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桌帕
闻清韶望着她阿爹离去的背影,一时出神。
虽说辎重是在闻府私宅被发现,阿爹涉嫌贪污重罪,但本朝对贪污之甚为宽容,鲜有真以死罪论处的案例,且阿爹身负功名手握重权,有“三承不应”之习,按理说此案不该这么……急切武断。
与之相反的是,刑部定罪的速度,简直拖拉到——她怀疑刑部尚书明日就要被官家问责。
但事实却并不如此,她没有听到一点官家催促的消息,朝廷对这件事的态度太过暧/昧模糊。
阿爹什么也不肯向她透露,阿熹也一直规劝她,还有那横穿一脚的敦亲王,态度模糊的官家……
这件事恐怕远远不止贪污那么简单,她清楚地意识到……这背后恐怕还有许多看不真切的憧憧暗影。
“娘子!”
一声呼喊将闻清韶的思绪拉了回来,她闻声看去,表情有些呆愣:“濯缨?”
“娘子,我听他们说探监已经结束了。”濯缨担忧地看着她,“我等了一会也没见你出来,我不放心,就央人带我过来找你了。”
“我没事。”闻清韶冲她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走吧,我们回去吧。”
“是。”濯缨应了,落后半步跟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娘子看起来很累,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疲倦。
濯缨暗暗在心底叹了口气,老爷这件事对娘子的打击太大了,她也没法宽慰,只能按耐住心里的询问,不去打扰。
闻清韶确实很疲倦,但她并不是被打击的,相反,对于查清真相这件事她的想法更坚定了,如果她也不愿意冒这个险,那就没人冒这个险了。
但是此事复杂,只靠她和濯缨、仍有有顾虑的阿熹,是远远不够的,幸好还有时间,还可以徐徐图之。
只是眼下她不得不提起精神,应对面前这个麻烦。
“阿姑,你怎么在这呀?”闻清韶看了眼拦下她的丫鬟,转头看向坐在一旁雅亭里顿亲王妃,笑眼盈盈。
“在这赏花呢。”王妃笑着起身,朝她走去,身后跟着一众奴仆,“刚刚还听下人提起你,说你出府了,这眼看已经要正午了你也没回来,我正担心着呢。”
“二郎寡言粗心,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我身为二郎的母亲,总是要替他关照一二。”
“二妇这么久不回,我还以为你是出去拜门——不回来用膳了。”王妃亲昵地握住她的手,说。
“让阿姑担心了。”闻清韶反握住她的手,“确实也算是拜门,我本是想趁此去宫中找故人叙叙旧,阿姑也知道,公主也算我闺中密友,一些私事如今也只能与她说了。”
她说着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也不瞒阿姑,许是官家听到了消息,竟然特许我前往狱中探视阿爹,但只给我半个时辰,一旁还有人看着。”
今日她进宫后又去刑部大牢的消息必然瞒不住有心人,倒不如直接说了,省得总被猜疑。
“那是好事。”王妃笑道,目光不经意见从她沾灰的手指上扫过,“都跟你阿爹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闻清韶故意露出一幅娇憨的神情,“我问什么他都不肯跟我说,就问我在王府过得怎么样,我当然说很好啊,阿翁、阿姑和二郎都待我很好,很关照我。”
“就这些?”王妃语调微扬,“你不是在里面待了半个多时辰。”
这半个时辰的消息她可没有说,王妃是从何得知便也值得商榷了。
“就这些。”闻清韶面上无异,点头到一半却顿住了,猛地一拍王妃的手,“对了,还有——”
“嘶!”
王妃痛呼一声,身后奴仆一见就要涌上来,拦在身前大骂:“大胆!”
“阿姑,我不是故意的。”闻清韶无辜地眨眼,“我只是突然想到了,阿爹说让我好好孝顺你们二老,让我和二郎好好过日子,还劝我凡事要想阿姑学习,阿姑最为知分寸懂礼节,乃我们京中娘子的典范。”
“刚刚一不注意,竟然拍了一下阿姑,都是我的罪过,只是阿姑这么端庄大气,断不会与我这等小辈计较吧?”
王妃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没事……”
昨日还装得一手好乖,她险些以为是自己多心,今天就忍不住了是吧,果然不是个好的。
王妃心底冷冷一笑,收回通红泛疼的手:“我怎么会怪你,毕竟你可是我的好二妇啊。”
“阿姑果然明事理。”闻清韶笑容越发甜美,“二郎还在等我,我就不耽误阿姑赏花了。”
说完,就要绕过她们离开。
“二妇,你不跟我再聊聊?”王妃红肿的手还在泛疼,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去的。
“不了。”闻清韶没有回头看她,脚步不停,语气听着很是恭谨,“毕竟来日方长,阿姑,不是吗?”
王妃的笑容彻底消失了,身边的丫鬟立即关切地想要查看她的手,却被她用力一只手反抽到脸上——
“啊!”丫鬟跪倒在地上,“王妃饶命!”
王妃握住发颤的手,森森冷笑:“好一个来日方长。”
却说另一边,闻清韶直往贺余生那个偏僻的院子去了。
她先去了膳厅,没看到人,问起守在那里的下人,也摇头不知。
她匆匆交代一句可以开始布菜了,便赶去了厢房,果真看见了贺余生。
他和她出门时保持着相同的姿势——提笔练字。
“你不会就在这练了一上午吧?”闻清韶凑了过去,看他案上那一沓写满字的纸张,惊讶出声,“练了这么多,不累吗?”
娘子声音恍如世间最美的韶音,毛茸茸的头就凑在郎君的肩胛之上,温热的气息也扑打在他的耳垂。
贺余生捏着笔杆的手指一僵,暗青色的血管绷紧,耳尖一红,却一一回答了她的两个问题,语气是一贯的平淡:“嗯,不累。”
闻清韶深感佩服,想她当初练些琴棋书画,总是坐不住,屁股下似有火烧针扎,总被嬷嬷教训,他这一坐一上午,不愧是真的喜欢练字,上次是她误会他了。
贺余生却不知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从“无所事事”变成了“酷爱练字”,见她来了,看了眼窗外大盛的太阳,就知道到了她最喜欢的用膳时间。
见他字还没写完就想起身,闻清韶连忙摁住他:“不急,你先写完这些吧。”
贺余生感受着肩膀上温热的触感,抿着的唇线微松,耳尖更红了,点头道:“好。”
得了回答,闻清韶松了手,怕耽误他写字。
贺余生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注意力不落在身边的娘子身上,动作微僵地继续写字。
等他写完这一张纸的最后一个字,已是一身冷汗,愣了片刻才搁下笔,在一边乖乖等着的闻清韶看见,立刻拿起那张新写的字帖。
上面的墨迹还未干,却不影响美观,她啧啧称奇:“二郎,你的字真好看,我要是能写出这种字,也不会天天被嬷嬷骂鬼画符了。”
她这话却不是奉承和硬夸,贺余生的字确实好看。
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垂露收笔处戛然而止,似快刀斫削,悬针收笔处有正有侧,或曲或直,真可谓刚柔并济。
贺余生耳尖刚褪下的红色回涌,却是抿唇片刻后鼓起勇气说:“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
“那还是算了。”闻清韶想都不想立刻拒绝了,“嬷嬷现在又管不到我了,我还练字干嘛。”
贺余生泄气,垂眉低眼,神情落寞:“好。”
闻清韶背对着他、正对着窗外的光欣赏了片刻,才意犹未尽地收了纸张,回过身了。
虽然她的字不好看,但不妨碍她喜欢好看的字呀。
贺余生紧张得浑身僵硬,虽然她打量的是他写的字,但他总有一种被打量的是他本人的错觉。
这下见她收了纸,他总算松了口气,但下一瞬,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蹭满灰的手指时,却又僵了。
闻清韶正往这边走,拿着纸张的手却突然被人握住,她一怔,目光顺着那苍白削瘦的手移到那位娇弱郎君脸上:“怎么了?”
“你的手。”他说,语气平淡中夹杂一丝紧张。
闻清韶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和指腹蹭满了灰,应该是替闻父枷具是蹭上的:“啊,二郎,对不起,我弄脏你的纸了。”
她以为他的那丝紧张,是担心她弄脏了他刚练好的字。
“无事。”贺余生摇头,将她的手心朝外翻开,没看见伤口才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帕子为她擦拭干净。
“这帕子——”身旁的娘子疑声一句。
贺余生猛地一震,这才发现他随手拿出来的帕子是昨天她给他擦嘴的那方帕,这下不止耳尖整个耳朵都红了!
他迫使自己用最冷静的语气回答:“这是你昨天给我的。”
“难怪。”闻清韶恍然,她说怎么有一股油腥味,“你随身带着桌帕干嘛?”
桌……帕?
贺余生恍惚觉得眼前一黑,他这才想起,她当时确实是从桌上拿的手帕,所以他贴心折好放进怀里的——是桌帕?!
“顺手拿的。”他听见自己冷静地说。
“哦。”闻清韶没多想,擦干净手,又把纸张和那块桌帕放在桌上,便拉着他往膳厅走,“走吧,再不走饭菜就凉了。”
贺余生被她牵住手,却不像之前一样脸红了,他全身的知觉都用在了“他偷藏桌帕”这件事情上。
直到他被恍惚摁在饭桌上,目光被迫落在面前新的的桌帕上时,他才彻底回过神来,脸噌地一下——
全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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