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大牢
话音刚落,森森暗影中立着的人闻声侧目,那锋锐如寒刀出鞘的目光在看见来人的那一瞬化作绕指柔。
闻清韶矫健的脚力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还没等那官吏回过神来,她已经走到那间牢房前。
隔着暗迹斑斑的护栏,二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那官吏只觉面前一道风窜过,回神后暗暗心惊,他上前打开牢房,闻清韶立刻冲进去扶住了带着枷具的闻父。
本朝律法,五品以上官员,应等案件查实,再依法办理。唯有涉嫌死罪时,刑部可以破格将其提前收监,但不得动刑。待查清真相后,才会被戴枷落具押送至大理寺狱,择日行刑。
闻父位及从二品兵部尚书,本不该戴枷具,但他无几亲眷,武力高强,刑部忌惮他有越狱之心,奏请官家后,破例给他戴了枷具。
这下京城人人皆知,闻尚书已犯圣怒,贪污一案恐怕所涉者众。
闻清韶心疼地替他托举着那重达十五斤的枷具,低低啜泣一声:“阿爹,你受苦了。”
肩上倏然一轻,闻父还有些不习惯,扭头见她面色憔悴,精神状态却不错,目光落在她妇人发髻上,笑着叹息一声:“傻囡囡。”
官吏领着二人,在一众犯人羡慕的目光下,走回了过道最初的一个小房间:“你们只有半个时辰。”
“有劳大人了。”闻清韶客气地道谢,扶着狼狈落魄的闻父往里走。
“哒!”的一声,门又被落了锁。
逼仄又阴暗的房间里,只剩下父女二人面面相觑。
良久,闻父率先开了口:“囡囡,你近日可好?”
“我很好。”压抑了几天的情绪突然爆发,闻清韶几乎泣不成声,“倒是你,阿、阿爹,你在这里肯定很难受吧。”
“阿爹,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连累你了。”闻父套在枷具里的手微微一动,似是想像以前一样摸她的头,“我听说了,你嫁人了,这是好事,以后有夫家照应着你,我也就放心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闻清韶被他说得一恼,撂下手上的枷具,“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是我阿爹,你出事了,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再说,你都被关进来了,闻府也被抄了,这个时候那敦亲王还去求旨,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没准诬陷你的就有他的一份?”
“没有人诬陷我。”闻父摇头,沉重的枷具砸在肩上,也没有使他的脊背弯上一分。
“怎么可能?!”闻清韶惊愕地看着他,“阿爹,是不是有人逼你这么说的,是不是敦亲王?”
“囡囡。”闻父严肃地喊了她一声,“没人逼我。”
闻清韶怔愣地眨了下眼,又自觉恍然大悟,压低了嗓音:“阿爹是担心隔墙有耳吗?”
“不是。”闻父再次摇头,转头不想正眼看她,“我的事官家自有决断,囡囡你就别掺和了。”
“什么叫我别掺和了?!”闻清韶音量忍不住拔高一瞬,几乎破音,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闻父的面容隐于黑暗中,露出长满胡茬的下巴,声音冷静而不容置喙:“官家既然肯给你赐婚,说明我的事情他不会迁怒于你,这是好事——”
“阿爹。”
闻清韶低低地喊了一声,打断了他。闻父身体一颤,却不肯回头。
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裙角,“连你也要劝我吗?”
“为什么你们都不让我管?”
“阿熹是,阿爹你也是。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说出来一起商量,一起解决吗?!为什么非要把我撇开!”
“我知道,阿爹你是怕连累我、怕我惹祸上身,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帮你的。”她控制着胸腔的起伏,眼角早已憋得通红,“阿爹,我是你女儿,你要相信我。”
闻父的手猛地攥紧,锁链一阵铿锵作响:“囡囡……”
“阿爹!”闻清韶抬头,走过去与他正视,再次重申一遍,“你唤我囡囡,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小孩子。”闻父转身背对着她,沉声道,“囡囡,你不该来这。”
闻清韶简直要被气笑了:“我这次不再会听你的。”
她阿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让人讨厌,总是在一些决定上犯浑,还强硬顽固到不可理喻,之前是送她进宫,现在是不让她插手。
闻父霍地回身转头看她,脸色沉得和地上的污渍一样黑。
“阿爹,你最近是不是见了什么人?”闻清韶莫名有些解气,自顾自地开始分析,“是敦亲王,还是其他人?”
“阿熹告诉我,那些辎重是从你的私宅搜出来的,哪个私宅?”
“那些辎重又是从哪来的原本是打算用来干嘛的,为什么会在你的私宅里,是谁在蓄意栽赃陷害?”
“你一个女儿家问这些做什么,好好回你的顿亲王府相夫教子!”闻父也不跟她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地说,“这件事情和你无关,你以后也不必再来!”
场面一时僵持,房间内静的只剩呼吸声,两个人骨血里是一脉相承的固执。
见他还是不肯说,闻清韶眼珠一转,又替他举起了枷具,做足了撒娇卖乖的姿态:“好了,阿爹不要凶我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嘛。”
闻父定定打量她一眼,很是怀疑:“真的?”
闻清韶笑容愈发乖巧,点头如捣蒜:“真的,我只是一个女儿家,阿爹不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闻父略一琢磨,总觉有些古怪,还不待他想明白,就被她接下来竹筒倒豆子的一番话打断了思绪:
“阿爹,你在牢里吃的怎么样啊?”
“你怎么这么憔悴,他们是不是对你用私刑了?”
“你该不会睡觉也戴着这个枷具吧?”
“真相还没查清,他们就这么对你,也不你出来后找他们算账!”
“真是太过分了,我等会出去就要好好说说他们!”
“行了,我很好!”闻父被她吵得头疼,“你都嫁人了,还这么咋咋乎乎的成何体统,我看我真是白送你到宫里学了八年,没长一点记性。”
闻清韶鼓了鼓嘴,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说着说着,小声嘀咕了一句:“再说,我本来就不想去宫里学什么破规矩。”
“你当我听不见?”闻父瞪了她一眼,“在我放肆就罢了,在夫家面前可要注意点规矩,到时候被嫌弃了,你可没地哭去。”
“知道了。”闻清韶没好气地说,下一瞬似想到了什么,说,“对了,阿爹。”
“昨天我作为新妇拜堂,阿姑送了我一匹官家赐予的彩锻,对我态度也还算亲昵。”
“这不是好事吗?”闻父神情微松。
“是啊,所以我也想献上一分心意。”闻清韶似是无意地说,“我和阿姑聊天之时,她透露出府里的椅帔好像有些硌腰,不够舒适。”
“我记得我们府里的椅帔是你腰伤后特意定制的,布料针艺都很是讲究,想来足以讨得阿姑欢心。”
她抬头,目光闪过一丝急切:“阿爹,可还记得这椅帔是在哪家店铺购买的?”
“椅帔……”闻父沉吟片刻,才说,“你这么说起来,我好像有点印象,但是我哪记得这些琐事,全是下人操办的。”
“阿爹,你再仔细想想。”闻清韶娇嗔一声,“你不是老说要我和夫家搞好关系,讨阿翁阿姑的欢心嘛,怎么这点忙也不帮我。”
闻父这下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被自己的话噎了回来,琢磨了半响,才说:“好像是什么落什么云还是雨啥的坊,听你奶娘说挺有名的。”
“好我知道了,我回去差人问问。”闻清韶心里的石头微松,又问起了别的,“奶娘她还好吗?”
“无事,府里的下人只是被遣散,勒令不许离京等待发落。”闻父只她对奶娘感情也颇为深厚,连忙宽慰她,“就算我被定了罪,他们也不会受什么太大的牵连,只是又得重新找份差事,也是不容易。”
“我知道了,我会派人找到他们将他们安顿好的。”闻清韶说,“阿爹,你也不会有事的。”
“不说这个。”闻父不想再在这件事情上与她纠缠,“囡囡近来可有什么开心的事情,说与我听听。”
“阿爹你还记得教引嬷嬷吗,我昨天进宫的时候她送了我一匹彩锻……”
……
闻清韶挑了些趣事一一与他说了,一时间,狭小的房间充满了独属于父女间的温馨。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
“时辰到了,我要带犯人离开。”还是之前那位面容肃正的官吏。
闻清韶带笑的声音一滞,半晌应了:“有劳大人了。”
“囡囡。”闻父喊了她一声,“保重。”
闻清韶鼻子一酸,弯腰抱住他,闻父连忙提起枷具免着磕到她的头。
这姿势变扭极了,但官吏可却不通这人情,走上前了就要带走闻父。
闻清韶啜泣间,飞速说:“阿爹,我不会放弃的,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查。”
闻父愕然垂头,却看不见她的脸,下一瞬更是被官吏拉走了,回头时,在那暗影中瞧见了她女儿坚毅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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