都是精通虫蛊的高手,瞧死者之相如何瞧不出是虫蛊所为呢?”
老妇人沉默良久,方缓缓道:“此蛊狠辣凶恶之极,异于常物,一般人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就算寨中长辈人物也就寥寥几人见过,如今寨中见识过此蛊的尚在之人,也不过就我和那死老鬼而已,旁人如何知晓?若不是你叫阿侬给那死者验尸,恐怕她也不知道这种死法,就是那蛊虫的拿手好戏。”
说到此处老妇人突然激烈咳嗽起来,阿叶忙忙移身过来给她捶背,轻声劝道:“阿婆,别说了吧,身子要紧!”
老妇人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待咳嗽一停,继续道:“也只怪我们思想太过于愚钝,若是给死尸宽衣解带,就算不是验尸,哪怕给它换上一套衣物也好,早就明白是虫蛊所为了,唉!好得现在发现还不算晚,今夜我就将这件事和大伙说说,让那歹人露出他的真面目,瞧他还有何话可说,哼!本来还以为他只是生性懦弱而已,想不到外表看似忠厚,内在竟是大奸大恶之人,当初我真是瞎了眼睛,怎么就不一刀宰了他。”
阿叶面色煞白,低着头低声反驳道:“阿婆,事情都没有查清楚,也许另有隐情也说不定啊!”
老妇人手中拐杖重重顿了下地,气哼哼道:“还有什么隐情?事情明明白白摆着呢,今夜寻到他定抽他筋,剥他的皮,割下他的人头祭奠那些枉死的族人。”说到最后,面容凄苦,仿佛间又苍老了许多。
凌云霄听她语气,料来她已经知道是何人所为了,心中有些奇怪,单凭一处伤口,她就知道是何人使得手段?可细细一想,又自释然,看来寨中能使此蛊的人绝不太多,所以老妇人一猜就中,从其语气中判断,此人与她的关系还很熟稔,非比寻常。当下道:“前辈,那究竟是何种虫蛊所为呢?竟厉害如此?”
老妇人身子往下缩了缩,双手不由自主握紧了拐杖,沉默良久方一字一顿开口缓道:“金蚕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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